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枪口抵住那人松垮的后脑勺，以不容动摇的语气冷冷说道：“不准动，卡尔先生。”
那个颈部以上全是棉布制成的男人，身体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但接着他却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
“就算你现在轰掉我的脑袋，我也不会死的。”卡尔说道。
“那当然，不过，如果我从这个位置射击的话，会立刻射穿你脸上的那枚仅存的钮扣。”卡欧斯微微扬起了下巴，并扣紧了扳机，“换句话说，也就是射瞎了你的眼睛，我猜你可能不会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
“我是不希望那样的事情发生，没错。”卡尔耸了耸肩膀，此时他全身近乎一丝不挂，隔在他与卡欧斯的中间仅有一张床。“毕竟，我只有一边的眼睛，你射穿它就没了。”
“你对海伦娜女士究竟做了什么？”卡欧斯充满嫌恶地说道。
一阵低笑声响起，卡尔微微侧了下头：“我只是做了自从她丈夫离开后，她一直希望有人能对她做的事。”
我们最终还是没来得及阻止那种可怕的事情发生，这是我们的耻辱！卡欧斯忿然地想着。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跟夏洛特——也就是喀秋莎，通过海伦娜有些凌乱的衣服，以及苍白的脸色跟身体上散发出的某种气味，已经觉察到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在来到这里后，在卡欧斯的要求下，夏洛特极不情愿地返回了第十九分局，照料海伦娜，而抓捕卡尔的重任很自然地便落在了卡欧斯的身上。
没想到的是，抓捕进行得非常顺利。
其实由夏洛特去照料海伦娜，这是有道理的，女人身上发生了那种事，身为男人的卡欧斯或者杰斯·李在一旁照料，很容易引起受害者的尴尬，所以由同是身为女性的夏洛特出马，是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被非人类侵犯，人类的身心会受到极大地损害，也许，海伦娜会因此而丧命也说不定。
卡欧斯急忙甩开这念头，负责去安慰海伦娜的是夏洛特，目前那些事就留给她去担心吧，他只要将心思专注在对付眼前这家伙就好了。
“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指使我，我自己想这么做的。”卡尔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现在以违反非人类诫律的罪名逮捕你，希望你不要反抗！”卡欧斯说道，并立刻反扣住对方的手，将之牢牢铐起来。
“好疼！”卡尔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压制而哀鸣了一声，“你用东西什么锁住我的？”
卡欧斯这才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特殊”的非人类似乎还不懂“铐住”之类的词，但他也不认为有必要对犯人解释这些。
“别白费力气了，那上头的咒力你是挣脱不了的。”他说道，并一把将卡尔拉了过来，往门口走去──并尽可能地不去注意这个异度空间究竟扭曲得有多么严重，否则他的脚步很有可能就会因为恐惧而踩空，那样他就再也没机会从这里离开了。
卡欧斯？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
“哧啦——”传来一声轻响。
卡欧斯猛然转过头来，只见卡尔不知何时已不知了去向，他手中紧抓着的只有一块颓然垂下的破布。
卡欧斯……
他急忙丢开那块破布，并立刻抄起手枪，对准了眼前那扇歪斜的门扉。
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谁在那里？快给我滚出来！否则我就开枪了！”卡欧斯叫道。
门后没有任何动静。
“现在立刻就出来！没有人会伤害你！”卡欧斯的将声音尽量放和缓。
门“咿呀”一声开启，微微打开了一道缝隙。他又等了一两秒钟，但仍然没有任何人走出来──或者任何东西可怕的东西从门后出现。他愤然地啐了一声，立刻将门踹开，冲了进去，将枪口指向任何可能冒出来攻击他的目标。
然后，他便愣住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竟是一座灰色的拱型长廊，两边的墙壁上到处涂着血迹，而残缺不全的尸体遍地都是。
卡欧斯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着。
他看见，那些尸体身上全都穿着第十九分局的制服，他不需要再三确认，就知道他们全都是Ａ小队的成员。
那是第十九分局中最精英的人类部队。
而他，曾是这个小队的队长，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个人类。
“卡欧……斯……”
