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两个正自努力挣扎,不知不觉的转过了脸来,那水池里的东西有一些微光,可以看出两个人的脸来,而安志扬和徐霞客站在远处,那两个人却看不到他们。徐霞客一看这两个人,不由得“啊”了一声。
这两个人,他都认得。一个是绑了他的白长根,另一个,则是他不久前刚救了的王一。
徐霞客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弄到一起去的,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他当然不知道,因为这两个人将到绑他的地方时他正好下了地宫,所以并不知道这两个人看到了他的身影,也跟着下了地宫,只是路径不对,结果中了机关。
也幸亏安志扬催促徐霞客尽快出来,不然万一徐霞客在地宫逛上几天,这两个人只怕就要活活饿死在池子里了。
徐霞客急忙对安志扬说道:“安先生,请救救他们,他们是我的朋友。”
安志扬哼了一声,答道:“这可不容易。那池子里的是凝胶,人如果下去,会被粘住,越是挣扎越难以动弹,最后活活困死在里面。既然是你的朋友,说不得,我只好救上一救了。好在他们没有发现地宫的秘密,不然我也只能放任他们死掉了。”
“怎么救?”徐霞客心中有些着急,想帮着救人。
“你帮不上忙。”安志扬看出徐霞客的心思,答道:“这得一点点把池中的凝胶放干才行,要放两三天时间。好在这两个人看来都很健康,估计饿上两三天应当没事。”
徐霞客一时左右为难。他必须尽快出去把马如柳送到马氏山庄,而这两个人要两三天时间才能救出来,怎么办?他想了一想,对安志扬一揖:“安先生,我答应你把马小姐送回马氏山庄,我一定做到。这两个人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安志扬当然听得懂徐霞客话里的意思,当下郑重的答道:“请放心。这两个人我一定救出来,平安送到地面,绝不食言!”
徐霞客一点头,转身就走。
他相信安志扬,君子一言,驷马一鞭,绝不再问。
安志扬将徐霞客和马如柳送出地面,匆匆拱手告辞,去救人了。徐霞客重新站在地上,一时间恍如隔世。他长叹一声,心想自己这一番奇遇,就算是写入《山海经》也无人相信了。
身边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一匹白马跑了过来,马上空无一人,这马用头拱着躺在地上的马如柳,神态亲密。
徐霞客见这马正是白长根的坐骑,心想正好,白长根要两三天才能救出,他正好用这马把马如柳送回马氏马场。
次日一早,徐霞客又上路了。
他骑着一匹矫健的好马------马成龙送的;身后还拉着一匹马,马上驮着一大堆各种路上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马成龙的妻子送的;怀里又新增加了一千两银子------马如柳送的。
要不是他一再声明自己绝对不必人相送,马氏马场只怕能全体出动送他三五百里。
安志扬的计算十分准确,他到了马氏马场没半个时辰,马如柳就醒了。虽然马成龙和马如柳都对徐霞客破绽百出的谎话,什么绳子没绑紧自己掉了,什么他四处乱走碰到了马如柳表示严重怀疑,但第一,马如柳安全归来了,这比什么都强,第二,可以确认绝不是徐霞客绑架了马如柳,因此,徐霞客象个英雄一样在马氏马场住了一天。
现在,徐霞客要回到少华山去,找周道长,看看他的法事准备好没,自己这突然失踪,不知道周道长会不会认为他既然失踪了,这法事也就不必做了。
徐霞客风风光光的回到山上,却正逢着周道长在团团乱转,一见到徐霞客,大喜过望,一把抓住徐霞客叫道:“太好了,你总算来了!”
徐霞客奇道:“周道长,你没去做法事?”
周道长笑道:“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你不在,我怎么做法事?如果我说我做完了法事啦,却有何人看到?”
徐霞客一时哭笑不得,没想到这老道还这么细心,生怕别人怀疑他。当下说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和你一起去好了。”
周道长笑道:“是你、我和‘她’一起去。”
徐霞客奇道:“‘她’是谁?”
