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店主领着几个伙计手持菜刀、木棍赶来助阵,其中一个就是收过我银子的店小二,见了我,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竟垂下了头。见我去而复返,店主惊道:“你不是走了吗?”曹洪豪笑道:“老幺,你那些摆设怎能瞒得过大名鼎鼎的‘仁义剑’?”听到“仁义剑”三个字,那店主一拧眉头,向手下人挥挥手,伙计们就退了出去。
我干笑了声:“曹兄休要误会,小弟绝无恶意,只是眼看兄长有难,不能不出来说句话。”
曹洪客气地说:“请顾兄指教。”
我清了清嗓子说:“听说曹兄杀颗人头取价一千两,为了区区一千两银子得罪紫阳宫,值吗?”
杀人越货是江湖上最不入流的勾当,黑虎会杀颗人头取价几何,我并不清楚,但绝没有一千两之多,我说一千两是给他面子。人活一张皮,尤其那些人到中年仍然落魄的,就更要面子,一千两,我只是说说,又不是真要掏出来给他,何乐不为呢。
曹洪拿腔拿调地说:“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此乃行规,也是我辈立身之本,岂容更改?怪只怪孩儿们糊涂,胡乱接了生意。”我说:“他不仁,我不义。有人存心设计,拿这规矩绑着大哥在火上烤,大哥也愿意?”一直阴着脸站在一旁的元朗忽然插嘴说:“顾青阳,你未免管的太宽了!”
他说话的时候,手臂微颤,一对判官笔就从袖子里落到了掌心。元朗与曹洪并称“黑白双煞”,这对判官笔倒是不可小觑。
我皱了皱眉,心头不免有些恼恨。
曹洪咳嗽了一声,换了张笑脸,语气诚挚地对我说:“老弟的一番好意,曹某心领了,只是……”他顿了顿,面露尴尬之色,说:“这个,有些事不说也罢,啊,不说也罢。”
我说:“曹兄的意思是……”
曹洪捏着鼻子黑面不答。元朗嘿笑道:“顾青阳,你于我兄弟有恩,我们记着,荣当后报。但这件事,与你无关,我劝你还是不要插手。”
我拔出长剑说:“紫阳宫于我有恩,曹大哥既然不愿意放手,那咱们就按江湖上的规矩办吧。”
曹洪讪笑道:“老弟你这又何必呢?”他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元朗和那店主却已摩拳擦掌显得迫不及待了。我心里隐隐感到一阵悲哀:为他们如此轻视我。
动手是免不了的了,论武功我丝毫不惧他们,起初我还因为颜面心里疙疙瘩瘩,斗了几个回合我的心定了。谈不拢就打,赢了,你说了算,输了,彻底滚蛋。又是几个回合,我心生一计,故意卖了个破绽诱曹洪近前,只要他上当,我可一击擒之,结束这场无聊的争斗。他果然上当,果然拼尽全力来偷袭我,那真是雷霆万钧的一击,倘或让他得手,我非死即伤!正因如此,我胸中恶念陡生,待他那一击走势已定,我突然屈膝跪地长剑划道圆弧从肋下斜出上递,这招看似稀疏平常,却达成最大的收效。剑刃精巧地从曹洪左臂的两根骨头间穿过。现在,只要我的手轻轻一抖,精钢锻造的剑刃一定会让曹洪的小臂像竹片一样暴开。
那一刻,我、曹洪、元朗还有那个店主,都一起僵住了。唯一流动的只有那串从曹洪手臂上挂下来的血珠。我胸中的恶念霎时烟消云散,我的目的是救人,何苦多伤人命呢?