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从角落处传来，他急忙望向声音的来处，只见廊柱下的阴影中有个身躯躺在那里。他立刻奔了过去，并跪下察看那人的情况。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上衣与黑色短裤的年轻女子，她的侧腹被捣出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腰间原本戴着的枪套也已然断裂，佩枪孤零零地落在一旁，她奄奄一息地倒在血泊之中，任谁都看得出她无法久活。
不知何时，卡欧斯的眼眶变得湿润了，他伸出手拂开她沾黏在脸上的黑发，轻声唤道：“蒂娜……”
那个叫蒂娜的女子，慢慢转过头，她失神的双眼望向卡欧斯。“卡……欧斯……你来……了……”
“我在这里，蒂娜。”他回应道，同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沉痛自内心深处涌上来。
“我……好疼……卡欧斯……救我……我不想就这么死掉……我不想……”蒂娜断断续续地说着，看起来非常虚弱，随时有死亡的可能。
卡欧斯将她抱起来，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怀中，轻声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卡欧斯……”她微弱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为什么……”
他低头望她，“嗯？你说什么？”
忽然，场景似乎变了。
蒂娜忽然伸出左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臂，指甲透过衣服死死地陷入他的皮肤里。“为什么……”她恨恨地说着：“不让我……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蒂娜，我……”卡欧斯还没来得及回应，颈部就突然传来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
蒂娜紧紧地咬住他的颈子，吸吮着他的血液——属于人类的血液！
“蒂娜……不！快住手……不！”他想将蒂娜拉开，但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蒂娜整个人就如同水蛭一般紧附在他的身上，他只能任凭颈部的痛楚越来越剧烈，并感觉到力量逐渐地离他远去。
终于，这血腥的一幕结束了。
他侧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而蒂娜则压在他的身上，就像一块石头般沉重，但他却无力挣脱。
然后，一只冰冷的手抚过他的脸颊。他努力睁开双眼，看见蒂娜沾满鲜血的脸，以及她那空洞，却散发着无限哀绵的眼神。
“卡欧斯……”蒂娜微微蠕动着血红色的嘴唇，“那个时候……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你明明知道我根本就活不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卡欧斯望着她，虚弱地笑了：“我说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你死的。”
“可是你根本就救不了我，要我变成那些可恶的吸血鬼的同类……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她的眼中涌出泪水，卡欧斯看着两道清泪从她沾满血污的双颊滑落，从透明慢慢被染为鲜红，最后滴落在他白色的制服上。她叫道：“你为什么让我变成这副样子？为什么不让我以人类的身份死去！为什么！”
“我不要你离开我，蒂娜。”卡欧斯流着泪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即便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生物，我都不在乎，只要你活着。”
“可是我在乎！你让我违反了我的信仰！背叛了我的家族！”她尖叫道，“你知道你犯了多么大的错误吗？我会成为家族里永远的罪人！因为我接受了非人类的血液！那表示我再也不是被上帝眷顾的人了！我会被永久地打入地狱！永远都无法得到救赎！这全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卡欧斯地看着她哭泣的脸，静静地说道：“我以为你会愿意和我一起下地狱。”
“你好自私……你怎么可以这么做……”
“蒂娜，你就算是死也不想变得跟我一样，对吧？”
蒂娜抹掉眼泪的同时，也将血污抹得整张脸都是，狰狞地说道：“没错，要我变得跟你一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卡欧斯慢慢地闭上眼睛：“对不起，蒂娜。”
“你以为你现在才说对不起有用吗？你害得我变成这副鬼德行！这一切都……”
然后，卡欧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蒂娜。”卡欧斯缓缓睁开了眼睛，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冰凌：“就那样让你死去，实在是太便宜你了。”
