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娜·卡特从模煳的意识中醒过来，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粗糙但很坚硬的地方。她挪了挪身躯，摸到身后干硬的树皮。四周原本是一片漆黑，但等视觉渐渐习惯之后，她才察觉这地方并不如她原先所认为那样幽暗，这里似乎颇为宽广，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有一阵冷风吹过来。
在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后，她便爬起身来，这才看清楚她原本所躺着的地方是一棵倾倒的大树，说不上是一棵什么样的树，本身已然枯死了，没有任何枝叶或发出新芽的迹象。
她伸手拂开额前散乱的发丝，从倾斜的树干上滑了下来，当她踩在干枯的草皮上时，突然踢到了某样柔软的东西。她原本以为那是某种动物，但仔细看过后才发现那是一只被人丢弃的布偶，于是她蹲下身子把它拿了起来，看见它戴着一顶高高的帽子，穿着一套红绿相间的西装，而且眼睛是钮扣作成的。
她觉得，她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造型的娃娃，只是她想不起来而已。
海伦娜继续往前走着，这时她才注意到，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微微地亮了起来，不像是灯光般的亮，而是一种幽暗中隐约发出来的微光，有点类似于荧火虫发出的那种生物光，那光看来晦暗又昏黄，而且就像液体般在四周流动着，忽明忽灭，包裹在每一样东西上面，直到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上也有那种微光，这才突然明白自己是怎么看见它们的。
这里，就像是她小时候的梦境，模糊、幽暗，但却熟悉。
我怎么会忽然跑到这里来了？
她有些纳闷儿。
她将那只布娃娃扔掉，看见在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一张翻倒的长桌，所有的杯盘都砸碎在地上，几张椅子毫无抵抗地瘫倒在一旁，上面挂着另外两只布偶，一只是兔子，另一只则是老鼠。她猜想，它们应该也有着钮扣作成的眼睛。
海伦娜走过去，听见长桌的另一侧传来微弱的呻吟声，于是她顺着声音往下看，在阴影的那一侧，有个人正面朝下倒在那里，呻吟声就是发自于他。海伦娜吃了一惊，连忙将长桌挪开，好看得更清楚一点，同时，她也才突然发现，只有这个人的身上没有发出那种淡淡的微光。
“你……你还好吧？”海伦娜问，并试图趋近他，但她却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穿着一种老式的西装外套，而那正是……
“你……你是谁……？”那人问道，声音压在他自己的臂弯里，显得有些含糊不清。
海伦娜不禁倒抽了口凉气，连忙往后退去，却绊住了脚边的白色桌巾，滑倒在地。
有那么一刻，她只是待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个人从黑暗中爬起来，并试图朝她走近，只是刚一迈步就摔倒在地，看起来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爱……爱丽丝呢？”那人再一次慢慢地直起身，并努力把脸从阴影中露出来。海伦娜惊愕地看见他有着一张不属于人类的脸，而且还有一只钮扣作成的眼睛。
海伦娜知道自己逃不掉的，因为她的双脚完全不听使唤，她被吓傻了。
那个有着一张兔子脸的男人看见了她，便踉踉跄跄朝她走了过来，海伦娜这时看到他的脸颊和颈边的布已经松脱破裂，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野兽咬过似地，几乎被彻底撕裂开，但在白布下露出的东西却不是人的皮肤，而是一团团白色的棉絮，在他走动的时候，棉絮还在不断地从撕裂处掉落出来，使他的脸看起来松松垮垮的，活像是个填充物被挖掉的布娃娃，十分的诡异可怖。
天那！……他的确就是个布娃娃！
海伦娜在心里惊呼着，然后便意识到这个念头有多么地恐怖。
兔子脸男人走到她的脚边，然后停了下来。海伦娜连忙紧闭住双眼，用尽全身力气想阻止自己尖叫出声。
什么也没有发生……至少有一两秒是如此。
然后，某样东西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在她还没来得及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就突然发现自己脸上的眼镜被人取了下来。
她睁开眼睛，看见那张松垮的兔子脸就近在眼前，但因为视线模煳，所以她并没有吓得叫出声来。
她以为她会被活活吓死，可是并没有。
“……主人？是主人吗？”某个声音从兔脸男人脸上的缝线处传出来，“你……你真的是主人吗？”
海伦娜疑惑地望着那张在她看来模煳不清的脸。
“主人！真的是你吗？我是卡尔，您的卡尔啊！您认得出我吗？”兔子脸男人吃惊地说道，海伦娜觉得那声音中含有一种特别的情感，但她不愿去细想那到底是什么。
“我……我不认识什么卡……”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周遭便突然一下子全都亮了起来，原先散落在四周的玩偶和桌椅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间只有一张小床与一扇窗户的小房间，而窗外的景致一片模糊。
“咦！？”
