总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你以为我们可以和他交谈,试着了解他?”徐霞客道:“当然可以,只要我们能找得到他,我有这个信心,是因为他和阿里来往,这证明他是世人。”总管慢慢踱到洞外,望着一阵一阵卷过来的浪花,和浩瀚无涯的海洋,不再说什么。
时间慢慢过去,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吃了一点干粮,用岩洞中一股细小的清泉来解渴,不一会,天色完全黑下来了。总管和徐霞客一起上了那块平整的大石,躺了下来,继续他们的等待。而不知在什么时候起,他们全睡着了。
他们是同时惊醒过来的,使他们骤然醒过来的,是一阵轰隆的浪声。那绝不是普通的派声,他们就是在普通的浪声中睡过去的。那阵浪声来得十分惊人,他们陡地坐起来,已经看到浪头涌进山洞来。
他们看到的,其实并不是海水,当浪头汹涌向前,挤进山洞之际,海水已变成了咆哮的,张牙舞爪的,无数挤在一起,发出互相倾轧尖啸声的怪物,来势之快、令人完全无法预防,徐霞客和总管才一坐起身,浪花的头阵,已经兜头淋了上来。
他们连忙转过身来,伏在大石上,紧紧抓住大石的角,同时屏住了呼吸,海水压下来,冲过去,在刹那间,他们两人,就似是完全处在世界未日一样。
幸而这个大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转眼之间,身上一轻,他们已可以听到浪水退下去的哗哗声,接着,他们转身过来就看到了阿里。
阿里离他们很近,但是由于洞中相当黑暗,所以阿里显然没有看到他们。而事实上,就算洞中很明亮的话,阿里也是看不到他们的。因为阿里的头上,正套着一个奇怪的球形套子,那套于是半透明的,大约二尺上下,阿里正在用手,将那套子除下来。
徐霞客和总管互望了一眼,全都迅速地滚下了大石,当他们两人滚下大石之际,洞中的海水还有二尺来深,但是正迅速向外退去。
他们看到阿里除下那个套子,套子立时瘪了下来,阿里向前洞口正迅速退去的浪在挥动着手,脸上满是陶醉和依依不舍的神情,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少女有这样的神情,那是表示她正在恋爱之中。徐霞客和总管也一起向洞口看去,可是他们看到的,只是汹涌起伏的海浪,井看不到什么。
阿里手中拿着那个套子,慢慢走向大石,她仍然未曾发现山洞中有其他的人在,她甚至就在徐霞客和总管两人身边经过,他们两人,不约而同,迅速地伸手,在那个套子上,轻轻抚捏了一下。
他们捏了一下那套子之后,互相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他们都摸出,那个套子,是一只大鱼泡,阿里将之充满了气,套在头上,自然是为了方便在水中呼吸之故。
阿里上了大石,先是坐着,然后,躺了下来,徐霞客和总管作了一个手势,她就发现了他们,阿里发出了一下叫声,从石上一跃而下。
阿里从大石上跳了下来。一面向洞口奔去、总管疾叫道:“阿里,我们是朋友!”可是在尖叫声的阿里,显然未曾听到总管的话。世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陌生的双方,无法传达自己的态度了,因为在那样的情形下,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双方一定是敌对的。
阿里奔得极快,一下就到了洞口,徐霞客忙张开双臂,也跟着总管的话,叫了一遍可是阿里仍然没有听到,她身子一侧,就在徐霞客的身边,窜了过去。徐霞客连忙转身,已看到阿里奔到海水中,海水浸到了她的腰。
总管在这时,也已到了洞口,他们两人一起叫了起来,可是才一张口,一个浪头涌了过来,阿里整个人全看不见了,接着,海浪退走,阿里已经不在了。
徐霞客和总管,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阿里叫浪卷走了!他们两人,心中都有着说不出来的难过,阿里叫浪卷走了,卷进了汪洋大海之中,就算她水性好,生存的机会有多少?
他们呆立了许久,每当有一个浪头卷进洞口,他们就希望阿里会被卷上来,不过他们一直等到天亮,阿里还是一点踪影都没有。徐霞客和总管都难过得不想说话,他们都觉得极其疲倦,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攀着山石,攀过了山顶,再从崎岖的山路下山。
他们来到了岛东面的山脚,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寻常,几个岛上的居民。看到了他们,就奔过来,叫嚷着,总管怔了一怔之后,立时道:“我们的船受攻击。”
徐霞客吃了一惊,总管已迎了上去,不断说着,又转过头来,道:“还好,所有的人,全生还。”徐霞客忙道:“什么人攻击我们的船?”总管的脸拉得很长,说道:“不是人,是鱼!”
