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鸡飞狗跳,破门进来几个蛮横大兵。
三个人没跑远,尽数被抓走,不知是啃发霉的窝窝头还是什么下场。
合丰茶馆的掌柜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心骂那个老太监不知好歹,打碎的瓶瓶罐罐也不可能叫那些扛枪的赔。
相反,合丰茶馆的掌柜破费不少,才将闯进来的大兵请走。
茶馆顿显冷清,虽然只有三个人离开,沿途又是嚎啕大哭又是叫冤。
说的人无心,茶馆外听的人有意。
土力娃在外面探头探脑,见横行的大兵走了,才顺了把瓜子出了茶馆。
“哥,刚摸的瓜子,吃了咱好去买出殡的纸人。”土力娃讲意气,瓜子没偷吃一颗,伸手给了对方。
被他叫哥的人没接,显然听了刚才茶馆里的讲述,方才知什么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没接瓜子的这人,就是大烟袋。
不过那时的大烟袋,只是给泰合县王家做事的长工,不是奸商也不是夯货。
至于土力娃,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也是王家的长工,皮肤半黝黑半土黄,个子矮而身体营养不良。
大烟袋专给王家干农活,过年了也讨不到半块肉或者新衣服。
土里娃的祖上,是挖地窖出的名,土力娃也是个挖坑打洞的好手,才混了口饭吃。
其实论起祖宗,大烟袋祖上是武师,穷文富武,他祖上还是有些名望。
只可惜时代变了,大烟袋即便会些拳脚,奈何年轻时耳根子软,只能当长工给地主卖力气。
大烟袋若有所思,听了刚才山西客描述的奇珍异宝,才知人外有人,说:“力娃,咱俩也算有技艺傍身,给人当个长工未免太糟践本事。王家那几个不是个东西,咱俩起早贪黑,还是半干半稀像打发要饭的。也真该,老天爷让他到了年关,家里还死人!”
“哥,快别说了,让人听见就麻烦。”土力娃给人挖地窖,时间久了,胆子变得和老鼠胆差不多。
“怕啥。”大烟袋高吼声。
膨胀的血脉才逐渐降低,在寒冬腊月惊了他半后背的冷汗。
“算了,买了纸人纸马,咱们快点回去。没有棉衣御寒,大晚上得被活活冻死!”大烟袋话落便迈出急匆匆脚步。
走出几步,他又回身夺走土力娃手里的瓜子。
两人中,大烟袋比土力娃大两岁,才落得被土力娃叫哥。
算起来,大烟袋到如今,得有一百好几,也不知是否是胖子和娘娘腔算错了人。因为活人不能用,所以纸扎的物件便宜。
所买的纸人纸马,自然是给已经归西的王家太爷所用。
作为泰合县的首富,王家出殡,耗费的仪仗钱也够全县人饱饱的吃几天。
待到办完事,忙活完,天已是子时。
大烟袋和土力娃挤在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稻草裹了三层厚,剐骨的寒风仍能寻缝钻进来。
有钱的可以花天酒地,没钱的自然忍饥挨饿,这几年下来,大烟袋和土力娃也认了命。不过今日茶馆里的所见所闻,给了二人心里一条敞亮的前程。
饿死胆小撑死胆大,要想安身立命,不靠外物是不成的。
说粗鲁些,叫抢,说文雅些,叫窃也叫偷。现在世面见广了,二人心里自然有番不同往日的滋味。
王家那边,即便死了人,也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来的都是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像是大烟袋和土力娃这种长工,贵人见着了比家里死了人还晦气。
所以王家治丧的这七天,大烟袋和土力娃,面临饿肚子的危机。
又是腊月寒天,万物萧萧更是无活物可言,怎叫个凄苦难言。
冻了半宿,牙根子都快咀碎,大烟袋终于打定主意,他要赚钱!
不过他空有身力气,还需找人合计才能指定方向。
于是,大烟袋推醒了还冻得僵硬成鸡爪的土力娃,“走吧,去找刘半仙。”
出了四面挂风的草屋,天刚刚檫亮,泰合县中万家灯火,已挂了不少红灯笼。
时值快到元宵,生计这个问题越发显得困难。在县城有房的,早就开始熏腊肉灌香肠,再不济,也得做年糕贴春联。
到处是洋溢的节日气氛,可对于父母早亡的大烟袋和土力娃来说,广厦千间,无半分落脚之地。
几乎赤着脚,踩着遍地的碎冰乱雪,两人来到县城北边的刘半仙家门口。
天还没大亮,云朵的边缘角是赤紫色,中心黑压压像是鬼魅的肚脐眼。
两人踌躇门外,大烟袋觉得自己都快冻成冰棍,土力娃的身体还没完全冻僵。
等了片刻,风吹得破败的木门自己发出响声。
啪啪。
“谁啊,天还没亮,有事天亮了再说!”刘半仙窝在土房子里,朝门外不耐烦的吼道。
泰合县的县城北边,是刘半仙摆摊算命的地方,听名字,就知他是个算命先生。
说起刘半仙,本事还是有些,只是天生时运不济。
他的算卦摊子,支了块灰黑长布,上面写着十个隶书毛笔大字:舌下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有人好奇,什么叫灰黑长布,染布坊有这种颜色吗?
