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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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驼听说周芳龄从乡里取来了证明,柳艳芝答应“研究研究”,“请示请示”,他为她感到由衷地高兴。但他不能向她道贺,因周芳龄一直没有消除对他的误解。他后悔当初不该领她去找那个该死的老顾。

  不知是过敏还是怎么的,骆驼总是觉得别人在指背骂他。本厂的那些年轻女工们也好象完全把他当成了魔鬼,全都怀着深深的痛恨。他在猜想,也许人们会以为他过去的错误是属于流氓犯罪之类,那也是无法对人解释清楚的。他早已习惯于说不清楚,历年来,凡遭受委曲都不说。无论人们给他安上什么罪名,不管有无根据,都是正确的。这已经成了经验。为了适应人们给他的待遇,他宁肯深信自己确实是有罪的。他那奇妙的大脑能自动虚构出一些模模糊糊的犯罪事实,有的是从梦里得来。

  现在他已认定自己是老顾的同伙了,怀着一颗罪恶的心把周芳龄引进魔窟去。并且,他也许直到今天还没有改邪归正,随时都有可能残害无辜。他是不是又在打着什么人的主意呢?只要有人认为是,也许就是。

  有一天他拿着水壶在小酒店里打酒,付款以后,女营业员忘记了找钱。正好商店要关门了,那营业员拿起扫把走出柜台来扫地。骆驼来到她身后碰碰她的手臂,说了一声“哎”。女营业员猛一回头看见骆驼那对可怕的眼睛,吓得尖叫一声,跳开嚷道:“死骆驼!搞什么鬼!”骆驼听她这一叫,以为自己又犯了弥天大罪,赶紧溜出店门回家去。在门外,他把自己的头重重地捶了几下,没有眼泪地小声干嚎了几声。

  走进那条回家的小巷,他似乎觉得背后有人跟踪而来,拿着什么棍棒之类把地面戳得笃笃响。是不是来了巡逻的民兵?是不是根据女营业员的指控前来抓人的?天哪,这又是冤枉!不,如果被他们抓住,那就不是冤枉。他不打算逃避,知道那强大的群众专政是万无一失的天杨地网。他停步不走了,闭上眼睛等着。只昕那笃笃的响声也在他身后停住了。他等了一阵,觉得奇怪,便回头去看,原来是一个架着两根拐杖的跛子。

  骆驼松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跛子在他身后紧跟不放。骆驼拐弯跛子也拐弯;骆驼走慢些,跛子也放慢脚步。骆驼感到害怕,急走了几步,钻进日省庐的小门,哐地一声把门关上。

  跛子来到门口,抬头望望门楣上的厂牌,又琢磨着从前那“日省庐”三字的痕迹,略有所思。

  门开了,周芳龄从里面走出来。两人面对面望着,楞了。

  “还认识我吗?”跛子开口说话。

  “你是……”周芳龄惊诧不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何……督伟?”

  “是的,感谢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你……”

  周芳龄盯着他那两根拐杖,想起上次曲振声曾经说过的,这个六四年下乡的老知青,一直没有办法把户口迁回城里来,常说要请人用枪打断一条腿,以便弄到一个病退回城的证明。后来是天要助他,让他摔断了腿,满足了他回城立足的愿望。

  “没有想到吧?”何督伟说。

  “我听曲振声讲了。”

  “曲振声?你后来还见过他?”

  “他到我们这儿来过。”

  “哦……”何督伟眼睛一亮,似乎有什么感慨。

  周芳龄对他这对眼睛是有深刻印象的。那时他有点玩世不恭,并不好好劳动,经常跑上山去,寻找猎人们为捕获黄麂和野猪之类而设置的圈套,如遇上套住了猎获物,他就坐收渔翁之利。山民们对他的行径是清楚的,因怜悯他背井离乡,无亲无故,也就并不与他认真计较。他的眼睛很特别,放出一种使人害怕的光来,好象能穿透他所看见的物体。山民们把他当成精神失常的人,他也确实有些疯疯癫癫的表现。

  “你是来找我的吗?”周芳龄问。

  “不,我是在小酒店里对一个人产生了兴趣,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路走来,他钻进这个门里去了。”

  “骆驼?”

  “不,不是骆驼,是人。”

  “你跟着他干什么?”

  “呃……怎么跟你讲清楚呢?太复杂了,一言难尽。”

  周芳龄产生了好奇心。特别是,这件事关系到骆驼,她更想了解。

  “你这么站着,累吗?要不要到我们家坐会儿?我妈妈你也认识,老熟人了!”

  “上你们家,我不敢。”

  “为什么?”

  “我知道你们是一个高级的家庭,我这样的人……”

  “高级什么呀!比什么人都不如,全家挤在一间小屋里。”

  “我身上很脏。”

  “那有什么!”

  “我是一个讨饭的。”

  “什么?”周芳龄吃惊。

  “就是叫化子,一点也不含糊,叫化子。”

  “是吗?”

  “请不必惊讶。”

  “你有亲人吗?”

  “没有。”

  “唉!”周芳龄深表同情。

  “也不必叹气。”何督伟毫无萎靡颓丧,十分乐观地说,“讨饭,说起来是不好听的,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人从来都是分等级的,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有自己的位置,各就各位,心安理得。在上者,不需要趾高气扬;在下者,也不需要自惭形秽。我是一个回城知青,没有工作,又不能不吃饭,当然只好乞讨了。这完全是正常的社会分工。有的人跟我一样没有工作,不同的是,他有父母亲人能够养活他。那样的人,其实跟我差不多。我是向社会乞讨,他是向亲人乞讨,都是讨饭的。你认为我说得对吗?”

  周芳龄联想到自己的处境,低下头来,无语。

  “你呢?”何督伟问,“在哪里工作?”

  “跟你一样,讨饭。”

  “哦!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讲。”

  “你说得很对。”

  “不不不,我那足诡辩,讲得好玩。”

  “我很佩服你。”周芳龄由衷地说,“在九龙山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是一个很不平常的人,今天见了你,我那种印象更深了。不过,象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不能想点别的办法弄饭吃呢?”

  “嗨嗨嗨嗨!”何督伟低沉地、意味深长地笑笑,“如果你有兴趣,我也许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候把我的秘密告诉你。”

  “为什么要等到某个特定的时候呢?”

  “哦哦哦,不谈了。”他摆了摆手,“请问,你说的那个骆驼是住在这个院子里吗?”

  “就是。你找他千什么?”

  “假如我去拜访他,他会接待我吗?”

  “你在公安局工作?”周芳龄突然产生一种猜测。

  “不不不,你乱猜。这样,我就不好去找他了。再见!”

  何督伟说完,转身就走。那一踮一跳的背影,在狭窄的小巷里渐渐远去。他虽然是一个残废人,却显得很有力。周芳龄站在原地久久望着他,对这个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追上去。

  “等一等!你住在哪里?我说不定会去看看你。”

  “非常荣幸。”何督伟说着,从身上拿出一支钢笔和一本小笔记本来,当即写下一个地址,撕下来交给周芳龄。

  周芳龄接过纸条来一看,多么漂亮的钢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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