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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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芳,我又进了隔离室。这是第二次被关在这间房子里了,是在春章后不到半月把我送进来的。罪名是“抗拒领导,煽动群众搞责任制,搞包干到户,引起严重后果”。他们要我反省,说是什么时候反省好了,保证回队带头纠偏,就放我出来。否则还要“上升”。

  真有意思,“上升”这个词也用到我这个孤女身上来了。难道真会有那么一天,我的命运真的会上升么?

  我又听见大队前面那口钟瓮声瓮气地晌起来了。这口原来挂在彩虹坪大庙里的钟,是一九五八年从大庙里移到大队部的。庙,早已没有了,可是这钟却一直在彩虹坪上空响着。这沉闷的钟声,响了多少年了?它是什么象征?它有什么作用?我不能理解。它在乡亲们心里引起的是什么样的感情,我也没有仔细认真地分析过。可现在已经是一九七九年的春章过后,这日钟还在那里敲着,真把我的心敲碎了。它敲了二十年,我们的彩虹坪究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呢?它也算是这段历史的见证吧!

  曹芳,您和郭洋在这里待的时间太短了,我记得只有一天半吧?您第二次来时间也不长,又总是有人跟着您,所以除了跟您谈我们当前的做法,峡口队的状况,几乎不能谈到其他事情,而我又多想和您谈谈心啊!我从您的明亮的眼睛里,从您为乡亲们的贫困而流泪的表情里,我的心告诉我,您是一个可尊敬的靠得住的人,在您面前,是可以敞开心胸倾诉一切的。可是,我当时为什么对您多少还有点戒备和保留呢?因为我对我的心灵上的感觉已经不很相信了。我曾经多么痴情地相信了一个人,我把我的心,甚至我的生命,几乎完全给了他。可他呢?他却是那么残酷地欺骗了我啊!……你走后,我又懊悔了。人,总不能因为上了一次当,就变得不相信任何人了。不相信任何人是最要不得的,最容易导致一个人对生活失去信心,对未来失去向往。我的懊悔,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读了您的文章之后开始萌生的。您写得多么好,多么真诚啊!对能写这样文章的人怀疑、戒备,那是罪过。是真正的罪过!

  现在,我坐在这一间狭小的只有一个窗洞洞的房里,我的面前是一张破桌子,桌上摆着他们要我写检查的纸,这倒反而给了我一个能向您倾吐自己心事的机会。我是多么想有一个机会在纸上把自己心里的话写下来啊!感谢我们的党!是她,让我受到了教育,让我知道除了彩虹坪之外的世界:一些伟大的人物,伟大的作家(你别见笑,在学校里我曾梦想过当一个女作家并为此而努力过呢)。这一点,我和我的祖辈确实不同了。我记得我妈妈也在这间小房里被隔离过。她那时一人坐在这里,从这窗洞里面看那一方蓝天,一点山色和偶尔飞过的小鸟,在想些什么呢?妈妈早已去世了,除了几句对女儿的苦心的嘱咐,她什么也没有留下。假使妈妈会写点什么,她,作为一个基层党支部书记,老赤卫队员的女儿,在进入六十年代初失去了丈夫,在六十年代末,又被人送进这个反省室,她该有多少话好写呵!可她就那么默默地去世了。她的思想,她的欢乐和痛苦,她的对未来的憧憬,都已被黄土掩埋了。仿佛世界上压根儿就没有过这个人。

  现在,她的女儿,又在七十年代末被推进这间房子里来,这真是带点讽刺意味的历史的重演。她现在从这窗洞里看着那一方蓝天,一点山色,看着那展翅飞过的鸟儿,她想得可就比较多了。文化,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人类思想翱翔的翅膀,它能把人送上白云游动的高空,它能让人在历史的天地中邀游;它能给人以回顾,又能给人以向往。然而它也能给人以痛苦。因为一个人有了它,再想浑浑噩噩,麻木不仁地对待生活就变得非常困难了。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段往事。那还是我在初中上学的时候。我是从开始念小学就被我的外公领到县里去的。外公,这个老赤卫队员,组织上为了照顾他,把他安排在县里的一个公园当管理员。有一次他来到彩虹坪对妈妈说:“小英又是一代人了。她聪明,不该再过我们少小时候那种日月了,等她大了,咱们国家一定已大变样了,到那时没有文化是不行的,让她跟我去,到县里上学,那里条件要好些。”我妈妈,这个女支部书记,却是一个死脑筋。她对外公这个好意并不领情。她说:“不能啊!咱们彩虹坪还有多少孩子上不了学,我这个党支部书记一想起来,心里就难过得要命,好象欠了一笔债。我怎么能让小英特殊,跟你到县里去?”妈妈这样说,我心里好不着急啊!我真怕外公因此也改变了主意。幼小的我多想到城里去看看啊!还算好,妈妈毕竟没有拗得过外公,外公终于把我领走了。

  还是说那段往事吧!