徐霞客又怔了一怔,急匆匆向前走去,来到了村落,就看到船上全部的人,狼狈不堪,个个愁眉苦脸,看到了总管和徐霞客,一起迎了上来,七嘴八舌,讲得一句也听不清楚。总管挥着手,道:“静一静,老张,昨晚应该是你当值,你说!”
老张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我……我从来也未见过这样的事,总管,我……想退出了。”总管沉声道:“可以,任何人都可以自由退出,不过你先将事情的经过讲一讲。”老张喘着气,道:“事情是突如其来的,我在甲板上……喝了一点酒……”
总管“哼”的一声,但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老张继续说道:“突然之间,我看到一大群鱼,成群地游过来,只看到鱼,看不到海水——”总管问道:“什么鱼?”老张吞下了一口口水,道:“鲸,至少有一百条,或者更多!”
徐霞客不禁苦笑了一下,老张续道:“我还未曾来得及发出呼救声,又看到另一边的海水也不见了,看到的全是滑腻的白色蠕动的东西——”总管道:“别形容了,说,那是什么?”
老张双手挥着,神色惊怖,道:“章鱼,每一条都有十尺长,上千条大章鱼,它们的吸盘搭上了船舷,用力扯着,鲸则在另一边撞,船身猛烈地摇晃着,船上的人都醒了,跌跌撞撞地,奔上甲板来,接着,船就翻了,整个翻了转来,我们全跌进了海中!”
徐霞客道:“在那样的情形下,你们跌进了海中,竟然完全没有受伤?”
老张叹了一口气,道:“徐公子,当我们跌进海中的时候,我们以为一定死定了,可是海水中早有两三百条沙滑等着,我们跌进海中,沙滑就用头或尾,将我们弹出海面,又抛下海中,直到我们每一个人都喝饱了海水,才由它们,咬着我们的衣服,游近岸边,将我们抛上岸!”
徐霞客和总管互望了一眼,徐霞客道:“在这个过程中,你们没有看到人?”老张苦笑道:“徐公子,在这样情形下,你是不是还能注意旁的情形?”徐霞客摆了摆手,道:“好了,愿意替我工作的人,可以得到一年的薪水,作为这次意外的补偿,不愿意继续工作的,可以得半年的薪水,你们自己决定。”
徐霞客说着,就向海边走了过去,他来到了海边,海水看来清澈而平静,完全不像有什么事发生过一样,不过,鱼人号不见了。徐霞客并不为鱼人号的失踪而难过,相反地,他心里还十分高兴。
徐霞客心中高兴,有两个原因,第一,昨晚阿里在海边,根本不肯听他们的任何话,叫浪头卷走,他心中一直很难过,但现在,可以证明阿里没有死,是叫她的朋友救走了,她的朋友为了报仇,才来攻击“鱼人号”的。第二。这个生活在海中的人,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那已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问题只在于如何将他找到而已。
徐霞客望着海出神,过了好久,才听见总管来到了他的身后,总管说:“徐公子,他们都不愿意工作了!”徐霞客说道:“好的,我也不再需要他们了!”总管有点很不了解的神情,徐霞客又说道:“设法安排他们回去,我和你,立即开始寻找行动!”
总管用于指着海洋,道:“就在这样的大海中?”徐霞客的语气绝对肯定的道:“是!”总管没有说什么,徐霞客道:”我要一艘小船,不必带大多的粮食和清水——”
他说到这里,才向总管望了一眼后,道:“如果你觉得不想去,你也可以退出去,我一个人去。”总管现出极为难的神色来,看来他实在是不想去,但是却又说不出口。徐霞客的语气很诚恳,道:“总管,不要紧的,这本来就是绝少希望的冒险,我是一定要去的,你要是不去,我绝不会怪你!”