海伦娜望着这间墙壁与地面都是由木板建成的简陋小房间，突然感到一股令人作呕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这里……这里是……”她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她知道这儿是哪里了，但她却不愿想起来。
这时，卡尔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地说：“主人，这里是您小时候的房间啊，您难道忘记了吗？”
海伦娜万分震惊地瞪视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主人！您是我的主人啊！主人现在已经长大了，我差点都要不认识您了。”卡尔的手握紧了一些。
海伦娜用力甩开对方的手，大声道：“你到底……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根本就……我根本就从来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什么叫卡尔的人！”
卡尔看起来有些受伤，尽管他那仅有一只钮扣与一道缝线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但海伦娜还是感觉到他的脸上写满了忧伤。卡尔说：“亲爱的主人，您为什么要那样说呢？您明明……您明明过去最疼爱的就是我了，不是吗？”
海伦娜瞪着眼睛望着他，卡尔，这个名字确实在她的脑海深处曾经有所记忆，但是……但是……那怎么可能？
“主人，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高兴得不得了，并用您姓氏的简称为我命名，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难道……难道主人您已经将我给忘了吗？彻底给忘了吗？”卡尔的声音充满了哀伤。
海伦娜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卡尔那松垮的布制脸颊，接着又不甚确定地探触他那件暗红色的背心表面。
老天，她居然从未忘记过那触感！
她不由得低下头去，奋力将卡尔推开，同时感到胃里有股作呕的感觉升上来，令她有些晕眩。她勉力支起身来，步伐不稳地退了开来，但立刻又被床脚所绊，一屁股跌坐在床沿上。她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心脏也像是想从她体内逃开般狂跳不已。
不对……
这样不对……
这不可能是真的……
我发誓，这绝对不是真的……
海伦娜虚弱地抬起头来，看见墙角边的那扇窗户突然逼近她的眼前，窗外是一片绿色的草地，草地上有一个留着很短的黑头发的小女孩，手里搂着一只穿着红色背心的兔子布偶，坐在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床上摆着一本摊开来的书，而她的身旁还有各种不同的动物玩偶。
这情形……太熟悉了！熟悉得……几乎就要忘记了！
“卡尔，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童话书，你很喜欢《爱丽丝梦游仙境》，对吧？我现在就是爱丽丝，你是兔子先生……”
老天……
“卡尔，你现在不是兔子先生，你来当疯帽匠好吗？你看，我们可以用爸爸的帽子，那，小迪迪就来当柴郡猫吧，嗯……不知道娜娜想要当什么？娜娜你当红心皇后好吗？”
海伦娜想别过脸去，但是却做不到，她只能看着窗外的那一幕一幕……
“嘘……爸爸回来来了，我得把你们藏到床底下去，你们可要乖乖的，不可以被大人看到哦。”
拜托，请别再……
“你知道吗？卡尔，爸爸老是喝酒，一喝醉就冲我和妈妈发脾气，他说妈妈是个不争气的女人，还说我不应该降生在这个世界，他说他原本想要的是个男孩儿……他老是让我穿上男孩儿的衣服，还剪短了我的头发，他说我本就应该是个男孩儿……”
求求你了，不要再……
“爸爸说男孩儿不应该玩布娃娃什么的，不应该玩扮家家酒，不应该跟娃娃一起睡觉，可是我只喜欢玩这些啊！我最讨厌跟汤姆他们去踢足球了，他们老是那么粗鲁，为什么爸爸他总是叫我一定要去跟他们玩呢？真奇怪，我明明是个女孩子啊！”
上帝啊！求你赶快停止吧……
“卡尔，你不觉得那些大人都很奇怪吗？老是说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能做，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玩，我长大以后才不要变成那种大人呢，你会站在我这边吧？”
快停止吧……
“卡尔，你知道吗？薇希的妈妈买了一件好漂亮好漂亮的洋装给她呢，是蓝色的，领口和袖口镶嵌着好多漂亮的蕾丝滚边，我也想要一件像那样的洋装，可是爸爸说我是男生，不能穿裙子，如果我说想要一件洋装，爸爸一定会骂死我的，可是我还是好想要啊！卡尔，如果爸爸不讨厌女生该多好啊，这样我就可以穿裙子，可以留长头发，也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跟你们玩了。虽然妈妈有时候会为我涂上口红，给我穿上裙子，让我在镜子前跳舞，但是爸爸一回来，我就不得不变成原来的样子……”
我快要疯了，求求你……
“娜娜跟凯西都被爸爸拿走了，你会想它们吗？我好想念它们，爸爸说男生不可以哭，可是我还是好想哭，我现在也好想哭，因为我是女生啊！你想爸爸会丢掉它们吗？一定不会的对不对？真是不公平，萨莎家里也有好多好多洋娃娃，我真想像她一样，如果我们可以交换就好了。卡尔，你喜欢萨莎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喜欢的，她是唯一不会笑话我的人，你知道其她那些女生怎么说吗？她们说女孩子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还踢足球，真是丢脸！我不怪她们，我只怪爸爸。卡尔，今天晚上你想跟我一起睡吗？你很想对不对，如果你真的会讲话就好了，可是如果你会讲话的话，你会不会就不喜欢我了呢？你穿的是男生的衣服，所以如果你变成人的话，应该会是个男生吧，男生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整天装扮成男生的女孩子呢……对不对？可是……”