  有一年,县里搞了一次中学生作文比赛,我这个山里户口城里学生的毛丫头,竟然闹了一个全县第一名。这下可把我的外公乐坏了。他把我和我领到的奖品,把发表这篇作文的刊物和十多元稿费,都带到我妈妈身边,摸着他那山羊胡子笑呵呵地对妈妈说:“看!小英出息了,赛过了城里的孩子,搞了个第一。你看看,赤脚丁家里也出了个女秀才。”妈妈当然也很高兴,她搂着我温柔地问:“春芸,将来你打算做什么呢?”我说:“我要上高中,上大学。”妈妈又问:“上了大学以后呢?”我偏着脑袋想了想说:“以后就把妈妈爷爷接到城里,让你们享享福。”妈妈一昕就皱眉头。我没注意她脸色的变化,我太神气十足了。我又说:“我要当一个文学家。妈妈,我要拿很多很多稿费。”妈妈不懂什么叫稿费,她问:“什么稿费?”我说:“就是钱嘛!我要挣很多很多的钱。”妈妈一听,一下把我推开了,严厉地说:“小小的人,就知道钱,钱!妈妈才不稀罕你的钱呢!”我给妈妈推得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妈妈从来没推搡过我,我看她这么个态度,差点哭了。我用求援的眼睛看着外公,盼望他批评妈妈一下。可外公理也不理,尽吸他的黄烟。妈妈又训我说:“春芸,你记住,你是彩虹坪上的丫头,爷爷让你上学,是盼你长大了有本领为革命工作,可不是为了别的。你要是记不得这一点,你就不是爷爷的好孙女,不是妈妈的好女儿。你记住了吗?”我连忙点头说:“记住了。”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妈妈和外公在轻轻说话。妈妈说:“这个丫头,不培养她可惜,培养她嘛,又不知道她往后会怎样。爸爸,你见过的事多,你想想,咱们这里可真有不少人,一出山就把山里的穷百姓忘了。你要时时提醒她,丫头已经开始懂事了。”外公也低低地说:“你放心,我们的小英子不会变成那种人,她将是一只会飞的鹰,一只忘不了彩虹坪山峰的鹰。”妈妈不知为什么,半天没有讲话。后来我听见她哭了,还边哭边说:“她爹死的太早了,我已顾不上她,她要是个男孩子倒也好办,偏偏又是个、丫头,一个聪明的丫头,还能写文章,这就叫人担心了。”外公说:“你这就怪了,担什么心呢?这不是好事吗?”妈妈说:“爸爸,你不想想,万一你有个好歹,她学不能上,再回到彩虹坪就难罗,她就不习惯了。要在彩虹坪找个婆家也不容易了,她会瞧不起山里小伙子;城里小伙子又会瞧不起她。那时,她就苦了。”外公听了倒笑起来,说:“你想得太远了。等她大了,咱们国家就会是新局面了,你愁个什么呢?咱们春芸肯定会是一只能飞的幸福的小鸟儿。”

  我睁着眼睛,昕外公和妈妈谈心。月光幽幽地照在我的脸上。我实在不懂妈妈的话,更不懂她为什么要流泪。那时,我象在我那个年龄的姑娘们一样,把一切都看成是美好的。我也相信我的未来是美好的。我怪妈妈瞎操心,闭上眼听房后鸟儿唱歌,做我的梦去了。

  妈妈的话,倒是在我懂了一些世事之后,才渐渐理解……

  啊!有人开门了。八成又是要我表态、认错,或者是接受批判。

  又是新的一天了。曹芳,我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我只顾诉说,简直不象是写信了。这样也好,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请您原谅我这纷乱的心吧!

  昨天,我和他们展开了一场辩论,使许满福大吃一惊,满头冒汗。我理直气壮地为我爸爸在困难时期死去而大声呼喊,为我妈妈因不同意毁易开荒而被残酷批斗致死,为彩虹坪被他们糟踏成这个样子而厉声斥责。我把他们在农村搞的那套东西,一一列举,要他们回答,这算是哪一家的政策?最后我问他们,现在我们按党的政策,改变一下过去的错误做法,不搞大呼实行责任制,把地包给群众,还由队里统一领导,这究竟有什么错,犯了哪一条罪?为什么不让社员说话?为什么要隔离我?是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利?……驳得他们哑口无言。但是,我看出他们在惊慌里又暗暗高兴,大概认为我又为他们提供了新的罪证吧!真是可恶而又可悲。

  我不想在这里向您陈述我辩论的内容了,许多例证我都向您讲过的,您了解得比我更多,您的见解比我更深刻,使我不好意思再向您讲那些显而易见的道理。尽管对农业上搞责任制,现在还有那么多人不承认,不允许,但我相信,这种责任制是非搞不可的,谁要阻挡,那是阻挡不住的。

  我又要讲我自己了,我实在抑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今天因为我讲起我的妈妈,一回到房里,我就哭了。我表面上好象是个性格非常倔强的人,其实我是多么软弱!我的眼泪把我的毛巾完全湿透了!我想强制自己不要哭,可我办不到,办不到啊!

  妈妈去世前几天,我还在做着多么美好的梦呵!那几年我在学校,我按照外公的嘱咐,坚决不参加那一场运动,我硬是躲在外公屋里看书。后来学校表面上又上起课来了,我更是排除一切干扰,读书,读书。我是多么如饥似渴地读啊!我的老师,我是一辈子忘记不了她的。那时,大约因为爱学习的人太少了的缘故吧,老师对我这个从彩虹坪上来的姑娘,就特别偏爱起来,她把她的藏书对我全部开放了。她还偷偷地跟图书管理员说情,让我在夜晚钻进去,遮上窗户,一个人悄悄坐在那霉气刺鼻的房里。我是多么幸福啊,我哪里闻到什么霉味,在我眼前展现的是辽阔的大海,是芳香的土地,是对未来的憧憬……可这一切,一下子全被砸得粉碎,彻底地粉碎了!那时我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是所谓人生最美好的黄魏时代。

