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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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的造访,打破了周芳龄心里的宁静,她情不自禁地把这一切告诉了妈妈。妈妈说:“那小伙倒是有志气。不过,这又有什么用呢!我们家里摆着一个现成的大专家,死了没埋,他还在幻想研究什么学问。青年人,不识时务,唉!”

  周芳龄很扫兴,又去找爸爸说。

  “是真的吗?”周国强问。

  “是的,爸爸,我看见了他的笔记,分门别类,整理了小半箱子。”

  周国强感叹道:“藏龙卧虎啊!”但他并不多言,仍旧死守着自己的戒条。

  周芳龄非要引他多说几句不可,便问:“您说他会成功吗?”

  “也许能,也许……难说。”

  “为什么是也许呢?”

  “这要看……”他欲言又止,生怕引出太多的话来。

  周芳龄又扫兴了。她不由得想起了二哥。都是因为他在关键的时候顶不住专案人员的软款硬唬,出卖了爸爸,害得他至今不相信亲生儿女。

  这个家呀……

  家里没有知音,只好寄希望于社会。年轻人不能没有朋友。周芳龄早已不能忍受这种无所事事、内心空虚的生活了。絮絮叨叨的倾诉,混在女工们中间扎花,都不能解除深深的苦闷,只有在与何督伟谈活以后,才看到了生活的一线光明。第二天她又想去找他,但怕何督伟见怪。想给他送点钱去,钱是父母的,不便开口。过了三天,实在忍不住了,便硬着头皮去,向他借一本书。

  何督伟给她一本《安徒生童话》,她不满意,以为是把她小看了。可何督伟坚持说,读读这些童话是很有意义的。里面的故事很美,可以把人从丑恶中带到诗一般美好的境界去。周芳龄只得拿回来读一读试试。

  她读了《丑小鸭》,联想翩翩。丑小鸭不正是何督伟吗。目前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底细?有谁能看重他?可是,他将来一定是一只天鹅。

  她把曲振声弄来的那封证明信忘了,把柳艳芝的冷脸当作木头。再也不关心能不能找到工作的事,甚至连户口问题也遗忘在昨天了。她发现了一条新的生活之路。

  她焦急,恨自己明白得太迟。当年为什么不也去参加搜书呢?为什么不搞一点自学呢?爸爸是一位药物学专家,连他那点遗产都无法继承下来。

  她意识到,自己是一块荒废了的花圃,被杂草占据,美丽的花儿开不起来了。只能向牛羊提供一点饲料。能这样,还算是不错的,总比成为蛇的掩蔽所要强。

  她准备作出牺牲,为支持丑小鸭作出牺牲。她想,别的学不会,刻钢板大概是不难学会的。

  她利用给家里买菜的机会,每回扣下一点零钱来,去买了一块钢板和一枝铁笔。蜡纸呢,暂时没有。她只得直接在钢板上练字。

  母亲问她:“你这是干什么?刻钢板,象个职业么?”

  父亲也说:“孩子,看着你学这一门,我惭愧呀!”

  不管他们怎么说,周芳龄坚定不移。

  她把能找到的油印品都找来,甚至在路上踩到一片废纸,都要捡起来看看,只要是油印的就带回家来。

  她模仿了好几种钢板字体,先用钢笔在纸上写,使字形规范化,再用铁笔在钢板上划,以熟悉钢板的脾气。每天除了协助母亲做家务以外,其余的时间全部用来埋头练习,三天两天不出门已成了常事。她的心境变了,不再是惶惶不安的,也跟那些有工作的人一样,带着责任心和任务感上班下班。只是父母不尊重她的劳动,尤其是母亲,经常支使她停下手来去干别的。她很恼火,撅嘴,瞪眼,嘟嘟嚷嚷,埋怨他们不理解,不支持。家里那余写字台成了她的工作台,她霸占着那块地方,谁也不许动。久而久之,父母习惯了,也被她的精神打动了。父亲对母亲说:“反正又不靠她挣钱,与其让她闲着,还不如让她找点事做。她有这个兴趣就让她去吧。”母亲也无可奈何,只好望着她趴在写字台前的背影,摇摇头,叹声气。

  有天姐姐回来了,拿起她写的钢笔字,大吃一惊,嚷开来:“妹妹,这是你写的吗?”