够了……
“够了！拜托！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求求你赶快住手……我不……我根本不想想起这些不愉快的事，我……”海伦娜歇斯底里地的尖叫着。
窗外的影像一瞬间转暗，就像是被突然关掉了的电视画面一样。同一时间，海伦娜猛地转过头，谁知却投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紧接着，一双手抱住了她，她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抓着对方的袖子，身体一阵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算平静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主人，可是不这样您不会相信是我，您现在相信我真的是您的卡尔了吗？”
海伦娜抬起朦胧的眼睛，并意识到泪水正不断地从眼眶中涌出来，“我……我知道了，我相信那是你……可是……”她忽然用力推开卡尔，摇了摇头，“不应该是这样的……你变得跟以前都……都不一样了，不……就算你一点也没变，我还是……”
“还是……会丢下我一个人吗？”卡尔低声问。
海伦娜抹掉眼泪，别过头去。
她默认了。
“为什么……为什么主人您要丢下我一个人呢？是不是我作了什么惹您不高兴的事？还是……还是说主人您不再喜欢我了？”卡尔似乎快要哭出来了。
“对！”海伦娜突然大叫道，“没错！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再也不喜欢你了！不！我不光是不喜欢你，所有的娃娃我都没兴趣，你……请你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已经把你给丢掉了！我一点都不想再看到你！”
卡尔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摇着头：“不，主人您在说谎，您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我听了会很伤心的。”
“我没有说谎，我是真的……”海伦娜泛红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卡尔，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我……真的很讨厌你！”
“不，您在说谎，主人说谎的时候，我会知道的，如果您真的讨厌我了，那为什么要哭呢？我一看到您哭就好心疼。”
“你不可能会心疼的，你……你只是一只布偶而已，布偶怎么可能会有心呢？”海伦娜苦笑着。
“但是我有啊！主人，我以前没有，可是我现在有了，您摸摸看。”卡尔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海伦娜想把手抽开，但卡尔抓得很牢，并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您看，您能感觉得到心跳对吧？这是一个好心的巫师送给我的，他什么都能办得到，他说我以后也会有像真正的人一样的脸，只是现在还没有完全长好……如果再等上一阵子的话，我就可以变成真正的人了。可是我好想见您……我也怕……到时要是我真的变成人了，主人您就认不出我了……所以我把见您的时间提早了一点点，只是……本来东西都准备得好好的，结果又被那些坏小孩给弄坏了……主人，对不起……我是真的想把事情都做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办法如愿……”
“也就是说，这就是你抓走爱丽丝的原因？”海伦娜冷着声调说道，“如果你要的人是我，那么冲着我来就好了，为什么要把她抓到这里来？”
卡尔那只钮扣做成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语气变得分外柔和：“因为我知道她也是孤单一人，只要有她在，主人您就会愿意来到这里，我们本来可以三个人一起永远在这里过着幸福的日子……可是，现在都做不到了，爱丽丝被那些人带走了，被那些坏人……”
“被谁？你说谁带走了爱丽丝，我的女儿？”海伦娜不由得大吃了一惊，她觉得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能从卡尔手中带走女儿的，只有那些可怕的怪兽了。
“请主人不要担心，爱丽丝是被一个有着银色头发，穿着红衣服的女孩子带走的，那些人……她们全都是坏人，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为什么偏偏就是要来搞破坏……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银色头发、红衣服、女孩子……会是那个叫喀秋莎的人吗？可是她明明是个女人，怎么变成了“女孩子”？海伦娜怔怔地想着。
之前喀秋莎说过的话，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着。
“……一个还在念小学的小女孩不可能会莫名其妙被非人类盯上……”
“……除非对方是针对不特定对象下手的非人类，但这件案子的犯人并不是那种类型……”
“……那种情感不可能寄托在一个年幼的女孩子身上，因为那里头倾注的东西太漫长了……”
