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帝都的惊天巨变,南方的乡间却是一副懒懒的味道,湿润的空气中似乎还带着点点热意。道路两旁绿意依旧,南方的树木大多数都是不会落叶的,因此远山依旧披着绿色,而不像北方一样,变得枯黄。
再次踏上荆州的土地,童英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取下系在腰际的牛皮袋,狠狠往嘴里灌了一口,不自觉的打了个酒嗝,脸上浮起一抹殷红。
“将军,荆州牧请你过去。”不知何时,侯惇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拱手说道。
“哦,是…是么。”童英微醺的点了点头,含糊不清的说道,“我…我这就过…过去。”
“将军,你…”侯惇望着微醉的童英,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我能…能有什么事。”童英满不在乎的挥挥手,摇摇晃晃的朝中军营帐走去。
中军帐中,有一儒雅的男子端坐于前,正很是不悦望着满身酒气的童英,正色道:“童校尉,你身为朝廷将领,自当时时自省…”
不过看童英满不在乎的模样,男子摇了摇头,话锋一转,冷声道:“看来那黄巾贼首张角也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
这只南下的队伍中只有一人敢如此当面训斥童英,自然便是那新上任的荆州牧,汉室宗亲刘表了。
刘表,字景升,少时便有贤名,曾因党锢之祸而被迫逃亡,如今党锢一开,他便被任命为封疆大吏,可见朝廷对其的重视。
童英似乎没有听出刘表言语中的嘲讽之意,再打了个酒嗝,缓缓道:“不…不知州牧大…大人召末将有何…何事吩咐?”
“本来刚才是有事,现在无事了。”望着童英的模样,刘表厌恶的挥了挥手,“明日便可到襄阳,届时将军便可自去。”
“哦,多…谢大人。”童英随便唱了个喏,转身走了出去。
“哼,无知竖子,焉堪大用!”目送童英东摇西晃的远去,刘景升低声给他下了这么一句断语,旋即不再想他,开始盘算自己入荆州后如何迅速赢得当地士族拥戴的问题。
“将军,州牧他没有为难于你吧。”童英甫一走出大帐,侯惇便迎了上来,关切的问道。
“为…为难什么?”童英摆摆手,取下酒袋又喝了一口,忽然想起刚才刘表对自己所言,扭头对侯惇问道,“我们明日就到襄阳了么?”
出了洛阳城童英便一直是这么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如今连队伍行进到了何处亦是不知晓。侯惇微微点了点头,开口道:“正是。”
“那…我们现在…在何处?”童英开口问道。
“嗯。”侯惇想了想,旋即答道,“此处似乎名为隆中。”
“隆中?”童英忽然眯起眼睛,片刻之后,迷蒙的双眼似乎稍微亮了起来,吩咐道,“去,给我备马!”
“喏。”侯惇闻言,迅速去将童英的战马给牵了过来,望着童英翻身上马,便要疾驰而去,不由大声问道,“将军,你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你放心,天黑之前我必定会回来。”童英只遥遥的丢下这么句话,一人一马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童英驱使着坐骑快速的奔驰在官道上,两面的风景似曾相识,然而伊人却已不再身边。想到这里,他也无心流连周围的景色,扬起马鞭,急催马儿加快速度。
半日之后,童英来到一片青翠的草庐前,轻叩了几下柴门。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来,一位年幼童子走了出来,见到童英,不由一愣:“是你?”
“敢问卧龙先生可在?”童英知他认出了自己,拱手开口道。
“在,童公子请随我来。”那小童子微一侧身,单手向内平伸,将童英请进草庐中。
一路走到书房外,那童子止住脚步,转身对童英开口道:“童公子稍候片刻,我去报与先生。”
童英点点头,下意识的抬头望向门扉上的那副对联,轻声念了出来:“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念完,他却是忍不住泛起一丝苦笑。
不多时,那童子又走了出来,朝童英施礼说道:“先生请童公子进到内里一叙。”
“有劳了。”童英回了一礼,快步走进屋中。
“童公子来了啊。”屋内卧龙先生端坐于前,正面带微笑的望着童英,只是当他看清童英的模样之后,那抹笑容却是不自觉的凝固在了脸上。
“见过先生。”童英望着卧龙先生,嘴唇微微努动了几下,似乎是想笑一下,又似有很多话要说,但他面上肌肉看上去僵硬无比,终究只是轻声出言,朝卧龙先生行了一礼。
“你神色异常,不比往日,可是遇见什么不如意事了吗?”望着无比憔悴的童英,卧龙先生实在无法将他与数月前的那个年少英才相联系起来,不由开口说道。
童英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我师父和大师兄都过世了,但是我却没办法替他们报仇,小师妹也离奇失踪,我也无能为力,更不知如何寻她回来…”
说着、说着,童英的语调逐渐转为低沉。
“怎么,玲儿姑娘失踪了?”闻言,卧龙先生亦是微微一怔,皱眉问道。
童英没有开口,只是微微点点头。
“你且稍待片刻。”卧龙先生朝童英摆了摆手,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书柜上,取出几样物事,再返回案边,将取出的东西放在案上。
童英定睛一看,只见那是一块龟甲和几枚古钱,龟甲的纹路颇为怪异,却又透着一丝玄妙。
“你可知玲儿姑娘的生辰?”卧龙先生忽然开口问道。
“知道。”童英赶紧将童玲的生辰报与卧龙先生。
卧龙先生听了,小心翼翼的选出几枚古钱放入龟甲之中,口中喃喃自语,似乎在念着些什么古老的咒语。
童英目不转睛的望着卧龙先生的一举一动,虽然不知道卧龙先生此举何意,但是他隐隐觉得总归是与小师妹童玲有关。
只听古钱与龟甲碰撞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然后由龟甲落在案上,卧龙先生仔细看着那几枚古钱的朝向。片刻之后,他郁结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长吁了一口气,脸上再次浮现起一丝笑意,望向童英:“无需担心,玲儿姑娘如今虽深陷囹圄之中,然而却无生命危险。”
“先生此言当真?”闻言,童英脸上瞬间绽放出异样的光彩,虽然他知道卧龙先生智贯天人,所言绝非儿戏,但仍旧不放心的开口问道。
“确是如此。”卧龙先生笑着说道,“我绝非是在诳你,玲儿姑娘必定会平安归来的。”
听到卧龙先生如此确信的回答,童英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微落下来了一些,不过他仍旧有些不安的问道:“童英斗胆,敢问先生,可知到底是何人掳走了我师妹么?”