我放过了曹洪,他忍着剧痛,说:
“顾兄弟,你好仁义呀。”
他的一张脸因痛苦而扭曲狰狞,豆大的汗珠布满了他的额头、脸颊,又汇成水流簌簌坠落。元朗完全放弃了对我的敌视,和那店主双双抢到曹洪面前,喂他服下保命止血丹,撕破绸衣裹住他的伤口。
事情闹成这副局面,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收了剑,往前厅去寻那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后院混战的时候,前厅也发生了一场激战,店小二和两个厨子伏尸当场,他们的喉咙被对手以利刃割断,因为出手太快的缘故,人在瞬间便没了气息,死后也没有流出一滴血。
曹洪、元朗的喉咙不久也被人割断了,两个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惊愕、委屈的神情。这副景象印在我的脑海里,很深,很深。我一直不明白曹洪为何要暗算陈南雁,为钱?为义?为名?显然都有悖常理。这个谜直到许多年后我在紫阳宫又遇到了那个店主才解开。店主的名字叫黄明瑶,是十三兄弟盟的创始人之一,因为排行最末,都叫他老幺,时间一久,反而把真名给忘了。
那年,我从西域回到中原,受在襄阳办货的杨秀、岳小枝邀请,去紫阳宫住了几天。杨秀是紫阳真人座下八弟子,岳小枝则是紫阳真人开山大弟子谢清仪的长徒,辈分虽低,论年纪倒比杨秀还长两岁。我住在紫阳宫的迎宾馆,无事时常在山中游赏,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东屏山下的梨树林撞见了黄明瑶。
他那时的身份是花匠,腰间扎着一根一指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剥树皮的弯刀、几把大剪刀和一根铁凿子。我们照了一眼,他没认出我,我没认出他,但他的脸色却突然变得煞白。他的身后,一个妙龄女子正低着头从林中木屋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系裤带,她的发髻有些散乱,脸颊红艳艳的,带着一丝春觉方醒的满足。
紫阳宫是三清道场,武林中鼎鼎有名的四清门之首,哪容得这藏污纳垢的丑行?两个人都吓的面无人色,呆若泥塑,一阵慌乱后,那女的目露凶光,从绑腿上拔出一把短匕:她竟要杀我灭口!黄明瑶拦住她,安抚她,说仁义剑是个仁义君子,最是心善之人,不会把他们的丑事张扬出去。他一边说一边还对着我笑,说:“顾大侠,你不会把今天事说出去,对吧?”
我像被人当面啐了一口痰,恶心的不能,于是就想赶紧走开。我抱定一个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时候,花匠的一句话却让我进退不得:“顾大侠,你想知道曹洪的死因吗?”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他俩就双双跪在我的面前。那个女子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哪儿还有杀我的意思?代之的是泪流满面的祈求。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女人的眼泪,她一哭,我的心立刻就软了。
我示意黄明瑶让那个女子先走,在揭开一个大秘密之前,我不希望有第三人在场。那女子千恩万谢地逃了去,从分别时二人的目光来看,两人顶多也只是露水夫妻,或者根本就是上不了台面的野.外.媾.合。
我不客气地问他:“你凭什么认为我对曹洪的死因感兴趣?”
他狡黠地笑笑,说:“凭您是顾大侠呀,我说错了吗?”
“我倒是对你能活到现在很感兴趣。”我当然不愿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哈哈一笑,说:“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的小命就攥在顾大侠的手里,想知道什么,您大可直截了当地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句话说的倒也实在,于是我就不再跟他打哑谜,我说:“若是我没猜错,你们在茅店准备设计暗算陈姑娘,乃是受了陈六侠的指使,或许曹门主还收了她的银子。”黄明瑶点点头,说:“顾大侠高见,那的确是陈六侠安排的,曹门主收了三百两银子,答应设个局,帮陈南雁姑娘跃过龙门。”
“原来是‘跃龙门’!”我心里暗自一惊,又问:“银子真是陈六侠给的?据我所知,紫阳宫可是真真正正的清门?”
“不是陈六侠,那还能有谁?顾大侠可否赐教?”
说到这我哈哈一笑,转身就走,他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紫阳宫收徒极严,想要成为余真人的亲传弟子,不啻于登天。陈南雁初入紫阳门下只是个记名弟子,若不能跃过龙门,就不得入《弟子谱》,不入《弟子谱》就算不得是紫阳真人的亲传弟子,本门的绝学固然无缘得窥,担当大任,承继衣钵,更是想也别想。
紫阳真人的亲传弟子前后收过十一个,年纪最大的谢清仪可以做年纪最小的李迎的祖母,十一个人中,只有七弟子韦素君、八弟子杨秀、九弟子黄梅和陈南雁年纪相仿。韦素君资质绝佳,又兼勤奋刻苦,最早跃过龙门,杨秀、黄梅在同一年跃过龙门,当日杨氏三姐妹尚且健在,道长讲究九九之数,于是当众宣布今后不再收徒,这话说过没半年,杨氏三姐妹先后辞世,陈南雁这才有机会登堂入室。
六弟子陈兆丽之所以肯暗助陈南雁过关,道理倒也简单,陈南雁那时正得谢清仪的宠爱,陈兆丽与谢清仪虽有姐妹名分,实则不过谢氏门下一走卒,上意属意,她岂有不帮之理。至于那三百两银子,我想以陈兆丽在江湖上的声望地位,得来应该不难。她要把曹洪一干人赶尽杀绝,八成就是为了掩饰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