  周芳龄正在走道上剖鱼,听见姐姐的喊声,扔下菜刀,来到门口,甜甜地笑着。

  “这鬼丫头,我还以为是印刷品呢!”姐姐端起一余纸,近看了又远看。

  “真的吗?”周芳龄说声,扑上来将姐姐一把抱住,跳起来。

  “你的手!”姐姐大叫。

  可不是么,满手的鱼血已经揩到姐姐身上去了。周芳龄答应给她洗衣服。她情愿,因为这是第一个肯定她成绩的人。

  饭后,她把姐姐拉到走道上,避开父母的耳目,悄悄地对她说:

  “姐姐,借给我五块钱好么?我不久就挣来还你。”

  “你不会找妈妈要?”

  “我不,我要独立。”

  “等参加工作以后再独立吧!”

  “你不懂,我有一个想法。”

  “你得了!小孩子气。”

  “姐姐,你听我说呀。我正在练习刻钢板,很快就要成功了。我要用这个挣钱,跟你一样,自己养活自己。可是,爸爸妈妈都不乐意让我干这个,情愿养着我吃闲饭。他们说,这是个体劳动者,挣了钱,除了交税都归自己,在我们这个社会是说不起话,做不起人的。还要提心吊胆,怕哪天戴上新生资产阶级分子的帽子,挨斗争。可我不怕,我可以谨慎一点儿,规矩一点儿,叫交税就交税,风声不对,我不干了就是。我说不服爸爸妈妈,只好请你支持我。”

  “别昕他们那么多。”姐姐说,“自己劳动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光彩的?开后门光彩?受贿赂光彩?明火执仗地争权夺利光彩?我就看透了,能捞到的就捞;能吃荤的不吃素,能坐车的不走路。今天有好处今天得,还不知明天会怎么样呢!别再管它光彩不光彩了。知识分子总是爱光彩,到头来是最不光彩的。我爸我妈怎么样?我们做儿女的得到了什么光彩?说起来就心寒。我赞成你刻钢板挣钱,做点好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

  周芳龄并不同意姐姐的话,但她支持刻钢板,这就足以使人高兴的了。

  “你答应借钱给我?”

  “要钱做什么?”

  “买蜡纸,拿来作练习。”

  周松龄当即拿出五块钱来交给了妹妹。

  周芳龄真高兴,她请姐姐洗碗,自己一溜风跑上街去,买回来一筒蜡纸。

  她刻坏了一余,又刻坏一余。不是字体不好,而是用力的轻重难以掌握。用力过大,钢板的纹路影响了字形美,甚至把蜡纸划破;用力太小,刻痕不清晰,字也越写越拘谨,不好看。她不折不挠,反复练习,把每一余蜡纸充分利用起来,连纸边上都写满了字。

  那天,她终于第一次把一余蜡纸刻好了,内容就是《丑小鸭》。她到塑料瓶花厂借了一部油印机,印了二十份。她高兴死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刻的字。

  她拿回家去,给妈妈一份,给爸爸一份,让他们评评好不好,等他们说出赞美的词来。

  爸爸看完了童话的内容,沉下脸来,直同一共印了多少份,叫周芳龄全部拿来交给他。他擦了一根火柴,把那些印刷品烧着了。

  周芳龄急得跺脚,气得哭。爸爸训导她说:“你要印也不能印这样的东西,人家问你是什么目的,你怎么说?含沙射影,不明不白的,你以为抓不到你的辫子么?见诸文字的东西要千万小心,比口里讲的更危险。我们这个家庭再不能经受打击了。”

  周芳龄无可奈何地看着那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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