  妈妈死了!乡亲们帮助下葬那一天,外公伛偻着身躯,扶着拐杖站在山坡上;我呢,躺在妈妈的坟墓上,疯子似的用手抠着土,尖声呼喊着“妈妈,妈妈”!我恨不得让自己一头扎进坟里,跟随妈妈到那个世界去。

  但是,命运对我的打击并没到此为止。不到一年,我的外公也因伤心过度去世了。我成为一个最彻底的孤女,只有收拾回“家”一条路了。我的老师流着眼泪送我,反复地说:“你回去该怎么办?你回去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我要知道该怎么办倒好了。当时倒是有些好心人,劝我别回彩虹坪,要我就外公去世的后事处理,跟县革委会闹上一闹,解决我的城市户口问题。据说,有了城市户口,就能找到工作。“哪怕当个小保姆,也比回乡下强啊!”可能正是这种劝告,触犯了我的自尊,我更坚决地要回去了。乡村怎么啦,就那么可怕?人,难道能为了贪图一点城市的繁华安逸,就过那种空虚、屈辱和寄生的生活吗?

  我回到了彩虹坪!带着我外公养的狗“黄黄”一道回来了,迎着茫茫的风雪回来了。我顶着满头的雪花,推开我家那被封了很久的房门,一群躲在屋里的麻雀被惊得飞起来,一只不知是狐狸还是黄鼠狼的动物从我身边窜了出去。啊,这哪是家呀!哪是一向被妈妈收拾得异常整洁的家呀!到处是灰,是鸟粪,是蜘蛛网,连我的小狗“黄黄”也骇怕得叫起来了。

  “黄黄”的狂吠声,风雪的怒吼声,河水的哗哗声,没有关好的窗子的噼啪声,使我完全麻木了。我立在那里,不知道怕,也不知道哭,就象根木桩似的,直到小“黄黄”爬到我的身上,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我才猛地清醒过来。

  我不能哭!绝对不能哭!我咬着牙,睹暗发誓,我要在这里生活,要坚强地活下去,要活得有点意义,要对得起妈妈和外公。我推开“黄黄”,打开手电筒,找到了灯,找到了松明子,我点着了火,开始打扫我这所古老的现在成了我这个孤女的房子,并且开始计划该怎样生活了。

  我记不得是谁说过这祥的话:孤独能帮助人思索,困苦能帮助人成长。当我终于做好第一顿晚饭,铺好我的床铺,躺在床上望着被我收拾好了的房间时,我感到自己变成一个大人了。我记得当时就在本子上写了这么两句话:“我要坚强地活着,我不为自己而活。”这两句话怎么钻进脑子来的?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许是外公和妈妈对我说过的,也许是老师什么时候讲过的,谁知道呢!反正第一晚我确实写了这么两句话,我以后基本上也是照这样做的。

  啊!您看我写了些什么?简直有点自夸了。我只顾讲自己的决心,我怎么忘了乡亲们是怎样帮助我的呢?难道我也要堕入某种魔道,把帮助过自己的人忘了?事实是,决心归决心,可困难并不因为决心大就不存在了。当第二天我推开门,望着茫茫的风雪,我又惊住了。我没有准备烧的,也没有准备吃的,昨天烧的还是妈妈的剩柴,吃的是从城里带回来的外公的剩米。一切生活里最基本的必需品,我都没有,我连一个下放知青的待遇都没有。知青下来,毕竟还有人来给安排,又有谁来管我呢?我只有外公留给我的一点钱,可我要置办多少必需品呵!队里早已分配过了,我必须熬到午季。午季,这个可怜的穷队,又能给我什么呢?听说,一个劳动日,才只值几盒火柴钱,以后这生活怎么过呢?

  我坐在那残破的灶前,呆呆地望着跳动的火舌,不知该从哪儿做起。早已饿坏了的“黄黄”四处嗅着,瞪着眼朝我望着,我扔给它一块冷饭团子,它就象逮到什么美味食品似的扑了上去。看着它那可怜的动作,我的心揪起来了。

  怎么回事?“黄黄”突然奔了出去,大声叫了起来。谁来了?这么大的风雪天难道会有入光临我这个小丫头的门?我拍拍身上的灰爬了起来,到门口一看,不禁呆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顶着风雪向这边走过来,足足有一二十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戴着斗笠,打着伞,穿着塑料雨衣,有讲有说地朝我家奔来了。

  我听见有人在说:“那不是她吗?她站在那里呢!”

  “可怜的丫头,一个人在做饭呢!”

  “她还带回一条狗。畜生,别叫了,滚!咱们又不是外人,叫什么!”

  我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跑来看我。乡亲们象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一下子把我团团围了起来。我望着这些朴实的亲切的面孔,不知该先喊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乡亲们这个拉拉我,那个看看我,抛出一连串的问话:

  “你啥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跟我们打个招呼?”

  “你东西都运回来了?回来好嘛!有人说你不会回来,替人家帮工。”

  “我们峡口队再穷,也能养得起个把人,干什么要在城里看人家脸色?”

  “我们不会忘记你妈妈的。你妈妈一心为大伙,我们还能亏待她的丫头?”

  “听说你文化高得很,往后帮我们出出主意。”

  “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们一人给你砍一担柴,就够你烧一年的了。”

  “哎哎,丫头要啥不好开口,我们来看看吧,看看需要做些什么。”

  “这房子要修一下,墙都快倒了。”

  “农具呢?这里倒都有,不过也要修了。”

  “柴、锅灶、米、油,都要想法子。队长,你想法子吧,可不能让春芸受苦。可怜这么个聪明好看的姑娘,落得孤身一人……”

  “别哭,别哭,你一哭春芸也要哭了,大伙都要哭了。”

  我被一阵热气包围了,心里发热,鼻子发酸,好不容易才压住自己,没有大声哭出来。这是一些多么淳朴的人,他们的心又是多么善良哪!那天早上的情景,我是永远忘不了的。他们不仅给了我安家的一切必需品,给我修了房子,买了粮食,砍了柴火,更重要的是给了我一个生活的起点。要知道,他们是在多么困难的条件下帮助了我啊!