“你说什么？”蒂娜惊讶地看着对方，似乎不相信对方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卡欧斯便突然抱住了她，将口中伸出来的两根尖利的牙齿狠狠地刺进了她的颈子。
她发出凄厉的尖叫声，在卡欧斯怀中死命地挣扎着，但卡欧斯没有放开她，仍然紧紧地咬着她，吸吮着她的血液，就像是要将她全身上下的血全部吸干似地，一直到她的心跳渐渐衰弱，身子也完全瘫软无力挣扎时，卡欧斯才将手松开。
蒂娜倒在卡欧斯的怀中，微弱地喘着气。卡欧斯搂着她，知道她正渐渐变成另一个不是蒂娜的东西──而事实上他也很清楚，那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蒂娜。
“你知道吗？我不在乎你对我的血缘怎么想。”卡欧斯轻轻地说着，“我先天就拥有非人类的血统，那来自于我的祖先，是我无法选择的，可是我仍然是个人类──至少我认为我是。我也很清楚，你永远也不会想跟我这种人共度一生，但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要待在你的身边，这样就够了，原本……我真的以为这样就够了。”他缓缓闭上眼睛，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可是，你却背叛了我，背叛了整个第十九分局，我以为……我原本以为你的任何作为我都能够忍受，但我发现我其实不能。”
他轻轻叹了口气。
“害死整个小队的人是你，或者说，是你背后的那个家族——狂信人教派！蒂娜，你居然是个狂信徒，而且还一直瞒着我，就是这点让我无法原谅你。”
“你不可能从那这里逃出去的，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能逃出去。”怀中的那东西低声说道，声音听起来很沙哑含糊，像是在故意控制嗓音，但明显与蒂娜不同。
终于要现原形了！卡欧斯想。不过他能断定，玩这种把戏的人并非卡尔，而是一个有着更高强超能力的人，说不定就是那“幕后主使”。
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很想把它当成蒂娜，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但显然是已经做不到了。
“我从来就没打算逃开。”卡欧斯冰冷地说道，“我只是选择了我认为对的一方，而蒂娜所想的显然与我相反。”
“那表示你根本没有真正的爱她。”那声音道。
“你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原来如此。不过，我不相信你能永远都能那么理性，卡欧斯，总有一天你最重要的人会站在与你敌对的那一端，而你会发现你无法抉择。”
卡欧斯轻笑了一下：“很遗憾的告诉你，我还没有找到那样的人，如果那个人真的存在，麻烦你转告她，我希望她能早一点出现。”
“什么？你居然没有所爱的人，那真是太可悲了。”那声音冷冷说道。
“我可不这么认为。”
卡欧斯的声音回荡在漆黑之中，但这次却无人回应。
“喂！你听见了吗？”卡欧斯低下头，将手中抱着的东西微微放开。
下一刻，一只破旧的兔子布偶从他的怀中滚落，掉在地面上。
卡欧斯撑起身来，刚刚的灰色拱廊和遍地尸体都化成细小的微粒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间阴暗的房间，除了一张小桌和一些散乱的画纸外，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花园街十五号，那间位于二楼的房间。
他将布偶拎了起来：“这就是你的兔子洞吗？卡尔先生。”
布偶没有回答，回应他的只有一枚钮口眼睛与一道缝线作出来的微笑。
“看来，这次那个‘神通广大’的人也救不了你了。卡尔，我现在以违反非人类诫律的罪名逮捕你，你有权保持缄默，你所说的一切将成为呈堂证供。”卡欧斯说道，并摆了很酷Pose。
不过，他立刻又感到有点沮丧：看来自己已经被喀秋莎的那些侦破小说毒害得太深了！
卡欧斯苦笑了一下，然后将布偶揣进怀中，起身走了出去。
海伦娜披着喀秋莎递给她的大衣，整个人都蜷缩在长沙发的一角，过了一会儿，喀秋莎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将一杯咖啡送到她面前。此时喀秋莎已经从“夏洛特”恢复到了本来面目。
“我听说第十九分局里的咖啡向来不怎么可口，不过，目前只有这个了，你就将就着点喝吧。”喀秋莎说道。
海伦娜抬眼望着她：“听说？我以为你是这里的人。”
喀秋莎耸了耸肩膀：“我不太能喝这玩意儿，大概是体质的关系。”
海伦娜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将咖杯啡接了过来，并冲对方点了下头：“谢谢。”但她只是将纸杯握在双掌中，似乎没有要喝的意思。
“我猜。”喀秋莎站在原地盯着她看，“你现在大概不太想见你的女儿吧。”
喀秋莎低下头：“……没错。”
“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事？”喀秋莎微微皱着眉，“你明明知道他不是人类，这对你来说可能会非常的危险。”
