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的葬礼是在一场淅沥沥的秋雨中进行的。德阳殿外,黑压压的匍匐着数千人,最前头的官员们皆是全身素镐,穿着白色单衣与白色头巾,头上无任何冠冕。而刘宏的遗体由太常寺的寺卿小心翼翼的经过沐浴、饭晗、盘冰、小敛、大敛等诸多礼仪,最后被安放在德阳殿正中央的灵柩中,按照礼制,何皇后和董皇后带领着诸宗室女子于灵痛哭。
大殿外,袁隗则手奉《尚书?顾命》高声宣读着:“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頮水。相被冕服,凭玉几。乃同,召太保奭、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
袁隗宣读完毕之后,一位年纪尚幼的男孩在张让的牵引下缓缓步入德阳殿中,随着小男孩的迈入,殿中的众人旋即止住了哭声,皆是低着头,却又悄然目不转睛的望向来人。
“辩皇子,请站在这里。”走到一旁,张让松开手,轻轻指向那樽放着刘宏遗体的灵柩对身边的小男孩开口道。
小男孩自然便是刘宏的长子刘辩了,今日之事他自然已经为母后百般叮嘱,只见他一步一步的走到灵柩前,然后沉稳的望着面前的众人,展现出一丝与之年纪不相符的稳重,而举手投足间亦是隐隐带着一抹上位者的气势来。
“大行皇帝德配天地,光照上下。不获胤嗣之祚,早弃万国。择贤近亲,考德叙才,莫若皇子辩,年十三,嶷然有周成之质,春秋之义,其以辩为大行皇帝嗣!”张让从怀中取出一卷黄色卷轴,来到大殿之中,高声诵读起来,声音虽不大,然而大殿中静谧无声,他的话一字一句的清晰落到所有人的耳中。
俄而,两位宫娥来到刘辩身边,缓缓搀扶着这位小皇帝走到堂上的龙榻上坐下,然后再搀扶起刚才还伏在地上痛哭的何皇后,来到龙榻侧后方早已准备好的太后位,二人正准备要扶何皇后坐下,何皇后却是双臂使力,挣开两名宫娥的手,缓缓转过身凤目中精光闪烁,扫过大殿之中众多昔日与自己平起平坐、而如今只能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嫔妃们,脸上不自觉的闪过一抹若有似无的得色。
待到刘辩和何皇后各自就位,太尉杨彪缓步入到殿中,双手高捧着一物,正是那枚由和氏璧所刻、从秦始皇之时便流传下来的传国玉玺。秦汉时期必须要有了此物,君王的即位才能被视作正统。杨彪东面跪授刘辩玉玺,这也表示着刘辩正式即大汉皇帝位,成为又一位少年天子。
其后中黄门掌兵以玉具、随侯珠、斩蛇宝剑授太尉杨彪,杨彪起身走出德阳殿,告令群臣。
“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见到太尉持随侯珠、斩蛇宝走出大殿,皆是不约而同的高呼万岁。何进跪在百官最前方,因此任谁也看不到他眼中闪过的自得意满之色…
萧瑟的秋风之中,簇拥着白盖车的送葬队伍缓缓驶出洛阳城北门,来到早已修建好的文陵之外。文陵乃是依山开凿,所依之山是为邙山,山方三百步,高十二丈,在雒阳西北,去洛阳二十里,乃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东汉王朝便有数位帝王的陵寝在此山之中。
刘氏宗亲将刘宏的灵柩送入陵寝之中,一干内侍缓缓将陵墓的大门阖拢,再也没有一丝光线能照耀到其中,至此大汉朝便正式告别了这位十二岁便登基为帝、在位二十余载的君王。
三公为刘宏议定的庙号为度宗,諡号为孝灵皇帝。用“灵”字来称呼刘宏,也不知算不算是一种讽刺。
喧嚣片刻之后,浩大的队伍缓缓离开文陵,邙山再次归于冷清。远处,一轮血红的夕阳缓缓落下,只留下些许余晖撒过巍峨的山脉,留下无尽的落寞之色……
世人皆言:一代新人换旧人。佛家亦是有语:人死如灯灭。新的君王即位,那么第一件事便是要抹去旧时代的所有印记,所以更换年号就是所有君王即位后的第一件大事。
只是对于新帝第一个年号定为什么,朝堂上却有了一番不同的争论。
本来太常寺的鸿胪卿等老学究们研究了许久,进谏说可将年号定为“昭宁”,董太后听了深以为然,说是大汉朝自中平元年黄巾之乱陡起,已然动荡许久,昭宁二字对于需要安宁和修养生息的大汉朝时局甚为贴切。
然而何太后却是持反对意见,不知是何人为她想了一个“光熹”的年号。熹者,光明也,在何太后的眼底,在自己儿子的领导下这大汉朝的前景必是一片光明,因此她坚持应该定此为年号。
因为刘辩尚幼,按照惯例,由太后辅政。这样问题便出现了,在年号这个事情,两位太后皆是争执不下,谁也不肯退让半步,那么到底应该听谁的呢?