“……所以，问题只有可能出在你身上，海伦娜女士……”
“……别告诉我你对‘卡尔’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海伦娜惶然地伸出双手，盖在自己的脸上。
那个人……那个叫喀秋莎的人说得一点都没错……
卡尔确实是因她而生的产物。
如果没有她，那么就不会有卡尔的存在。
是思念的力量，令卡尔变成了一具活物！
天那！这个世界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主人？您怎么了？您又要哭了吗？”卡尔轻柔地以手指抚过她的脸颊。
都是因为……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起……
都是我害的……
海伦娜抓住卡尔伸向她的手——她知道她想将那只手挥开，但她却只是握住了它，然后就没了动作，彷彿像是突然忘了该怎么做似地。
卡尔看了看他被握住的那只手，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主人，最后尝试着开口道：“主人，您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我没有要哭。”海伦娜喃喃地说道，但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要回答卡尔的问题。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而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打算让自己冷静下来，好理清这片混乱。
也许，本来就没什么好需要理清的。
她早就疯了，不是吗？
从她掉入这个既疯狂又超现实的世界算起……不，或许从更早以前，那份疯狂就已经在，缓慢且确实地啃蚀着她了，只是她自己装作没有看见罢了。
“……会疼吗？”她低声问道。
卡尔有些惊讶：“什么？”
“你的脸，受伤的那边……会疼吗？”
卡尔失措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脸部被撕裂的那部份，轻声道：“不会……因为我还没有变成真正的人，属于布偶的部份是不会疼的……只是……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怕。”
“可怕？”
“那只大猫……它扑上来咬了我，我以前从来就不知道外面的‘东西’会那么可怕……主人？我是不是做错事了？如果我还是原来的卡尔……如果我没有许愿让自己变成人的话，是不是会比较好？主人您……您一定觉得那样比较好吧？您看……我把什么都搞砸了，果然不是真正的人就无法做这些呢……布偶果然不该妄想变成人的……”
海伦娜静静地听着他说话，感到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以前不也是常常这样对玩偶说话吗？听到卡尔说话的方式，就忍不住让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卡尔只是在学她而已，而那之中毫无恶意，也毫无自我，就像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却对大人的一举一动十分好奇的小小孩，看到什么行为都会学起来，完全没有分辨是非对错的能力。
然而，小孩一旦长成大人，有了自我的认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原则和明辨是非的能力，那么那些他们原先所学习的东西，就会很快被他们扔在脑后了。
海伦娜突然感到一阵心痛。
没错，卡尔是因她而生的，也是因她而变成现在这样的，可是……那只是一种拙劣的模彷，在卡尔的世界里，他唯一所认识的人就只有海伦娜·卡特一个人而已，也许刚开始那的确能成为让他出生的动机，但当他逐渐了解到更多的事情后，了解到他的世界其实可以逐步拓宽，他就不会再记得当初的那个小主人了。
就像她的女儿爱丽丝一样。
终会有一天，爱丽丝也会长大成人，会接触更多的事物，届时她会走到更远的地方去，而身为母亲的她，只能待在原来的地方，任女儿离她越来越远，最后孤独地死去。
到最后，她会是唯一永远留在原地的人。
忽然，海伦娜觉得有一只奇怪的手，在她内心深处的那根敏感神经上触碰了一下，随即这种感觉遍及全身，就像电流一样。
她不由自主将手按在卡尔的伤口上，轻声问：“卡尔，你喜欢我吗？”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主人您了。”
卡尔毫不犹豫的回答，令海伦娜再度感到电流通过全身。
可是，那表示卡尔未必了解“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种只属于人类的情感。
“不过，我觉得好奇怪……”卡尔一面说着，一面伸手轻轻抚过海伦娜的头发，“主人，您以前不是一直想要把头发留长吗？就像那些真正的女孩子一样。还有，主人您也说过，您想要穿漂亮的洋装，像薇希跟萨莎一样。”
海伦娜微微拨开卡尔的手：“卡尔，虽然我是个女人，虽然结过婚并有了孩子，但我已经不再是小时候的我了，我已经不再喜欢长发和裙子了。”
“可是，主人不是一直都想过回正常女孩子的生活吗？主人如果留起长发，穿上漂亮的裙子，一定会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卡尔笑着说道。
海伦娜疲惫地闭上了双眼，轻声道：“卡尔，很多事情不是想要就可以变成那样的，你懂吗？”
“不懂，可是我的愿望真的实现了啊！我想要变成一个真正的人，想要跟主人见面，这些都成真了不是吗？主人您只要许愿，那就一定会成真的，我可以带您去见那个厉害又好心的巫师，他一定会帮主人实现所有愿望的。”