周道长向旁边一指:“就是她嘛。”
徐霞客向旁边看去,这才发现一边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美丽的女子,这女子就那么静静的坐着,不出声,也不动。如果不是周道长提示,只怕再过半个时辰徐霞客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女子。
徐霞客心想自己和周道长在这聊个不停,却把这女子完全无视了,未免有些无礼,急忙向那女子一揖,说道:“在下徐霞客有礼。”
那女子站起身来,微笑着回礼,却并不说话。
周道长拉了一下徐霞客,示意徐霞客跟着自己出去。徐霞客心里奇怪,不知这老道弄的什么玄虚,跟着周道长走出了屋子。
周道长低声叹道:“她叫史至柔,是一个苦命人。她的父母和两个哥哥都是史家庄的人,都在官府的那一次屠杀中被杀了,自那以后,她就极少说话,真是惜字如金。这回不知怎么她听说了我要做法事,一定要跟来,说要拜祭一下父母兄长。如果她不说话,你不要多打扰她,她的内容实在是。。。。。。唉。”
徐霞客点了点头,心中也自悲哀不已。
“咱们这就收拾收拾去做法事吧,”周道长说道,“就算现在出发,也要晚上才能忙完呢。”
徐霞客心知这道场仪式繁杂,当下点头。
三人拿着各种法器,一路下山,周道长却没有从徐霞客劣马受惊时所走的路进入那条小路,而是直接从山上找了一条路,这路正好衔接着那小路,只是这路人际罕至,十分难行,三个人一路走的很是艰难,直到未时才到了一条小河边。
周道长喘息着向前一指,说道:“过了这河就是你被迷住的那条小路了,只是现在那小路已经充满冤魂的怨气,咱们不能过去,就在这边做个法事,化解一下冤魂的怨气。”
徐霞客侧眼看了看在一边的史姑娘,见她已经汗透衣衫,却是神色坚毅,一言不发,只是跟着走,手里还拿着几样法器。
周道长看了看四周,向旁边的一块空地一指:“就在这里吧。”
他指挥着徐霞客和史至柔二人把法器安放好,行礼舞蹈已毕,开始排香案,画符咒,口里高声吟诵着。
徐霞客在一边侧耳细听,听得周道长吟道:“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减则贫耗,多逢忧患,人皆恶之,刑祸随之,吉庆避之,恶星灾之,算尽则死。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月晦之日,灶神亦然。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其过大小,有数百事,欲求长生者,先须避之。是道则进,非道则退。不履邪径,不欺暗室。积德累功,慈心於物。忠孝友悌,正己化人,矜孤恤寡,犹老怀幼。昆虫草木,犹不可伤。宜悯人之凶,乐人之善,济人之急,救人之危。见人之得,如己之得。见人之失,如己之失。不彰人短,不炫己长。遏恶扬善,推多取少。”
“受辱不怨,受宠若惊。施恩不求报,与人不追悔。所谓善人,人皆敬之天道佑之,福禄随之。众邪远之,神灵卫之,所作必成,神仙可冀。。。。。。”
他听得这些很有些耳熟,但又一时记不起是什么,不由得向肃立在身边的史至柔低声问道:“周道长这吟的是什么经?你可知道?”
史至柔轻声答道:“是《太上感应篇》。”
这一问一答十分自然,但徐霞客听了这回答却是一呆。
他不是吃惊于周道长吟诵的经文,而是吃惊于史至柔居然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史至柔的声音温柔甜腻,很是好听,虽然只说了短短几个字,却听得人十分舒服。他不由得向史至柔看去,却见史至柔目不斜视,正全视贯注的看着周道长做法。
徐霞客的脸上有些红,心想自己这可太轻浮了,现在是在祭奠冤魂,他却在这里想入非非,不由的轻轻拍了自己一下。
史至柔听到徐霞客发出异声,侧目看了一眼徐霞客,见徐霞客举止怪异,不由一笑。
徐霞客的心中狂跳,一时只感觉史至柔的笑容明艳不可方物,他急忙收起心神,全神去听周道长吟诵,却听得周道长正在吟着:“无行於妻子,失礼於舅姑,轻慢先灵,违逆上命。作为无益,怀挟外心。自咒咒他,偏憎偏爱。越井越灶,跳食跳人。损子堕胎,行多隐僻。晦腊歌舞,朔旦号怒。
对北涕唾及溺,对灶吟咏及哭。又以灶火烧香,秽柴作食。夜起露,八节行刑。唾流星,指虹霓。指三光,久视日月,春月燎腊,对北恶骂。无故杀龟打蛇,如是等罪,司命随其轻重,夺其纪算。算尽则死,死有余责,乃殃及子孙。又诸横取人财者,乃计其妻子家口以当之,渐至死丧。若不死丧,则有水火盗贼,遗亡器物,疾病口舌诸事,以当妄取之直。又枉杀人者,是易刀兵而相杀也。。。。。。”
身边传来低低的抽泣之声,史至柔已经泪流满面。她突然盈盈下拜,向着河对岸深深磕下头去。周道长此时已经念到了《太上感应篇》的结尾之处,他一边吟诵着,一边也向河对岸拜了下去。
夕阳西下,鸟雀归巢,徐霞客突然感觉无限的心酸。
这些平凡的百姓,究竟为什么而死?他们的生命轻如尘土,被一句号令就杀了个净光,这究竟是怎样的世界?