总管低下了头,低声说道:“你绝不会怪我!”徐霞客点了点头,说道:“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个月,届时,我要是不回来,你就独自回去。”总管仍然低着头,答应了一声,慢慢转过身,急急地走了开去。
徐霞客望着总管的背影,心中的确绝无责怪他的意思,因为总管只不过是船老大,而他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做,这使他有点自豪感。
徐霞客一直停在海边,一个时辰以后,一切全准备妥当了,一艘小木船,只够三天的清水和食物,其它,完全没有什么了。徐霞客神情轻松地上船,张开了破烂的帆,小船的船头,溅起泪泪的水花,向外驶了出去,又一个时辰之后,所有岛的影子,全看不到了。
徐霞客的安详和轻松,绝不是假装出来的,他自有他的把握,而最令他觉得安慰的是,那个鱼人——海中之王,他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心地极善良的人。徐霞客之所以肯定海神是心地善良的人,不单是因为他在传说中,在惊人的暴风雨里,救过渔船,而且为了昨晚发生的事。
不错,昨晚鱼人号曾受到攻击,在阿里完全不明白他们来意的情形下,海王为了替心爱的人报仇,这种攻击,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在攻击中,一个人也没有受伤,只不过是受到了戏弄,由此就可以证明,那个像鱼一样生活的海中之王,没有伤害人的意图。徐霞客根据这一点,肯定如果他发现有人在海上遇险的话。他一定会来拯救。
总管当然也明白徐霞客的计划,可是,大海是如此浩瀚,在大海中遇险,而又恰巧被海王发现的机会,实在是太微了、要是海王没发现,那么,在海中遇险,就会变成真正的遇险!而在辽阔的印度洋中遇险,所乘搭的又只是一艘小木船,那可以说是绝对没有生还的机会。
这种事,任何人不肯做,都理所当然,可是徐霞客他一决定之后,就再不犹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在小船上,徐霞客尽量使自己舒服地躺着,海很平静,风一阵紧一阵慢,风紧的时候,破帆被凤鼓着,发出拍拍的声响来,而风慢的时候,破帆就垂了下来,像是上了年纪的女人的皮肤一样。
一天过去了,风平浪静,小船仍在海面中间,四面除了海水,什么也没有,徐霞客完全无法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他也不想知道。
第二天又过去了,有一场小雨,但接着,天气放晴,万顷碧海,万里长空。
第三天,徐霞客将余下来的食水和食物,分成了两份,这一天,他吃了其中的一份。
第四天早上,眼看阴云四合,风也紧得骇人,海面上扬起一道一道的白线,每一道白线,就是一个浪头,小船在猛烈的颠簸之中,行进的速度惊人,徐霞客以为暴风雨快要来了。可是到了中午,天色又放晴,当天傍晚,徐霞客慢慢地,吞下了最后的一口水。
第五天,小船一样在漂流,徐霞客只是静静地躺着,没有食水,也没有食物,。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
到了第十天,徐霞客显然变得极其虚弱了。他舔着被太阳晒,海风吹得裂开来的嘴唇,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放眼看去,四周围除了海水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心中暗叹了一声,那并不是表示他在后悔,他只表示自己可能想错了办法。
这一天,大海静得出奇,小船看来,像是完全静止在海面不动,在这样的情形下,阳光也格外猛烈。一直到太阳西沉,海面闪起了一片金光,徐霞客的精神,陡地一振,他看到远处,有一个黑点,在金光闪耀的海面,向前载沉载浮移近来。
徐霞客用尽目力向前看去,不消多久,那个黑点,就渐渐扩大,徐霞客也已经看清,那是一只海龟。而当那只海龟,来到了距离他只有十几步的时候,徐霞客更看清楚,那是一只他从来也未曾见过的大海龟。
那只大海龟的壳,至少有十尺长,身子半浮着,昂起头,望定了徐霞客。徐霞客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海龟体内,储有可供人饮用的清水,海龟肉生吃,滋味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像这样的大海龟,它可供嚼食的部分,至少可也维持十天以上,问题是用什么方法使它游近,而后将它杀死!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只大海龟,缓慢而小心地在背囊里,摸出匕首来。他盯着那只自从游近之后,始终浮在海面不再移动的大海龟,只希望它能再移近些,那么,他就可以一跃而下,举刀直刺海龟的颈部了。
他手中的刀尖,已指正了海龟的颈部,剩余的晚霞,在刀尖上映出鲜红的反光。大龟果然渐渐游近,由于海龟实在太大,所以它游近来的势子虽然慢,可是小船也上下摇晃起来,徐霞客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几天他小心保存的精力,集中起来,大海龟游来得更近了,离开他只有三四步了。
就在徐霞客准备奋力一击之际,大海龟的身子,陡地向下一沉,沉进了水中。由于大龟的身子大,是以当它沉进水中之际,海水向上涵起,小船立时被托高,徐霞客刚在一个站不稳间,大海龟出现了,这一次,大龟浮出水面,龟背恰好在小般底下,小船在那一刹间翻倒了。
徐霞客在海水中挣扎着,令得他不明白的是,本来平静的海水,起了大量的漩涡,将他直向海水中扯,而等到他好不容易挣扎着冒出头来时,他的小船已经不见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那只大海龟还在,就浮在他的身边,徐霞客只怔呆了极短的时间,立时伸手,攀住了大海龟粗糙的龟甲。
大海龟并没有游开去,只是在海面上飘浮着不动,徐霞客用力一纵身,上了龟背,伏在龟背上,大海龟立时开始,向前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