董太后年长德高,乃是先帝刘宏的生母,先帝在世之时,她在后宫中一向是说一不二,如何看得起其他宫人;然而何太后却是当朝天子的生母,有道是母凭子贵,如今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帝,何太后自然觉得自己应该凌驾于后宫所有人之上,自然亦是不会妥协。
就在两个女人僵持不下,将此事放在朝议上与众大臣商议之时。何进却是首先站了出来,旗帜鲜明的支持定“光熹”为新帝年号。
而何进一出言,朝堂上顿时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出了少数默然不语的朝臣,绝大多数官员都附议何进所言。
眼看众怒难犯,董太后无奈,只得勉强同意以“光熹”为刘辩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号,不过任谁也看得出她心中的愠怒,甚至拂袖而去之时,连睬也未睬身侧的何太后一眼。
朝议散了之后,一辆牛车晃晃悠悠驶出禁宫范围,一路向北,在一处占地颇丰的宅院外停了下来。
俄而,驾车的车夫从车上搀扶下一人,面色从容、气度不凡,正是那前任袁隗袁司空,不过如今他已是身居太傅之职了。
“老爷,你回来了。”袁府管家看清来人,赶紧迎了出来。
“嗯,他们到了么?”袁隗微微颔首,开口问道。
“二位公子和荀大人都已到了,如今皆在后院的密室等候。”管家轻声应道。
袁隗不再开口,径直朝后院走去,推开密室的木门,里面正有三人束手侍立,正是袁绍、袁术和荀爽,他们并未窃窃私语,只是不约而同的望着门外,面色似有些凝重。
“见过叔父。”见到袁隗到来,三人皆是赶紧拱手行礼。
“无须多礼,都坐吧。”袁隗摆了摆手,示意三人各自坐下。
“叔父,你今日召见是有何事?”甫一坐下,袁术便是迫不及待的开口问道。
“今日朝议之事你们可是都知道了?”袁隗并没有回答,只是眯着眼轻声问道。
众人皆是点点头,今日朝议众人皆是都参与了的,虽然所处位置在大殿比较靠后,但是所议之事自然都是明了。
“慈明,此事你如何看?”袁隗望向荀爽,开口问道。
“对新帝年号之正值虽看似不过琐事,本朝亦是屡见不鲜,然而窃以为新君初立,任何小事都值得我等仔细思量其中深意。”荀爽沉吟片刻,缓缓开了口。
“哦,你且说说,其中有何深意?”袁隗淡淡的追问道。
“今日朝议虽是年号之争,不过究其根源可算作是两宫之争。”荀爽顿了顿,接着道,“本朝大凡幼年天子即位,惯例是由太后辅政,先有吕后,后有桓、灵二帝时的梁后与窦后,皆是此例。然而如今天子虽然同样年少,太后却有两人,何况这两位太后皆是不落人后者,今日朝议之争便可见一斑,日后只怕这二人之间…”
荀爽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他的言外之意,众人皆是心中明了。
“那慈明以为我们该如何做?”袁隗没有开口,袁术却是急急问道。
“公路以为大将军待我等士人如何?”荀爽忽然微微一笑,反问道。
“这…”袁术为他所问,先是一愣,思虑片刻仍旧有些踟蹰说道,“大将军待我还…算不错吧。”
他原本想说很好的,只是敏锐的捕捉到自己叔父袁隗眼中闪过一抹嘲讽之意,不由当下改口道。
在袁术心目中,如今的大将军何进对自己这些士人们确是分外倚重,新帝甫一登基,大将军便奏请擢升自己为虎贲中郎将,擢升袁绍为司隶校尉、为西园八校之首,还有其他一些士人也得到了一定程度提升,譬如提拔何顒为北军中候、许攸为黄门侍郎、郑泰为尚书。甚至连袁隗也成为了太傅,是为三公之首,并且与何进同为录尚书事,主持朝政。如此殊遇,在袁术看来,已是相当程度的厚待了。
“不错?”不曾想,袁隗却是冷哼一声,“公路你如何会如此短视!那屠家子何曾将你等视作心腹?你却还犹不自知的为他说好话,当真是愚不可及!”
袁术没想到自己一席话却得来袁隗这一顿训斥,不由吓得连声道:“叔父息怒,侄儿懵懂,还请叔父指点。”
“目光短浅,竟是为些许蝇头小利而心动。”袁隗连连摇头道,“那何进不过将你等视作家奴而已,如今朝局动荡、人心思动,他自然要百般恩惠于我士人,而等到时局安定之后,只怕届时我等被其弃之敝履也犹未可知。”
“这…还不至于吧。”袁术哑然,虽然袁隗说得如此严重,他心中却是颇为抵触,对其所言并不以为然。
“不至于?”袁隗冷声道,“如今天下兵马尽入他之手,即便是他要做第二个王巨君,只怕也无人能阻!”
王巨君自然便是那篡汉自立的王莽了,听到袁隗如是说,荀爽和袁绍不禁面色一变,荀爽赶紧提醒道:“太傅慎言。”
袁隗冷哼一声,不再开口。他如此愠怒自然是有原因的,本以为外戚与宦官一番火拼之后,士人能够渔翁得利,攫取最大的利益。何尝想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朝政大权尽落何进之手,如今其人手掌天下兵马大权,权势一时无两,甚至连十常侍也不过就死了一个蹇硕而已,张让等人依旧深受何太后和小皇帝的信任,自己处心积虑,不过只得到一个太傅的虚衔,最重要的是除了西园一校,仍旧没有一兵一卒在手,如此境遇与当初又有何异?
“其实如今局面虽不容乐观,却也并非死局。”作为袁隗最为倚重的幕僚,荀爽自然是深明袁隗的心思,只见他沉思有顷,缓缓开口道,“那十常侍侥幸逃得一命,却又如何甘心大权旁落?”
“慈明的意思?”袁隗瞥向荀爽,沉声问道。
“太傅,如今时局,那驱虎吞狼之计依旧可行。”荀爽呼出一口浊气,微微一笑,“只不过昔日之虎变为今日之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