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结束之后,老天仍旧没给大汉子民好脸色,接连着又下了两天。长安城门外的驿馆、酒楼、妓院高悬的绣旗、珠帘,在雨中萧然低垂;一条条宽阔的街道,都在雨中亮成了玉带。整个城池的暮鼓晨钟、骚乱的市井上的买卖声、还有各家各户劳作的声音,都被缠绵不尽的夏雨浸透了,失去了往日的灵动明亮,变得沉郁涩滞起来。
好在最初的阵痛已经挺了过去,接下来两天的连绵也不过混日子罢了。第三日的时候,天边终于亮起了太阳,空气中也扫去了逐渐闷热的暑气,整个长安大街变得清爽了不少。
不过,行走在街道上的刘协却不敢掉以轻心,这三日的雨水过后,他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烦闷,觉得好像要有什么大事即将砸到他头上一般。可仔细将所有的事儿又回想了一番,他却怎么也抓不住要点。
“马超这段日子还没有回咸阳?”刘协捏着一串葡萄送入口中,看似不经意地向身边的冷寿光问道。
说起葡萄就能想起马超,这也不是没有因果关系的。在刘协的认知当中,他以为汉代是没有葡萄的。但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才知道,早在张骞凿空西域的时候,就带回不少葡萄种子,并在陇西之地颇有种植。刘协手中这串水淋淋、圆润的品种,叫做草龙珠,在陇西那片光照十分良好的地方,成熟地也很早。
而陇西那个地方,就是后来马超折戟沉沙,一代豪雄末路的地方。
“回公子,马超今日刚启程。”冷寿光悄悄回复着,他当然知道刘协不仅仅只想知道这点,又补充道:“马超这段时日颇不安分,不仅如我们意料的走访了司徒府,还隐秘的拜访了一些朝臣的府邸。”
“哦?”刘协点点头,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可是侍中刘范、治御史刘诞、谏议大夫种邵、议大夫马宇这几人?”
侍中刘范、治御史刘诞这两人可不是一般人物,这两人也是正经的汉室宗亲,汉鲁恭王的后裔。这两人或许在历史上没什么名气,不过他们的老爹却很牛,就是那位割据了益州的刘焉。当初刘焉这老阴谋家忽悠着汉灵帝恢复州牧制,允许州牧统领一州大权的时候,他自己就混上了制度改革受益的先头部队,当上了益州牧,属于率先尝到体制好处的一批人。
老爷子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命督义司马张鲁、别部司马张修合兵攻杀汉中太守苏国,断绝褒斜道,杀汉廷使臣,声言盗贼断路,无法与朝廷联系。又以托辞杀州中大族王咸、李权等十余人,借此立威。不久,犍为太守任岐与校尉贾龙起兵攻打刘焉,被杀。刘焉气势更盛,时其诸子皆在长安,献帝使其子奉车都尉刘璋回益州晓喻利害。刘焉使其留在益州不再返回。
刘璋是刘焉最小的儿子,刘范和刘诞为长子及次子,可刘焉老爷子十分光棍,得了一个儿子见有了后了,便大耍流氓作派,在益州作威作福,还打造天子舆辇,打起了当皇帝的心思。不过或许终究顾忌儿子们还没都回全,刘璋这小儿子的智力似乎发育也不完全,就也没跟汉室闹得太僵。但对于汉室却也早已不听调也不听宣,俨然割据一方的土皇帝。
之所以会想起这些事,是因为刘协在前世当中看过一些材料,里面提到凉州马超有欲接连益州的心思。并且后来,马超还联络了这四人为内应,打算攻下长安。结果这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李傕、郭汜提前得知,在长平观杀得韩遂和马腾大败。最后靠着韩遂攀上樊稠的老乡交情才灰溜溜地逃回凉州,而那刘范等四人也死于战乱当中。
这就是马超第一次踏出天下争霸的一次尝试,跟《三国演义》当中写马腾如何拥护汉室、马超这白面小将如何神威凛凛大杀四方的情景根本不是一回事儿。那个时候,李傕、郭汜手下的凉州兵还是如狼赛虎的悍卒,战斗力极强。马超这方首先统属不一、又遭泄密,能活着回去已然万幸了。
不过,如今看来,就算马超成功勾搭上了刘范等人,但幸好如今李傕、郭汜还没有占据长安,马超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勾结这四人推翻汉室。他虽然年轻,有热血也有冲劲儿,但绝对还没狂妄到跟王允一样的地步上。
此番这等作法,最多就是先跟这些人打打交道,建立个门路,以待他想对付韩遂或继而野心勃勃进攻汉中张鲁的时候,通过这些人造出点汉室和益州都认同的声援而已,对长安半点威胁也没。
既然马超这些没动静,那剩下的便只有凉州诸部那里了。刘协慢慢将手中的葡萄吃光,不甘不愿地吐出几颗葡萄籽,眼神悠悠望着长安城那壮丽的城门,目光好像越过了城门、越过了长安,看到了关外凉州诸部混乱和凄惶的杀气。
在那里,他安排了一出儿绝妙的好戏,正等待着上演。
而就在刘协的心思飞到陕县的时候,陕县的一处军营当中,一个老人的心思也飞到了长安城中。
这位清瘦的老人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中的刀形青铜器,那数寸长的刀身上铭刻着六个难懂的字,据说还是古齐文。老人的手指已经不灵活了,但目光却是有些痴迷,对于他面前那个本应是他上司的段煨所说的话,没有多少的意动。知道听清汉室遣胡轸出城占据险要、又赦免凉州诸部的时候,老人才微微抬起了头。
“陛下果真下达了这等诏令?”老人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刀币,在黯淡的火光的下,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是的。”段煨来回不安地走动着,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文和,你说这朝廷到底是在防着我们,还是要赦免我们?”
老人终于彻底抬起了头,在晦暗的灯光下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他的反应很淡定,跟段煨比起来简直有如云泥。他招呼着段煨坐下来,轻轻说道:“陛下是有心接受我们西凉兵的,只是朝中有些人,恐怕不愿看到这个情景。看来,我们今晚的计划要好好变上一变了。”
段煨闻言悚然一惊,根本不理解贾诩口中的计划,反而只关注贾诩的表层意思:“文和,你是说之前你要奉献给朝廷的一点诚意这事?”
“不错。”贾诩缓缓地点了点头,看段煨这等模样,也无心跟他过多解释,只是宽慰段煨道:“段将军,你我有同乡之谊,又倍加照拂于老夫家小,老夫自不会害了你的。”
段煨闻言,连连称是。早在他入长安之前,贾诩就劝说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要先面见圣上,结果他认为朝中主事的是王允,深夜赶去拜访,被臭骂一顿不说,还差点丢了性命。后来不知为何又上了未央宫前殿,却果然讨回了朝廷的赦令。
不过,他终究还是有些不放心,最后离开营帐的一刻,他又忍不住回头向贾诩问道:“文和,你说朝廷那里,是该站陛下一方,还是王公一方?我怎么觉得,陛下跟司徒大人好像有些不和?”
“哦,你也感觉陛下与司徒大人不和?”贾诩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段煨,听他说到他都看出这等蹊跷后,不由微微笑了起来:“将军,求人莫过求己,我们最终要靠的,还是我们自己。至于朝廷那里,我们制造一些动静,让他们站到我们这一方,岂不是更好?”
“文和,你说话为何总是这样?……唉!”段煨叹了一口气,完全听不懂贾诩在说什么,只能摇摇头退了下去。
随后,百无聊赖的贾诩也走了出去。抬头看了看陕县的万丈云层,眯着眼睛点头到:“万里无云,今夜是个漆黑如墨的好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