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诚望着赵知秋。
眼前的赵知秋,比起两年前高了,也壮实了,那曾经的稚气仿佛也消磨了不少,只有目光仍然是坚定和倔强的。
真田诚想要板起脸来训斥他一顿,又想温言抚慰,这两种念头直如两支军队一样,在他心中激烈的交战着。
自赵知秋的父亲把小赵知秋托付给他后,他就一直当赵知秋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看待,唯恐亏待他半点,前些年家境窘迫时,宁肯让自己的孩子吃些亏,也不愿赵知秋受委屈,为此,三个孩子还闹过别扭。
其实自己的妻子也是过世的早,说起来两个孩子也受了不少苦,但一来赵知秋是朋友所托,二来父母都不在了,比起自己的孩子更可怜,因此真田诚自觉应该对赵知秋更好一些。
真田诚心中叹了口气,又望了望赵知秋,见他容貌已经和他父亲有七分相似了,不由得又想起往事来。
明心止镜流刀法精妙,在霓虹国诸流派中算的上是出类拔萃,只是影响面不如柳生新阴流一类的那么广罢了。真田诚悟性极高,年纪轻轻刀术就已经相当了得,当年他到处挑战,战绩着实不凡,也就养成了他不大把其他流派刀法看在眼里的脾性。
他在北海道小镇居住时,偶然碰到赵知秋的父亲在练武,便起了比武的念头。开始赵建国不大愿意,结果真田诚成天登门,竟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套,赵建国无奈,便和他比了一场。
赵建国武功之高,比起现在的韩文悦云帆,恐怕还要强出不少,再者霓虹国武术原本就发源于Z国,论巧妙远远不及,况且赵建国内力也极是不凡,而真田诚不过是凭着多年修炼稍稍有些根基罢了,这场比武几乎是毫无悬念,真田诚败的心服口服。
不过明心止镜流刀术,确实也是精妙异常,赵建国连连称赞,句句由衷,真田诚心折对方豪气,这番交情就这么结了下来。
后来两人来往更密,赵建国问起真田诚家道中落的原因,等知道后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对他起了敬重之心,交情便更深了几分。
原来,真田一家正是在霓虹国侵华战争是败落下来的。
霓虹国侵华前夕,军方号召国内众流派武术家前往Z国挑战,目的自然是打击Z国人的信心。Z国人对于自古流传的武术一直有一种莫名的崇拜,假如以霓虹国功夫打败名望不衰的Z国武术,那么对于Z国人的士气方面,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打击。须知任何一个民族,只要尚武,便是极难战胜的,尤其Z国武术博大精深,在先天方面有着明显优势。
其时霓虹国举国上下受军国主义思想左右,武术界更是如此,上至一派宗师,下到普通武士无不兴高采烈,自觉到了为天皇效力的时候。
当然,其中也有少数理智的声音。比如当时就有一个流派的宗师提出,Z国武术历史悠久,恐怕没那么容易击败;也有人说,武术交流应该是公平公正的,不应该被当做政治或者军事上的工具,更何况中日武术颇有渊源。
可惜的是,这种理智的呼声很快就被淹没了,并且被激进派分子冠以大和民族的败类、下等人等等称号。
真田家也属于这类人中的一员,而且处境更惨。
明心止镜流上代宗师曾随高杉晋作在上海生活了很多年,同高杉晋作一样,对Z国抱有很强烈的好感,同时对Z国武术也是极为赞服,受到这种熏陶,明心止镜流的后人自然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因此,当时的真田家宗主提出,切磋交流才是武术的主旨,以这种方式来打击其它国家民众的崇拜和信仰,不是一个武术家应该做的事。
这话充满了武术家的尊严,同样相当正确,但可惜的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类似真田家这样的人非但不会得到人们的认同,甚至连能不能善终都是个问题。
军方动员会两天后,少数不肯服从的流派宗主,被以叛国罪拘捕,真田家也同样无法幸免。
好在当时有人提前通知了真田家,宗主把众人提前遣散,至于他自己,却不能离开,原因很简单,他离开了,就是真的叛国了。
接下来就没什么悬念了,真田家一路向北,终于在北海道的一个小村落落了户,而那位宗主终于没能坚持到战争结束,便死在狱中。
前面提过,霓虹国是一个重传统的国家。等到战败后,霓虹国重建,许多传统的文化被重拾起来,真田家才得以复兴,这却已经是过去多少年的事了。
其实Z国人和霓虹国人交往,这侵华一事始终是心中芥蒂,赵建国知道这些之后,不由得对真田诚刮目相看,才有了后来“托孤”
的事。
真田诚一直认为,凭赵建国的身手人品,在Z国应该是足以干出一番事业的,而他反倒远来霓虹国甘做一个种地的,这里面的原因让人实在猜不透,好几次问起,赵建国总是笑而不答,真田诚知道恐怕事涉对方隐私,因此也不再问了。