  哦,天黑了,又是一天过去了。他们不给我灯,我也只好暂时停笔,明天再接着写吧。

  今天倒是一个好天气。

  早晨,一只小黄鸟,停在我这个隔离室的小窗子上,宛啭娇鸣。小黄鸟怎么跑到这里来叫?是来安慰我么?还是要给我捎什么信?我靠在墙上望着它,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它吓飞了。

  可是,它还是飞走了。啊,它倒是自由的,它在那白云下面飞翔,歌唱。可我呢,我现在飞不出去。我是多么想飞到您和郭洋身边去啊!

  然而,现在我还是逃不脱。我还是继续向您倾诉吧!

  我记得您曾称赞我,说我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我当时脸就红了。事实上,我远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坚强。刚回来时的决心是容易下的,纸上的誓言也是好写的,可真正实行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尽管我是彩虹坪上的人,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对我都不陌生,可城里的学生生活,毕竟在我身上打下了很深的烙印。我的外公,一向是比妈妈更宠我的,这也使我身上产生了一些娇气。我虽然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安排了生活,可摆在我面前的困难,仍然是难以想象的。

  首先,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自己的劳动、学习和其他事情。我只知道埋头干活,除了千活还是干活,每天腰疫背疼的回来,往床上一躺,有时连饭也懒得去做,就睡着了。这不仅使我身体渐渐衰弱下去,也使我没有情绪去和大伙接近。其次是我感到寂寞。每逢下雨天或是队里没有活干,我常常呆坐在门口,望着被浓雾笼罩着的山,望着奔腾的河水,或者是看那瀑布附近的彩虹。彩虹五彩缤纷,时浓时淡,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它不象天上的彩虹,很快就消失了,也不象天上的彩虹,一出现就固定在那里。它仿佛能够流动,仿佛在那美丽的光环里,有着神秘的生命。我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我们生活中的彩虹在哪里?我个人命运中的彩虹又在哪里?我为什么就该如此孤寂地生活?每到这时,我心里就产生了一种怨恨的情绪。可怨谁呢?怨自己的命吗?我又没有明确的怨恨目标。所以说,我远不是一个坚强的人。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使我难以忍受的事。邻队的一个流氓竟然在一个月黑之夜,偷偷闯进我的房里,企图污辱我。他虽然没有得逞,被我和我的“黄黄”赶跑了,但是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我咒骂这个流氓,也咒骂这个世界。我跑到妈妈的坟前,几乎哭晕过去。若不是我们的邓大妈把我搀起,我真不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事。

  对了,关于这位邓大妈,我记得您曾问过我,但当时因为急于和您讨论责任制的问题,没有顾上讲她的事。

  这位大妈妈,我早就认得她了,我知道她是从外乡流落到这里来的。但对于她别的一切,我却毫无所知。我每年寒暑假回到彩虹坪,总见到她带着一种使人感到异常温暖的微笑,从这家走到那家。有时身边还围了一群孩子,争着吵着从她身上掏洋桃(弥猴桃)、野杏、李子,她也象个幼儿园的老阿姨一样,不烦不急,使那些小东西很快就安静下来,眉开眼笑。她和乡亲们的关系,也象和孩子们一样,异常亲密。除了孩子喊她“奶奶”,别人都喊她“大妈”!即使比她年长,也跟着后辈喊她:“她大妈!”只有队里的工分簿上,写着她的姓名:“邓云姑!”

  她常常到我家来。她跟我妈妈的关系好得象姐妹,妈妈有时还向她请教工作上的事。这使我感到奇怪,妈妈是大队党支部书记啊!有次我间妈妈:“妈!你对这位大妈怎么那样尊重啊?她不就是一个孤老妈子社员吗?”

  “你懂什么!”妈妈生气了,“她是个非常有见识的老革命呢!”

  妈妈的话,使我大为惊讶,一个老革命怎么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孤苦伶仃,无儿无女,流落他乡!后来妈妈才告诉我,早在战争时期,她就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女民兵了;抗日战争胜利后,主力部队北撤,她本来也被批准参军跟部队走了,可临时又因紧急任务把她留下了。后来她和一位她护养的伤员,游击队的领导结了婚,这位领导回到主力部队以后,她仍然留在群众中做工作,所以她始终是一位不脱产的地方女干部。解放后,她和丈夫团聚了,并且生了一个孩子,不久她的丈夫和她离婚了,她一个人留在乡下。困难时期,她随着我们这里的一位老人来到彩虹坪,老人想要她做媳妇,她没有同意,却爱上了彩虹坪,就在这里住下来了。妈妈把这些情况告诉我之后又说:“这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她的父母是为革命牺牲的,她是一个孤女,为革命做了很多事,又被丈夫遗弃了,身世是很可怜的。可她从来没有叫出声昔,也不讲过去的功劳。她是有着一颗魏子般的心的好大妈昵!春芸,你要向她学习呀!”

  从这以后,我对邓大妈另眼相看了。那时,在我的幼稚的心灵里,常常出现一个疑问,是什么力量支持着这位大妈呢?要是我,我能有勇气活下去并能时刻去想着别人吗?