“那是不可能的，卡尔，对你来说或许可能，但我没有办法成真，我生活在一个正常的世界里，而你则生活在一个……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中，你只活在我的梦境里，可是我不能那样，我必须面对现实，我必须每天接送爱丽丝上下学，我得在截稿日前把稿子交给我的编辑，还得安排我前夫跟爱丽丝见面的时间，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我每天要面对好多好多事，我不能像你那样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有责任得负，如果我像你所想的那样，跟你生活在一起，那只会让爱丽丝觉得很丢脸，因为她有个长着兔子耳朵的爸爸，你知道吗？卡尔，你所说的那种……什么永远幸福快乐的日子，那根本就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我们只能妥协，只能勉强在还过得去的情况下求得平衡，只能假装我们过得很快乐，假装这一切没有那么糟……我们不能只活在梦里，我也想要那样，快乐幸福的生活谁不想呢？可是我不能那么做，因为那是很不负责任的，这不只是为了我，也是为了爱丽丝。”
“主人，我喜欢爱丽丝，我想成为他的爸爸……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的兔子耳朵就会消失了，那时，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人了。”
海伦娜叹了口气，“既便真的是那样，也是不可以的……这个世界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卡尔愣愣地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主人……您好奇怪……您说的话我听不懂。”
海伦娜轻蔑地干笑了一声，但那笑声回荡在斗室中显得非常悽凉。
“你不懂？对，你当然不会懂，因为你只是个布偶娃娃而已，你的那颗脑袋里除了棉花以外还装了什么？你不会长大，就算时间过得再久，你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你不需要为了自己的生计伤脑筋，不需要为了害怕不被认同而隐藏自己，强迫自己去做那些自己根本不喜欢做的事，你只要……你只要像今天一样，突然从哪个异度空间里冒出来，然后把人抓走就行了，你知道什么叫责任？知道什么叫现实吗？你甚至不需要真正了解我，就可以说你喜欢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说什么我们可以在这里永远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问题是，你连这个句子的意思都一无所知！”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又发热了，于是连忙抹掉泪水，别过头去。
卡尔伸手搂住她，布制的脸轻轻依偎在她的颊边。
“主人，要是我有嘴巴的话，我就可以吻您了，可惜我没有，所以只能这样抱着您。”
“快放开我，我不喜欢你这样子……虽然我是女人，需要一个男人来支撑我，但你不是……”海伦娜的声音埋在卡尔的怀里，听起来闷闷的。
“我好怀念以前我跟主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主人总是会像这样抱着我，让我和您一起入睡，现在主人还愿意这么做吗？您愿意让我睡在您的身旁吗？”
海伦娜想回以否定的答案，但她却没有出声。
“对不起……主人，我好不容易见到您了，可是我又让您哭了，我把主人的眼泪全部都汇集在了一起，有一个池塘那么大呢，不过，现在说不定有一个湖泊那么大了，主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自己一个人流过多少眼泪呢？为什么主人您不愿意让我一直陪在您的身边呢？主人就是我的全部，没有了您，我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主人您明明知道这一点……又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丢下我一个人呢？”
海伦娜轻轻摇着头：“自从没有你之后，我就没有再哭过了，即便是我丈夫抛弃了我，我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卡尔望着她：“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有你在，我才觉得我是一个女孩子，就会忍不住想对你撒娇。”海伦娜红着眼睛说道，“只要看见你，我就又会……变成那个喜欢撒娇的小女孩了。长大后，我结了婚，可我却再也没有撒过娇，所以我丈夫抛弃了我，他觉得我不像个女人……”她的眼神暗淡了下去。
“可是，那个爱撒娇的您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啊，对吧？”
海伦娜咬着嘴唇，想将视线移开，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不对。
那样的我早就……早就不在了！
从将你……将卡尔丢弃之后，我就……
她闭上了眼睛，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一般。
“对。”她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