“卡尔不会伤害我的，这我知道。”海伦娜淡淡地说道。
“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这与意愿无关，海伦娜女士，有些非人类的体质会给人类带来永久性的伤害，甚至是死亡，而大多数情况下，他们自己不见得会知道这种事。”
“所以你要怎么做？逮捕我吗？把我关进监狱吗？还是……就因为……”她微微抿住嘴唇，“因为我跟我的布偶上床？”
喀秋莎立刻摇头：“不，这属于不能公开起诉的范畴，你不会因此沾上任何罪名，但对你那么做的非人类会因此罪加一等，因为非人类没有所谓的人权，人们也通常不会把他们养在家里当宠物，我只是要提醒你，你需要经过一些仔细的检查，等我们确定你的身体没有受到任何来自非人类的影响后，你才能离开。”
海伦娜吃惊地看着对方：“那……卡尔他会怎么样？”
喀秋莎想了一下，说道：“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他最起码违反了三项以上的非人类诫律，我们必须将他送交给宗教裁判所进行裁决，然后在由教庭处置。”
“处置……？”海伦娜觉得这个词有些惊心动魄。
“卡尔会被‘淨化’，也就是说。”喀秋莎金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海伦娜，捕捉着她脸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他会被处死。”
海伦娜握着纸杯的手不禁颤抖了起来，她似乎努力想镇定下来，但却做不到。“……你们……你们不能那么做。”
喀秋莎冷冷地看着她：“他抓走了你的女儿，还利用她对你的思念，将你召去他的世界，并试图囚禁你，而且还诱惑你干了那种事。”
“但那是因为……”海伦娜大叫道：“那是因为他什么都不懂，他……他不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
喀秋莎微微将头偏到一边，淡淡地道：“你难道不在乎他抓走爱丽丝？他让她身陷危险，而你还要为他求情？”
“他是因为我才诞生的，我……如果没有我的话，他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可能存在，他的罪就是我的罪，我不能置身事外，如果他该死，那我也没有理由活着……也请你们将我也一道‘净化’了吧。”海伦娜看起来相当激动。
喀秋莎觉得有些好笑，但表面上却一如既往的平淡：“用到人类身上通常不能使用‘净化’这种手段，因为那太不人道了，而应该是‘枪毙’或者‘安乐死’。”
“好吧，不管叫什么，如果你们决定处死卡尔，那么我也不活了！”
喀秋莎为止愕然：“但是……你还有女儿爱丽丝啊，难道你要丢下她和卡尔一起去死吗？”
“那就别把他交出去啊！交出去的话就是害死三个人啊！”海伦娜抬起泛红的眼睛看着对方，“再说，他并没有伤害我和爱丽丝──或者任何人，为什么他就非得被处死不可呢？就因为他不是人类，就因为……因为他不小心做错了事，你们就非要这样对他进行赶尽杀绝吗？”
呵，真不愧是个写小说的！喀秋莎心想，嘴上说：“就算是不小心好了，可做错就是做错，犯罪就是这么一回事，海伦娜女士。”
“但我并不想控告他，因为我并不是被害人，爱丽丝也不是。我了解法律，我知道如果没有被害人控告的话，罪行就不成立，所以你们不能这样……”
“你爱上他了，对吧？”喀秋莎突然说道。
海伦娜瞪着她，似乎完全没料到会听到这句话。“你说什么……这未免太……”
“或者说，你对他产生了某种特殊的依赖感，我记得这是一种心理疾病，虽然我也忘了那种病的名字是什么了，我只记得那是以一个地名所命名的。”喀秋莎在她身旁坐下，靠进椅背里，以一种好奇的眼神盯着她看。
“我没有‘斯德哥尔摩症候群’，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个的话。”海伦娜沉着脸说道。
“对！就是这个，没想到你居然知道这个！”
“这没什么，别忘了我是个写小说的。”
“咱们先不谈这个。”喀秋莎调整了下坐姿。继续道：“问题是，你不能爱上或者依赖一个非人类，这不光是因为这不利于你现在所处的立场，也是因为……当这个非人类其实只是来自你心里的投射，你更不能陷进去，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他只是一个你过去所创造出来的幻影，除了顺应你的想法之外，他什么也不是。”
海伦娜垂下眼皮，久久不发一语。
喀秋莎看她似乎不打算再说什么了，便站起身来，并略显亲暱地拍了拍她的膝盖。“总之，你好好想一想吧，为了爱丽丝，你得振作点才行。”
“问题是，我并不想摆脱他。”海伦娜忽然说道。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海伦娜抬眼望着他：“你也不是人类，对吧？那你怎么可能会不懂呢？”
喀秋莎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叹了口气道：“可恶，我最讨厌你们这些人类对我动之以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