  那天,就是这位邓大妈,把我从我妈妈的坟上搀起来的。她当时并没有跟我说什么,只是帮我理了理头发,替我拭干了眼泪,拉着我走回来,并且帮我做了饭。直到临走,她才拉着我的手说:“春芸!你心里苦,我知道。一个人生活是不容易的,你又是一个学生,这么年轻,这就格外难了。可是怎么办呢!去咒骂?去死?不能啊!你们在学校读书,不是要讲做有志青年吗?什么叫志?照我看,就是尽自己的能力做应该做的事。彩虹坪乡亲私下跟我谈起,对你有很大指望呢!你是一个基层好领导的女儿嘛,你是这里有文化的姑娘嘛!你能抠心和大伙贴到一起,你就能站稳脚跟了。你是个聪明人,懂我讲的意思吗?”

  我连忙点点头:“我懂,大妈!我要从个人小圈子跳出去。”

  “对了!”大妈拍了我一下说,“一个人的心容易冷下去,心里有了别人,感到自己活着还挺有意思,心就会暖起来了。别管那花花世界上穿红着绿的人,不要羡慕他们,不要怕那些人瞧不起咱,咱自己瞧得起自己就行!咱们在这个世界上比谁低呢?不!”

  大妈最后一个“不”字,说得又干脆又响亮,使我不觉一震。是啊!我们无非是在一个比较穷比较落后的地方生活罢了,我们的思想品格又比谁低呢?人的贵贱尊卑,是不能以生活地区来划定的。

  正是从这以后,我开始关心并调查彩虹坪的历史和现状了。

  去年春天,我和队里商量搞包干到组,去年秋天又发展到包干到户和其他专业承包。不是我在这里自我吹嘘,这都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搞起来的,而是一步步演变过来的。而我自己也正是在这种形势下,逐步坚定自己的信念,并终于在彩虹坪站稳了脚跟。现在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彩虹坪的人了。我决心在这里生活、斗争一直到死,我相信我决不会背叛自己的誓言。

  说来也真巧,我刚和您谈到邓大妈,好象这位大妈猜测到我想念她似的,她和余老师来探望我了。我不能不放下笔……

  邓大妈和余老师在这里待了两个钟头,回去了。唉,大妈这两年身体明显地衰弱了。她总是不顾自己,有了好吃的都给了一些困难人家的孩子。自已经常上山挖药,卖了钱很少花到自己身上,自已弄成了风湿性心脏病,还是不肯休息。今天,她又给我送来了一罐煨肉,这个大妈啊!我捧着那黑糊糊的充满肉香的罐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往外溢,我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她,心里不由大声呼喊:她的丈夫为什么要遗弃这样一个好人?她的儿子还在这个世界上吗?他知不知道他有一个难得的正在受苦的妈妈?曹芳,我有几次真想从大妈口里,探听她的丈夫到底是谁,可她就是不愿说,你一问,她的脸色立刻变了。我要是能知道他是谁,托您打听打听他在哪里,给他写一封信,那该多好。我会求他领着儿子来彩虹坪,那时大妈该是多么高兴啊!

  这,当然是我的幻想。邓大妈的事讲起来心酸,还是不谈了吧!

  看到余老师,现在我该再向您讲讲这个人了。因为他在我的人生旅程上,也是一个难得的老师呵!

  余老师为什么来到彩虹坪,您已经知道了。那段历史,现在讲来也还是令人心酸的,然而它毕竟已成了历史。今天,余老师已经接到改正他的问题的通知。所以关于他的种种磨难,我不想再讲了。我只想告诉您,这个外表瘦弱,见了干部就低头的人,不但很有智慧,而且是一个性格坚强的人。

  他来彩虹坪的时候,据说才二十几岁,还没有结婚呢。他那么年轻,可已经是很有成就的讲师,发表过不少论文的易业专家了,他当然不是自愿来的,然而他面对命运,却是自愿地把自己和彩虹坪联在一起的。

  坦白地说,开始我对他是有戒备的。我认为我和我的一家是政治上最干净的人,而他是属于五类分子。我非常奇怪,队里的人怎么和他那样划不清界限呢?连开队委会,有时也悄悄地把他喊了来。有次,我把这个看法跟邓妈妈和我们的队长德彪哥提出来。德彪哥只笑笑没有吱声。邓妈妈却严肃地批评我了,她说:“你这个丫头,太年轻了,还不大懂得怎样才能看准一个人。告诉你,看人要看心,不能光看他的帽子。帽子就不会戴错?冤屈的事,哪朝哪代没有?我们已经看了他十几年,看出他是一个好人。你不知道你妈妈是怎样看他的?你呀,要向他学习呢!”

  邓妈妈的话,我不能不相信。这样,有一天,我就到他那里去了。

  他也是独身一人,住在一所旧房里。这所房子比较大,有好几间,是一家全家人都在外面工作的户主留下的空房。我去的时候,门紧紧拴着,敲了半天,才听见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才听见他在里面闸:“谁呀?”我说:“是我,耿春芸。”他这才“啊呀”了一声,把门打开了。

  他满脸笑颜地欢迎我,用他那深度近视的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睛是那么善良,使我想起了羊的眼睛。这种形容对老师有点不敬,可那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手上、衣服上都沾了泥,他摊着双手连声说:“欢迎你来,小春芸。你还是第一次上我的门呢!”

  “你在做什么呢?”我问。

  “我早就等你来了!”他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们两人算是峡口队的大知识分子哩!”