另一方面,赵知秋竟然丝毫不会武功,这也让真田诚大是纳闷,不过略略一想,恐怕是赵建国觉得孩子年幼,还不到学武功的时候。
直到后来赵建国把赵知秋托付给他失踪之后,真田诚觉得一个武术家的孩子不会武功也太说不过去,便把自己流派的武术传给赵知秋,赵建国的功夫以轻灵为主,这和要求招数狠辣的霓虹国武术大异其趣,因此真田诚便把赵建国同他比武时使过的一些较好理解的招数传给赵知秋,这之中也有一层纪念的意思在内。
赵知秋原本天真活泼,自父亲失踪后心性大变,整个人如同一块冰一样,倒是正合明心止镜流刀术的要旨,加上他悟性甚高,又肯下辛苦,没多久时间就超过了比他早习武两年的翔和千惠,真田诚心下甚慰,也教的更认真了。
两年前,真田诚的一位朋友来访,也正是导致赵知秋出走的主要原因。
来访者叫苍月,是里高野的一位修行僧人,同时还是一名退魔师。
苍月和真田诚是旧交,当时恰好在附近办事,便登门拜访。
闲谈中,苍月说起玄真大师现在正在里高野。
真田诚倒是也知道玄真大师的事,听了这话,想起赵建国的事来,便想要苍月帮忙代问一下。
原本真田诚想着,以他和苍月的交情,这事应该不难办到,谁知苍月一口回绝,竟说是别的什么事都容易办,独独这件事上,爱莫能助。
真田诚知道苍月并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便问起原因来。
原来玄真大师到霓虹国已有大半年的时间了,最初得到消息的,是政府方面的人物。当官的人对于自己的仕途前程最是看重,当下便有不少官员想要和玄真大师见一面。
但玄真大师为人实在太过古怪,自言佛家讲缘法,只渡有缘人,竟是谁也不见。最后,有个名叫宫本的议员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可以和玄真大师面谈。
据说两人在密室中谈了不到二十分钟,宫本便失魂落魄的出来,当晚就在自己家里自尽了。
这件事引起一众政要大为震惊,由于两人的谈话并无外人知晓,自然被某些有心人牵扯到政治上,这件事便闹的大了起来。后来由霓虹国宗教协会出面,这才让政府方面取消对玄真大师的指控。不过同时,也限令他必须马上离开霓虹国。
玄真大师表示,他到这里来是随缘,缘分尽了,自然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最后,宗教协会只得说服玄真大师在高野山闭门修行,不再和外人见面,这才算是把事情了结。
苍月虽然也在高野山,但玄真大师只有长老级的人物才能偶尔见上几面,这忙确实是帮不上。
真田诚听完事情经过,只得把念头打消,赵建国此时已经失踪了十多年,能找到的希望也实在渺茫。
哪知赵知秋当时正在廊下,两人的对话听的一句不差,他原本就极有主意,当即决定去一趟高野山。
两天后一大早,赵知秋留了一封信,上面只有六个字:我去找我父亲。便不辞而别。
真田诚一检查他房里,竟然除了几件衣服和一柄刀之外,再没带走其它东西,不由得大是着急,赵知秋从来没出过远门,这番出走,连钱也没带几个,怎么叫人放心的下。
当时真田家上下真如炸了锅一般,到处搜寻,翔和千惠甚至还回了一趟那小村落,结果都是徒劳无功,根本不见赵知秋的踪影。
原本依着小林的意思,直接报警,或者登寻人启示,但真田诚当时想,武术世家的子弟出外闯荡本来就是应该的事,这么做未免有点大惊小怪了,便没有答应。后来他又想到,恐怕赵知秋真是去了高野山,便和苍月联系,要他多关照些。
无奈当时苍月并不在山上,等他打电话回去时,得知赵知秋已经去过高野山,而且还打伤不少僧兵,不过倒是顺利的和玄真大师见了一面。
得到苍月的答复,真田诚总算是松了口气,照他的想法,赵知秋没带多少钱,去完高野山应该就会回来了,结果又过了两个多月,也不见赵知秋回来。
赵知秋的确是没拿多少钱,这些钱不过是日常零用钱积攒下来的,等到离开高野山,已经花掉了十之七八了。不过他仍不打算回去,因为这次回去,恐怕真田诚不会再让他出来了。于是赵知秋转道去了东京,靠打零工攒钱准备撒哈拉一行。
这段时间内,真田诚总算下定决心登了寻人启示,但两年过去了,仍没有赵知秋的消息,真田诚逐渐也心灰意冷,猜测他恐怕也步了他父亲的后尘。每每想起赵知秋的事,便禁不住一阵难过,一方面是对不起朋友托付,另一方面,这么多年来,对赵知秋也确实有了亲人的感情,虽然说,这么多年来,赵知秋从来没叫过他父亲。
如今见赵知秋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比两年前更高更成熟了,真田诚心里又是欢喜又是酸楚,最终也狠不下心来训斥他,凝视了赵知秋好一会,才道:“能安全回来就好。”
赵知秋听出真田诚话中带着颤音,也不禁心下黯然,自觉自己做的确实太冒失了,点了点头,露出些许笑容“让您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