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里,他与大烟袋最大的见识就属王家,自然事事用他来作为比较标准。两者比较,无疑于荧光比皓月。
见天师观里风铃垂檐,观中金碧辉煌,又是金丝楠木做柱,又是汉白玉铺地,打磨得可见人脸五官。
三人如同刚进城的孩子,瞪大眼睛好奇看着眼前一切。
油缸烧得旺实,头发丝都能看清。
扑通声,刘半仙率先跪下,硬生生朝前方磕了三个响头。
“无量天尊,无量寿佛。弟子刘万财,叩见天师真人。”刘半仙趴着,五体投地。
大烟袋和土力娃跟着跪倒,推山倒海般跟着磕头。
他们不会刘半仙那般舌灿莲花,只能边磕边祈求些奇奇怪怪的内容。
大礼参拜之后,刘半仙起身,见自己两位兄弟在地上缩着,跟个竹叶粽子似的。
怒其不争,刘半仙上去就是一脚,忍不住吐槽,“没出息,快起来。拿了东西就走,也好兼济天下。”
“刚才见了天师像,你可跪得最快,头磕得最响。”
大烟袋默念说,嘴边的话没让刘半仙听见。
所谓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说的正是刘半仙这种人。
盗天师观,虽算不上倒斗,可也是遭报应的事。
假如刘半仙打心眼里敬畏,岂会领着兄弟,又打着劫富济贫的幌子?
所谓三跪九叩,无非是给三人找些心里安慰,并无大用。
三人整齐迈着步伐,走到神坛下方,面色沉稳如水。
神坛上,见张天师骑着白虎,身后有幅神龙浮雕,又有三阳开泰在前,八仙持宝在后。
果真如刘半仙的太师傅所形容,张天师头戴紫金冠,左右各持镇妖剑和都功印。像是看着赤身的大姑娘,三人眼睛发绿光,口水成河,一副痴汉模样看着神像。
眼看宝物就在眼前,只要狠下心伸手而已,刘半仙却按住蠢蠢欲动的土力娃。
“慢着,太师傅明明说过,神仙身后披着件大法衣。如今紫金冠都在,大法衣呢?”
大法衣,镶嵌了九九八十一颗明珠。
即便被刘半仙的太师傅拿走一颗,应该也有八十整数。
如此宝物,皇后娘娘都未必有,刘半仙早就想看看尊容。再说最值钱的,便是法衣,如今怎么会不见了?
见神坛上的张天师百年不动,身后没披着大法衣,只有件猩红的法袍而已。
法袍猩红恶臭,像是刚刚从血桶里扯出,明晃晃的火光下,法袍还在滴血!
少了件大法衣不要紧,不能解释的事情太多,谁也不差这一件两件。可要命的是,猩红的法袍红得几乎可以拧出血。
在摇曳不定的火光下,法袍显得异常妖异,像是上古凶兽,正睁开了它狞红的血眼。大烟袋抬起后脚跟,准备朝着身后倒退。
便听见身后传来尖叫,声音灌入双耳,紧接着刺痛身体每个毛孔。
回头,原来是大烟袋往回退,后脚跟踩着了刘半仙的脚尖。
刘半仙斗鸡状的捂着脚,单脚在原地蹦蹦跳跳。这种动作,将大烟袋与土力娃都吸引了,两人互相低头看地。
看地不要紧,大烟袋忽觉口闷气逼胸,虚汗就跟着冒出来。
刘半仙还在惨嚎,显然大烟袋踩得他不轻。而天师观的大殿内,油缸旺火燃烧,照得步阶殿基清晰可辨。
“大哥,快停下,惨咯。”大烟袋愁眉苦脸,几乎吊着催命的口吻叫住刘半仙。
“完了,完了。”土力娃在嘴边不停的念。
偶抬头,见他瞠目欲裂,头发都从脑袋上竖起。
“何事?”刘半仙止住呼声,跟着往地面看。
“哦,此乃金砖,只有大内皇宫才能用。你们两个眼力不错,将金砖盗出,也能卖个好价钱。”
刘半仙心疑大法衣被他的太师傅盗走,只是当年他老人家走得太快,传下的话难免不会有误差。
可以想到,当年他太师傅摸进天师观,见四下漆黑,唯独神像身上大方光明。
他太师傅见宝起异心,偷偷拿走了大法衣,又在天师观内挑了块红布,当做法袍给神像披好。如此,神像的猩红法袍便能解释。
只可惜年湮世远,刘半仙的太师傅将大法衣弄到何处,已经不得而知。他自以为聪明绝顶,已经把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楚,低头,却看见二人仍是死了亲爹的表情。
“你们两个怎么了?”见他们如丧考妣,刘半仙心中也浮起层不安。
“大哥,假如说,我说的是假如。”大烟袋吞吐道,旁边的土力娃早已面无血色。
“假如人没有影子,那他成了什么?”