  他领着我,走进他住的那间房里。房里堆了许多书,连床上堆的都是。我看见那些书,就想起我悄悄钻进学校图书窒的情景。我不禁叫了起来:

  “你在彩虹坪,还有这么多的书?”

  “没有书怎么活呢?”他回头也瞅瞅那些书说,“谁叫我们成了知识分子呵!要是本来不识字,倒也罢了,现在没有它不成了。你喜欢书吗?”

  “喜欢!”

  “回来后还看书吗?”

  “看。”

  “这就好。”余老师顺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问我:“听说你喜欢文学,是吗?”

  “你昕谁说的?”

  “你妈妈。”

  “啊!”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妈妈。”他垂下眼皮,声音低沉地说,“是你妈妈派人替我把书运来的,也是她向峡口队打的招呼,要我专管易业植保,其余时间让我自己安排的。你妈妈是我见到的好人当中最好的。”

  他讲到妈妈,那么有感情,那么真诚,几乎带有一点崇拜的意味,这使我很惊讶。我当然不会怀疑他讲的是不真实的,可妈妈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呢?也许因为我太小她不愿意讲,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不管怎样,他讲到妈妈,一下子把我们的距离拉近了。

  “你妈妈去世前几天,跟我讲超过你。”他拍拍床,让我坐在床上,他自己在一张破椅上坐下说,“你妈妈很不放心这个世界,不放心你。她去世那天,眼睛一直睁得老大,好象在问什么,可再也听不清她的话了。”

  “妈妈去吐的时候,你在她身边?”我问。

  余老师点点头,他似乎在想着什么,没有立即说话。过了好半天他才说:“你知道你妈妈对你的希望吗?她希望你不要忘记你的文化,又希望你不要忘了彩虹坪。”

  “我知道。”我说,“我小时候听妈妈和爷爷说过。”

  “这就好!”余老师说,“可这并不是很容易的呀!一个人最容易向环境妥协了。彩虹坪虽然美,但彩虹坪毕竟是闭塞落后的;彩虹坪乡亲们虽然淳朴、勤劳、善良,可他们毕竟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他们身上也有狭隘、保守、自私的一面。我们要是忘了学习,不求进步,久而久之,我们自己也可能变成一个狭隘保守的人。那样,我们就白受了多年的教育。你说可对?”

  “你说的太好了!余老师。”我从床上跳下来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没有你讲的这么明确。”

  “这又说到你妈妈了!”他叹息了一声说,“我刚来的时候,怀着一种赎罪的心情,拚命干活,吃、穿、说话、劳动,一样一样都想模仿这里的乡亲,恨不得马上就把知识分子这张皮扒掉。是你妈妈提醒了我,批评了我,要我不要忘记,应当用我的长处为彩虹坪服务。你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要知道,这些话现在我们也只能在房里偷偷说,可你妈当时就这么明确地说出来,实在难能可贵呵!”

  余老师站在房里,神情感慨地取下眼镜拭了拭。我也被他说得难过起来。我有个多好的妈妈,可惜我在她面前的时间太少了。

  “来,跟我来!”余老师向我招招手,转到床后。我疑疑惑惑地跟着他。只见他推开一个书架,在墙上推动什么,很快墙移动了,强烈的光线透进来。我大吃一惊,原来他的房里还设有机关呢!他向光亮处走去,我也跟着他。他一下子把身子闪开,用一种激动的声音对我说:

  “春芸,你看,我的秘密试验室。”

  我完完全全被惊呆了!原来这假墙外面,有一间小温室,温室外面是被高墙和外界隔断的小院,因此温室和小院从房里房外都很不容易看出来。温室内、小院内都有小小的苗圃,有各式各样的盆子、瓶子和木架筐子,里面长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植物。有的长在木头上,有的长在土里,有的长在瓶子里,连我这个山里人也叫不上它们的名字。

  “你没有想到吧?”他高兴地笑了,“你妈妈生前早就想让我搞这些了,可是没有机会。去年我看乡亲们生活太困难了,生产门路又都给堵得死死的,我就找了德彪队长商议,想搞一个试验室,先试验人工栽培香菇、木耳、银耳、天麻。如果搞成了,队里将会增加一大笔收入。德彪倒是觉得这主意好,可他又不敢,他怕让大队知道了,大队会批这是秘密搞资本主义。我又找邓大妈商量,她积极赞成,说不能公开搞就秘密搞嘛。这样,才把这个试验室搞起来了,材料是用我的工资秘密购置的。现在试验已经有点眉目了,你看!”他端起一个盆子,指指里面长的一根淡红色苗苗说:“这就是天麻,院子里还有,都长得很好。要是真正搞起来,光这一项收入就很可观呢!”

  我真正地吃惊了。余老师竟然在这种条件下,搞了这么多的试验,这才真是为老乡办好事呢!

  “不瞒你说,除了这些东西,我还搞了大量的调查和研究。”他兴致勃勃地说,“你知道吧,那瀑布的上游有一大片天然原始易,据我所知,这是我们省剩下的唯一的一片了。那里的动植物种类之多,令我吃惊。我采了许多标本,为它,我写了几十本笔记。我敢断言,这里的动植物资源,对我国内地的易业发展,生态平衡,水土保持的研究,都将起不可估量的作用。种天麻,培银耳,不过是一点小玩意罢了。你等着吧,将来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彩虹坪会吸引大批科学家,这里会有一个自然保护区……”

  余老师越说越兴奋,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辉,他的脸上过早出现的皱纹也仿佛都舒展开了,他一下子变得年轻起来。

  “余老师!”我喊他,“你对这里的将来,好象充满了信心?”