“这个就恕我无能无力了。”卧龙先生摇了摇头,开口道,“所谓天机,凡夫俗子如何能知得详尽,即便是我也只能从卦象中推测到只言片语罢了。”
童英无奈,虽然小师妹确定无恙,但是刚才他自己提到的师父童渊和大师兄张绣之死却像是揭开了自己两道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疤一样,依旧是他心中隐隐作痛。
聪慧如卧龙先生,自然从他的表情中猜到了少许他所想之事,沉吟片刻,却是忽然开了口:“不若我与公子说个故事可好?”
“故事?”童英不知卧龙先生为何突然有了雅兴来说什么故事,不过既然卧龙先生如此说了,他亦是点点头,开口道,“先生请讲。”
“昔年曾有一位年轻公子是为一国之王子,其人颇有贤名,在国内颇有声望。然而某年其国发生内乱,年轻公子的兄长为奸人所害,连自己也被诬陷,而被迫出逃他国。”卧龙先生缓缓诉说着故事,“在国外的日子过得并不算颠沛流离,但是年轻公子却并未忘记过回归故国,等了整整十二年,终于等到国中内乱平定,同时国君也新丧,一时之间年轻公子的故国成了无主之国,年轻公子本欲回国继承王位,然而却因为去得晚了一步而为别人所得,年轻公子只得再次在天下各国流浪,就这样又等七年,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在一个大国的护送下回国继承了早就该属于自己的王位,而此时他已经年过六旬,人也从风华正茂的中年变为了白发苍苍的老者…”
“啊。”童英听到这里不禁轻呼了一声。
“童公子可是觉得等了十九年才回到故国的他已经年迈、韶华已逝,便不能再有所作为,或是根本就认为此人这十九年的等待并无什么意义?”卧龙先生瞥了童英一眼,轻声开口问道。
童英默然。卧龙先生却是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十九年的流亡生活不仅是带走了他最好的年华,也让他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坎坷、挫折、无助、恐惧、彷徨、苦难、孤独、绝望甚至屈辱,但是他并未就此一蹶不振,归国继承王位后反而是发愤图强,使自己的故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他亦是成为一代霸主!”
卧龙先生顿了顿,淡淡的说道:“童公子可知这位年轻公子是何人么?他便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晋文公受尽苦难,终以六十二岁之龄继承王位,之后一鸣惊人,王霸天下,童公子你以为这是何故?”
童英似乎有些明白了卧龙先生给自己说这个故事的原因,长吁了一口气,一直纠结在一起的眉头渐渐松开来。
“有时候苦难其实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我并不是要你忘却你师父和大师兄之死,而是上天如此安排,就是想让你从苦难中能明白到更多的东西。”卧龙先生直视着童英,缓缓说道。
过了许久,童英眉头完全的舒展开来,他凝视着卧龙先生,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那殷切的希望,不由站起身,抱拳朝卧龙先生行了一礼,无比郑重的说道:“多谢先生教诲,童英明白了。”
“不敢当。”卧龙先生微微颔首,还未来得及开口,案上忽然传来一声异响,二人循声望去,却是发现书案被童英这突兀的站起所带到,案上的龟甲和古钱一咕噜都落到了地上。
“我来。”童英赶紧俯身想要捡起龟甲和古钱。
“慢着!”卧龙先生却是陡然出言制止。
童英大惑不解的抬起头来,却看到卧龙先生脸色微微一变,不由关切的开口道:“先生…”
卧龙先生朝他摇摇头,俯下身去却并不立即将龟甲和古钱拾起,反而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每一枚古钱的朝向,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
良久,卧龙先生缓缓捡起龟甲和所有的古钱,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龟甲摆在案上,然后再将古钱放入龟甲,口中喃喃持咒,神情肃穆中带有一丝焦虑。他将古钱一次又一次的从龟甲中洒出,口中不再念咒,只是根据每一次古钱不同的朝向,轻声说着一些童英听不懂的话。
童英不敢打扰他,只得侧耳倾听他所言为何,却也只听到诸如“地尽…阳、三…圣、玄龙…天,月…帝…”的只言片语,
终于等到卧龙先生不再摆弄那些古钱,他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先生,您这是…”
卧龙先生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嘴唇微张,一字一字的对童英开口道:
“地尽落阳、三分待圣,玄龙逆天,月主帝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