“没影子?”刘半仙抖了抖胡子,显得分外惊讶。
又回答道:“影子乃是物所具有,不管活物死物,都有影子。换句话说,在阳间的东西,没有不有影子的。假如说一个人没了影子,除非他已经变成了鬼!”
说罢,刘半仙瞪着大烟袋,暗自责怪他为何在如此紧要关头,还在纠结影子的事。想看影子,出去了慢慢看不行吗?
土力娃拽紧牙关,吐不出半字,脸色已无活色。
刘半仙的笑容固定在脸,紧接着,见他飞快看着地面。
“影子,我们的影子呢?”刘半仙打破沉默,声音在空旷的大殿来回回荡。
对啊,地面的三人,都没有影子!
没了影子,要说在黑暗无光的环境,并不奇怪。
可旁边的油缸还在熊熊燃烧,火焰烤得空气燥热,岂会无光?
再说,天地四域,除了阴间的阴人,能有东西在火面前,不显露出影子?
刘半仙举起手臂,原地优美的转了几圈,地面真就没有他的影子。不仅仅是他,大烟袋和土力娃,脚下同样没有影子衔接。
三人趴在地面,又是嗅鼻又是瞪眼,像是条在细细搜摸的猎狗,可就是找不到他们的影子!
三人怕了,刘半仙刚才说了,没有影子,就不是活人。
粽子尚且还有影子呢,三人莫非变成了鬼?
绝望的气氛笼罩三人心头,久久没有声音。还是刘半仙活了几十年,干饭吃得多,强行稳住心神。
“两位兄弟。”他说,“如今不是在意影子的时候。我看殿内百年封闭,想来阴气极多。可能是阴气太盛,暂时将咱们的三昧真火罩住。待出去了晒晒阳光便不打紧。”
“大哥说的对。”大烟袋附和,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如今神像的大法衣虽然神秘失踪,不过张天师头上戴的紫金冠还在。看那紫金冠盘龙卧凤,上镶琉璃宝珠数十颗,价值不亚于大法衣。
“好,先拿了冥器,不对,是宝贝。出去了咱们再做计较。”大烟袋点头同意,而土力娃仍没有从极度的震惊中回神。
影子,他们的影子都不在了,刘半仙说的阴气太盛,只怕是胡掐的说辞。或许从进入天师观开始,三人就已经死了,现在看见的只是三人的魂魄。
所以哪怕油缸烧得再旺,没有影子的事也无法改变,几乎坐实了。
见土力娃如临大敌,此刻再叫他,已经不合适。刘半仙与大烟袋还能勉强保持镇定,未免再生意外,也没有心思偷撬地面的金砖。
刘半仙向着天师神像纳礼,颤巍巍道:“天师在上,今日我们兄弟三人无端冲撞,实为了寻个活路。当今世道太乱,咱兄弟三人贫苦出身,却心怀天下。庙里供奉得再好,终究是烂木泥身,还得舍了紫金冠,让弟子拿出去解救人命。”
刘半仙大道理说了通,显然是怕真有鬼神找他们的麻烦。
自古官衔,有天策天武两类。所谓天策,就是负责出主意,天武,则是出力气办实事。
土力娃现在如临大敌的立在殿内,已经废了,叫他也没用。
刘半仙就充当了天策的角色,给张天师赔礼道罪。
至于大烟袋,则充当天武,由他上了神坛,取下神像的紫金冠。喉咙里堵着气,脚步缠了千斤铁索。
“大哥,那,那我就去了。”大烟袋悲壮,像个士大夫要舍身求法。
但是大烟袋也明白,现在刘半仙和土力娃都靠不住,多留一分,在此地就越危险。还是及早拿了紫金冠,再扯绳子回去,三人这辈子衣食无忧。
“二弟放心,大哥今日拜请了关圣帝君,保你阳间阴间,进出自如。”
刘半仙纯粹胡说八道,倘若关圣帝君真的能被他请动,他何至于混得像个乞丐。
大烟袋自然没信,奈何蜀地无大将,廖化作先锋。
看看三人中,只有他大烟袋,能独当一面。
于是乎,大烟袋运足了气,开始步步走向神像。刘半仙则踹醒吓得发愣的土力娃,两人扯着下来的绳索,只待大烟袋取了紫金冠,三人便攀爬绳索回去。
来到神坛下,大烟袋心虚,不敢仰视面孔威严的张天师。而油缸在殿内蒸发多年,缸内只剩些残油。如今被耽搁阵,油缸的火渐渐转熄,能见度大大缩小。
咕噜声,大烟袋喉咙耸动,艰难吞下了唾沫。
一脚跨上神坛,神坛的天师像与真人大小无异。
大烟袋站到神坛,神像只比大烟袋高半个脑袋,高度差正好是紫金冠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