  “当然。没有信心,我哪来兴趣去研究?”

  “可你现在还……”

  “我不相信我的处境永久是这样的。即使没有可能改变,我的研究也是有用的。我给别人铺铺路也是好的嘛!”

  “你不埋怨你的命运?”

  “埋怨嘛,当然有。我不是圣人,我也没有那么好的修养。我终究是个有感情的人。可后来我倒也想开了。人嘛,总会有身处逆境的时候,碰到逆境怎么办?自暴自弃?消极颓废?或者悲观绝望去自杀?这恐怕都是不妥的吧?我看只有利用一切可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在逆境里找自己的出路,利用得好,逆境也能变为顺境。文章憎命达,穷而后工,这讲的是文人,可搞科学的道理也一样。正如你妈妈对我说的,我为什么不能利用我在这里的条件,搞我的研究工作呢?我现在成了彩虹坪上的一员,我吃在这里,住在这里,劳动在这里,这里又恰巧有这么北灵富的植物资源,这是别的科学家所不能做到的。从事情的这一面讲,我正应该感谢命运的安排呢!我现在感到活得很有意义,很充实,所以,我也感到幸福。我用不着埋怨,也用不着羡慕任何人。”

  “要是你的处境变了,你会离开彩虹坪吗?”我问他,感到自己问得很蠢,“你不想去生活条件好的地方?这里毕竟太苦了,没有好的物质生活,也没有文化生活。”

  “人究竟该追求什么呢?”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透过眼镜注视着我,好象已经看穿我的思想。我问的是他,其实也正是自己思想上的矛盾。他想了想,严肃地说:“人生是短促的,人总要为人类的进步做点好事,哪怕是一点点吧!这样,人生多少才有点意义。要是为了贪图一点物质享受,就放弃理想、事业,那未免太可怜了。所以我是不会离开这里的。小春芸,你呢?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突然转而问我了。我没有准备,答不上来。他也没有再追问我,象父亲似的,宽容地笑笑,引我去看他的小苗圃去了。

  曹芳,这就是我所了解的余老师。现在他的命运,随着三中全会的召开而改变了,但是他并不想离开这里。他上次的试验室虽然被破坏了,我们队的计划也没有搞成,他一点也没灰心。他正筹划呼吁在这里建立一个自然保护区,一个研究所和大规模的野生植物栽培室呢!

  您看到这里,也许会烦了吧?我为什么忽然花这么多的笔墨,絮絮叨叨讲这两个人?这是因为,我说的这两个超脱世俗之见的人,他们的思想,他们的品德,也许有不少人还不了解,也许还有人怀疑我是不是把他俩理想化了。我但愿这样的人更多些。这样的人多了,我们农村就会早日富裕起来。让怀疑的人去怀疑吧!

  也还因为,这两位老师在我的生命旅途中起了怎样的作用,您可能并不十分明了。开头我就说过,我原本不是个性格坚强的人。倘若不是两位老师的指点引导,很难设想我能在彩虹坪站住脚……

  对不起,工作组的人又来了。

  曹芳,今天工作组长跟我个别谈话了。

  这个四十来岁的县委办公室主任,原来对我充满了同情。他是奉命而来,不得不来。他对县里的个别领导人的这种做法是非常反感的。他还给我看了一份文件,一份省农委的文件。天,怎么颠倒黑白到如此程度呢?

  感谢这位组长,他给我提供了很多情况,在思想上给了我很大支持。我们生活里到底还是好人占多数。他和你一样是懂得我们这些小百姓的心的,只是他比你胆小些,认识问题也浅些。尽管这样,他也还是很难得的,我很感谢他。

  对我个人问题,我本来不想说了。感情上的伤痛,重新触动它是很难受的。何况我现在的心思已根本不在这上面,彩虹坪人民的事,已把我的心塞得满满的,就象那绿色的世界塞满了我的余老师的心一样。我确实没空也不想去重温那个短暂的姑娘们的伤心梦了。

  可现在,我不能不说了。这份文件上竟然说我“作风不好”,“挨过批判”。造这种谣言的人,他的心怎么能这样狠呢?

  我的“作风不好”!天,什么样的词啊!

  我不否认,我当然也有我的憧憬,我的梦。哪个姑娘没有自己的梦呢!何况一个受过文学影响而又有不幸的个人遭遇的姑娘呢!即使我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她也照样会有自己的幻想。农村姑娘就该是只有冲动没有感情的动物?这简直是污蔑!她们不过有自己的表现形式罢了。

  还是讲我的春梦吧!真的,这是一个春梦!

  四年前的一天晚上,我真的震惊了!天,我在暴风雨中从河里救起的竟然是他,是我在少女时代为他脸红心跳过的人!他怎么会跑到彩虹坪来了?为什么又偏偏让我救上来了?当年那个常用诗句有意挑逗我,常常跑到县城公园来找我的少年,现在竟长得这么出色。

