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和先生还说了些什么?”刘协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放松一些。但事实上他也知道,这种自我催眠没多大作用。
段煨闻言,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他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王允,随后才开口道:“文和先生有言,此番入长安,若臣得见陛下,则性命无忧,凉州大军尚有一线生机。若陛下肯向凉州大军放出一纸诏书,他将拿出必要的诚意,向朝廷证明西凉大军仍是汉家的劲旅。”
“哦?”刘协猛地从龙椅上弹了起来,他实在想不到贾诩竟然开出了这样的条件。一直以来,他都将贾诩定为凉州诸部当中最不可把控的危险因素,却没想过,贾诩也会表达对汉室的效忠。
当然,这番话对朝廷重臣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效忠,甚至都可以算作一种胁迫。可对于刘协来说,贾诩这一句话,却犹如千金之重,意义非凡。
所以,就在慢殿又陷入一阵对贾诩的声讨当中时,刘协却根本充耳不闻,微微闭上了眼睛。他在权衡,在思索,在求证贾诩这番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
历史上,就在二十天多后,贾诩的一番话,使得帝国都城长安的城头,刹那间阴暗了下来。随着李傕、郭汜的反戈一击,东汉再也没有喘过气来。从这样的手笔来看,贾诩从来不可能是什么忠于汉室的谋臣。
然而,之后发生的事儿,却又真的渐渐变了味道。
李傕、郭汜手下的凉州兵,凶悍无比、暴虐非常,说是虎狼之师也丝毫不为过。攻下长安之后,王允被戮,吕布出逃,整个长安尸横遍野。堂堂汉家朝廷,就此落入两个无赖军棍之手。
董卓初死之时,三辅地区百姓尚有数十万户,经过李傕、郭汜的放兵劫掠,仅仅两年间,民已相食略尽,好一片凄惨。两人沆瀣一气,作恶多端,这时突然又因一个妇人的嫉妒,陡然翻脸,彼此厮杀起来。世事遂进一步动荡,百姓遂进一步遭殃。
可就在这个时候,贾诩却突然便以汉室忠臣的身份出现在朝野之上。他看李傕、郭汜越来越像两个不成器的野孩子,只知在院子里打架……这只是他们两家的院子么?这可是整整一个王朝啊!
之后,这个一计可以危邦,片言可以乱国的鬼狐,似乎真的成了似花还似非花,摧国不忘护国的本色之人。在挑动李傕、郭汜反攻长安、又间接导致李、郭二人在长安城外自相残杀,京畿震荡之后,他又在皇帝面前扮演起护花使者的角色来,弄得汉献帝对他又恨又爱,又嫌又忌。
为了拉拢他人联合对付郭汜,无法无天的李傕曾对凶悍的凉州兵大言不惭地许诺:‘一旦攻破郭汜,皇帝宫中的美女,可任意使用。’结果,这些莽汉便天天在皇宫外高叫:‘李将军答应的宫人美女在哪,快快送出来!’皇家威望,扫地无光。汉献帝可怜巴巴地看着贾诩,希望他能拿个主意,至少别让这些家伙再这么在城外乱叫了。
好个贾诩,当即秘密地将强盗首领全部召来赴宴。不就是一些空洞许诺吗?区区李傕能许你宫廷美女,我受皇帝重托的贾诩,就不能许你更具诱惑力的高官厚禄?几桶美酒喝完,凉州兵当晚便奇迹般地撤离长安。李傕由此日渐势衰。
随后,有人还劝贾诩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他又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深受国恩,义不可背。’后来当汉献帝被迫逃离长安时,贾诩也颇有护驾之功。关于贾诩,在洛阳颓败的‘杨安殿’里,历史上那位汉献帝也许会想到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故事,尽管有些不伦不类。萧何之败,无关乎皇朝兴替,贾诩之谋,实已致汉朝江山于万劫不复之境。
这样的人,说出这样的话,真的能够相信吗?
刘协真的难以辨别,他的确天资聪颖,又预知历史趋势。可对于人心这种诡谲的事物,他向来不敢托大。
他看得透王允这样的政治和阴谋家,看得透钟繇、杨修这样的谋臣能士,也看得透马超这类豪雄的心,因为这些人的野望和目的都很明确,他们要的东西,太过清晰。
但贾诩根本不同于这类人,他虽然常以汉室忠臣自诩,也确曾有功于汉室,但他显然更热衷于放纵自己天赋的谋士才华,而较少计较千秋功名。在各路军阀此起彼伏的混战中,在汉献帝由长安到洛阳的奔命过程中,在新旧都城的喋血杀伐中,都能看到贾诩的智慧,却根本看不透他的动机。
信任这样的人并与之合作,尤其还是将汉室唯一一次绝地求生的机会放在贾诩的手上,这样的风险和代价实在太大,刘协根本不敢善作主张。所以,当他微微睁开眼睛的时候,望了望左右两侧的钟繇和杨修。
这两个人的反应,也十分矛盾。
谨慎有谋的钟繇蹙着眉头,思索了许久,才微微地摇了摇头。可另一侧的杨修,眼中却冒出了遇到对手时的兴奋,没有拿着蛊壶的手搓捻了半晌,最终对刘协点了点头。
刘协知道,其中的关窍,他想到的两人也都想到了。之所以会做出如此截然相反的决定,已不是他们的智谋和理智在做决定,而是他们的性格最终左右了他们。
不过,幸好两人做出了这等相反的决定,让刘协知道自己该如何办了。不管中间有没有贾诩这一插曲,凉州诸部之事仍旧是今日朝议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所以,他抬头打消了殿下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对段煨说道:“段将军,文和先生之言,朕已知晓。不过,赦免凉州诸部之事,兹事体大,我等还需商议一番。”
这话当中的意思已很明显,饱受那些大臣指摘的段煨也松了一口气,匆匆谢恩跪地告退。随后,刘协环顾整个大殿,语气有些疲累:“诸位爱卿,凉州诸部之事,当如何抉择?”
王允如今势衰,心思纷乱,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刘协之语。倒是殿下的吕布跳了出来,又大言不惭说道:“陛下,凉州人狼子野心,比之黄巾更甚,若流毒于世间,则汉室朝不保夕。依臣之见,只有杀!杀光所有凉州人,才能一劳永逸!”
话音刚落,吕布身上磅礴的杀气蓦然充斥整个大殿,刘协猛然抬头看着殿下的吕布,根本不清楚吕布在发什么疯。
然而,他话音刚落,凉州籍的中郎将胡轸也跳了出来,对着刘协用几乎是吼的声音喊道:“陛下,我等凉州兵马皆因董卓作乱,才会误入歧途,我们这些人不过奉命行事,又有何罪过?如今首恶已除,您只需一纸赦令下达,则天下太平。至于那些别有用心的并州人,只会仗着眼前之功,祸乱朝廷,陷害忠良,陛下万不可被他们所欺啊!”
“胡轸,你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大殿之上不允许大臣身佩武器,可吕布一眼瞪过去,眼神却有如利剑,恨不得直接洞穿了胡轸。
胡轸先是气势一滞,但随即面色更恼,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扬起拳头道:“吕布,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今天早上,你将我们那些凉州兵将怎么了?那些凉州兄弟跟着我,没吃过亏,没受过气,可是今天,他们给人杀了!你要不将那个张辽交出来,我便让你知道一下我们凉州人的厉害!”
听到这里,刘协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看来,这件事儿恐怕就是昨夜王允找吕布密谋的大事吧?
刘协悠悠看了一眼殿下那静默的王允,心底的火气儿腾腾往外冒:老家伙,你是铁了心要跟小爷斗到底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