其实没有,所谓的灰黑,是指布的颜色本来是白色。只不过长年没洗,布的颜色自然变得灰黑间杂,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刘半仙今晚在家气了半夜,不为别的,因为年关将进,他家里也断了粮!
饿得肚子里打雷,年生不太平,算卦消灾的生意大不如前,他半仙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操蛋的王八蛋,家里死了人不找我刘半仙,合该你全家风水走背字,十年内门庭破败!”刘半仙在家骂的王八蛋,指的就是王家。
因为他眼看王家太爷驾鹤西去,依照王家的财势,肯定会找人择墓地看风水。
刘半仙望眼欲穿,等的就是宰王家一笔,好过个肥年。论寻龙点穴、周易八卦,刘半仙可是丝毫不谦虚,自觉天下无敌。
没料到,王家太爷蹬腿都两天过去,王家还没派人过来,坐在家里装高人的刘半仙坐不住了。
偷偷去打听,呵,原来王家信不过快要饿死的刘半仙。
毕竟他穷困潦倒和乞丐差不多,祖坟是家族兴亡的大事。王太爷的二儿子,早十天就离开了泰合县,不远千里去省城请风水大师回来看祖坟,据说要请张九指。
刘半仙心里不是滋味,被窝里憋了满满的怒气,差点气短没见阎王。“我刘半仙好歹是道家先师之后,几个王八蛋有眼无珠,真天师不请,请个断指的老杂毛,气煞我也!”
在大烟袋和土力娃没来之前,刘半仙钻出被窝,在不足十尺的土屋里来回跺脚咒骂。
有关张九指,此人的确是个人物,风水造诣极高。
据说他师从江西陈家的金锁玉关术,手艺极其了得,省城的军阀对他都敬畏有加,人称九指真仙。
关于他为什么少了一指,有种说法。
说当年他在江西学成出师,受师傅之命,到南山去点龙穴。
在南山,张九指花了三年才寻到了龙脉,却迟迟没能找到龙穴。
后来他想随便点个位置回去交差,龙穴毕竟不是说点就点。
真经里说:气调千里来龙,五尺入手,才差一尺,满盘皆输。所谓的尺,就是三十来厘米,差了这么点,就无法接触宝穴。
宝穴和凶穴,往往就是数寸之间,点错了,轻则家门不顺,重则人畜死绝。
张九指当年运气不好,随意点的地方,就在宝穴旁边,却又没挨着宝穴,据说仅差了半寸。
然而毕竟是点破了天机,张九指从此少了一指,不过证明这人是有真本事的。
县城刘半仙不是泛泛之辈,斗法却斗不过张九指,再说对方势力极大,不是刘半仙能对抗的。
所以,刘半仙才在屋里咒骂不停,铺盖窝里憋了半宿的气。
接着,遇见大烟袋和土力娃来敲门,刘半仙在被窝里破口大骂。
“咳咳,半仙,是我们。”土力娃见大烟袋没有说话,于是首先开腔。
刘半仙对土力娃不太熟悉,大烟袋有些武功傍身,才和他结了些交情。
大烟袋取出他腰里缠的那根烟杆,只有三寸来长,此时的烟杆,还是普通的短烟枪。
用烟锅扣门,大烟袋吐着白色雾气说:“刘半仙,是我,开开门。”
等了好久,刘半仙慢吞吞开了破木门,屋里昏暗的油灯光印在屋前的雪地,大烟袋感觉他快冻死了。
见门开了,急忙挤进屋内,冻得刘半仙连话都说不出。
缓了缓,刘半仙烧了热水,给他们二人擦身。土力娃浑身有火,手指头都有些温热,倒是大烟袋的鼻子里结了冰块。
“两位,到我这,可是王家派来的?”刘半仙显得颇为热情,对于城中三教九流,刘半仙都是一副大开方便之门的模样。
“不是。”提起刻薄的王家,土力娃当直否定,又不满的哼了声。
刘半仙怅然若失,却又很快恢复原样,依旧笑眯眯。还是他的挑子写得好,舌下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大烟袋挑开土力娃,对刘半仙拱手说:“刘半仙,我们兄弟两个受够了苦日子,还希望您老指条明路。干什么,也好过在乱世里饿死。”
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话说得真切。“两位都是响当当的儿郎,休要多礼,叫我老哥便是。”刘半仙耷拉的眼皮重新撑开,心中又生了盘算。
无毒不丈夫,刘半仙不是善良辈,日子过得紧了,心中生出杀头的买卖,正愁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