  我端着油灯照看他的时候,我的手微微发抖了。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主宰命运之神,把他突然送到我这里来了?欣喜之中,也有另外一种声音在我的心灵深处发出警告:你要清醒,要冷静,要抗拒,因为这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但感情的浪头却越来越猛烈地冲击着我。他是来看下放点的,他决定不走了。他故意跟我讲过去,讲那难忘的少年时代,讲他现在的孤苦处境。他毫不掩饰地用一种热恋者的眼光跟踪着我,这使我很快就意识到他是决心盯着我不放了。我处于一种又喜又怕的精神状态中。现在的我,毕竟不是在学校时的我了。我是一个多少有点特殊的孤女,我盼望着自己的爱情,可我又怕自己陷进感情的漩涡里。我多少了解我自己,我要是爱,我会用我的生命扑上去,就会永远于一个人,要我再重新选择,再象挑东西那样去挑人,我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我害怕自己的感情,害怕这种感情奔放时自己控制不住。可我又是多么渴望能有一个人,一个象我一样诚、热烈而又至死不渝的人,真心地爱我。要知道,孤独的生活,对于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毕竟是可怕的。

  我开始有意冷淡他,我希望他赶快离开这里。他不但不走,还坚决声明:他要下放到这里来。我越装作不懂他的意思,他反而在我面前表示得更加露骨。也许我那并不坚决的心,也许是我的眼睛泄露出我的矛盾,被他看穿了,他开始用一种看不见的柔丝把我紧紧缠住了。

  我真后悔啊!我为什么要同意带他进入我们的森易呢!为什么在我向他说明,我将一生留在彩虹坪,我们之间的爱情,不会有任何结果,他宣誓对我至死不渝时,我竟那么轻易地相信他了呢?

  啊!软弱的人,软弱的心啊!今天我写到这里,还在无情地谴责自己。我为什么就不明白他是一个新社会的贵公子,他只是在暂时的落魄时找寻一点感情上的安慰,而一旦条件改变了,这种感情也就全完了。我为什么就认识不到,象他那样的人,不可能成为彩虹坪的常住居民呢?糊涂啊!可我当时,又是多么痴迷,多么狂喜啊!

  当我们第一次挑明我们的感情之后,我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压倒了。我忍不住一人悄悄跑到易子里呼喊:我爱了!我象一个疯人,采了那么多的花,把它们插到头上,抱在怀里。我吻着那微凉、香甜、柔嫩的花瓣,我又毫无目的地狂奔,我还跑到湖边,用那清凉的碧水,映照我被幸福烧得通红的脸。我看着自己的眼睛,它……怎么也变得比这湖水还深了?我还一人跪在妈妈的坟前,喃喃地向她诉说着,要她不用再担心我的婚姻了……

  余老师、邓妈妈和我们当时的队长德彪哥,很快就发觉我的变化了。他们曾悄悄地提醒我,可我,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这个挖去我的心的人,他在我面前是那么柔顺,那么诚挚,那么单纯,那么可怜,又是那么坚决。我哪里想到,这样的人会欺骗我呢?我认为怀疑这样的人,本身就是罪过。我是多么的蠢,强烈的感情,把一切都蒙蔽起来了。

  他走了,他说十来天就可以回来的。可是他却一去不复返了。象一片飘渺的云,风一吹就不见了,消失了,无影无踪。可他的影子,却叉在我的心头久久凝聚不散,大概这一辈子也不可能消散了。

  我不想再向您描述我最初的等待了,更不想向您倾诉我明白他不会再回来以后那段岁月的痛苦了。讲述它对我简直是一种残酷的精神折磨。我到现在还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欺骗我一场呢?他为什么要用感情的刀剑伤害我这样一个姑娘呢?他若是有意这样做,那真是太可怕了!

  我病了一场,形销骨立。随后,又是所谓批判我的事开始了。我们队的秘密生产计划被发现了,我的伴侣之一的小牛犊,被他们拉走了。我为了维护乡亲们的生存权利,赶去和许满福他们辩论,他们说我是搞资本主义的急先锋,峡口队的幕后策划人,于是对我开展了所谓批判斗争。差点,让我步了我妈妈的后尘。

  这就是我的所谓“作风问题”,“受过批判”的问题。这就是我,一个普通农村姑娘在这几年内的遭遇。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梦已经醒了,所谓个人幸福的追求,我已经断念了。温情脉脉和柔丝绵绵的爱,是不适宜于我这个环境和我这个人的。多么懂得事理的妈妈,她在我摇辫子的时候已经替我料定了。

  曹芳,您看到这里,也许觉得我是过于伤感了,似乎流露出一种对生活的悲哀。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一个人,除了爱情,还有别的,而且是更重要的。邓妈妈,余老师,他们不是仍然对生活充满着热爱么?实际上,这几年来,我觉得我自己的心,也已被别的许多事情塞满了。我是个身在农村的知识青年,我并不认为我不能有什么作为。能给群众办一件好事,哪怕是很小的好事,它总是为了群众的,它也应当算是一种作为吧!我所以写上这些,是被这份文件引起的。它虽然触发了我的痛苦,但并不能影响我的信念和决心,因为我已不是几年前的我了。这点请您放心。

  又是一个深夜了。小窗洞吹来的风,还是这么冷。工作组长照顾给我的小油灯,它的火苗摇摇晃晃,把我的影子贴到墙上,显得是那么孤单凄惶。可是我本人,倒没有那种感觉。我听见房外鹧鸪鸟在叫了,它叫得这么早,难道它也象我一样,感觉到真正的春天已经到来了?

  可是消息又是多么不好哇!听说工作组长被撤换了,还要把我弄到县三干会上去检查。我到了县里,一定要跑出去,到省里去……

  一个人有时很难驾驭自己的感情。我本来想把我们搞责任制的起因经过写给您的,可是想谈谈自己心里话的感情冲动,却使我写了上面那些拉拉扯扯的文字。至于责任制的事,只好再写一份了,就是附在后面的一份报告,请您转给郭洋吧!他从国外回来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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