他慢慢跪下,也深深磕下头去。
周道长做罢了法事,站起身来,看到史至柔仍在那里哀哭,叹息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史姑娘,节哀吧。”
史至柔慢慢站起,轻声答道:“道长,小民的生死,真的就命由天定吗?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一句话杀人千万,有的人却只能等待被杀?”
周道长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史至柔的问题,而是转了个话题:“天色已经晚了,现在上山,不等到半路就黑了,黑夜里不好走路,咱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咱们就各奔东西吧。”
徐霞客和史至柔齐声答应。两个人帮着周道长就在离河岸不远处打扫出一块空地,三个人坐在那里,慢慢的吃着随身携带的干粮。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众人吃罢了饭,周道长在一边休息,史至柔却慢慢走到河边,呆呆的向对面看着。
徐霞客见史至柔俏生生的站在河边,显得形单影只,心中感慨,也慢慢走过去,想要安慰她一下,却见史至柔凝视着对岸,好象在看着什么。
徐霞客心中奇怪,问道:“史姑娘,你在看什么?”
史至柔并没有回答徐霞客的问题,她的眼睛愣愣的望着远方,说道:“好多的萤火虫!”
徐霞客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在河的对岸,一大团星云似的散发着莹莹绿光的气团正缓缓地飞过河面向着这里飘来。
“这绝对不是萤火虫!”徐霞客眉头紧皱,“这朵云团却是绿莹莹的,更像是鬼火,可是这么大团的鬼火确实是我生平仅见。”说着,徐霞客心中一动,站在史至柔身前,说道:“你快回到周道长那里去,这里很危险。”
“不!”史至柔倔强的摇了摇头,“我留在这里,反正我也看开了,大不了一死而已!”
徐霞客身体猛地一震,急忙说道:“好吧,你站在我的后面,如果这团气体有危险,你立刻去叫周道长!”
史至柔点了点头,只见那团由无数的光点组成的气团贴着水面飞了过来,引得几条大鱼跃出水面,在虚幻的光影中穿梭而过。
徐霞客镇定了一些,既然这光团对鱼儿无害,那么多半对人也无害,他和史至柔并肩坐在大石头上,离得近了,这才看清楚,光团是由数不清的指甲大小的绿色光点组成,来到二人面前,光团轻纱似的披散开来,如薄雾似的将二人围在当中。
绿莹莹的光芒使得史至柔俏丽的脸颊上镀了一层诡异的颜色,那光团并不消散,而是变得越来越浓厚,透过光团可以看到对岸仍旧有许多的光点不断地加入进来。
刚开始时,二人提心吊胆的,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有害,可是半晌过去,却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这才放下心来。
史至柔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几颗绿色的光点,可是那些光点却像有生命似的在她的指缝中倏然钻了出去,眨眼间,周围数十丈的范围内都被绿雾笼罩,仿佛来到了萤火虫的世界一样。只是二人都知道,这些绿点根本就没有生命,更不是萤火虫,可是在这诡异的有些美轮美奂的环境中,史至柔却十分开心,笑道:“小时候,在夏天的夜晚,外婆总是陪着我坐在院子里捉住飞来飞去的萤火虫,然后把它们装在罐头瓶里,临睡前把罐头瓶放在床边,里面萤火虫发出的光芒就像点了一个油灯似的!可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它们却都已经死掉了,我就问外婆,它们为什么会死。外婆说:‘只要是世上的,无论多么强大的生命到头来都难逃一死的!’看着她眼里闪烁的泪光,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外公了!”
一见面,史至柔就给徐霞客一种神秘感,现在听她讲起从前的事来,他便饶有兴趣的听着。
史至柔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话突然变多了,她继续慢慢的回忆着:“我依偎在她的怀里,问‘外婆,外公还能回来吗?’外婆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这个世界很奇妙的,说不定你外公早已经回来了,只是我们看不到罢了!”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就听见有人说道:“这些的灵魂,无法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这才变成了绿色的光点,期待有人能够超度他们去该去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道长已经静静地站在了身后。
“唉,可惜我们都帮不到它们!”徐霞客叹了口气,说道。
“其实它们的感觉十分灵敏,我们三个人中一定有人能帮得了它们,否则它们是不会聚集到这里的!”周道长的目光落在徐霞客的身上,说道。
“周道长,如果你能帮助它们,我替它们求你了,你就帮它们吧,如果需要什么补偿,我替它们偿还就是了!”徐霞客站起身来说道。
“周道长,求求你了!”不知何时,史至柔已是泪流满面。
“可惜,我帮不到他们!”周道长淡漠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