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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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条麻石铺路的小巷里,两边排列着一色的小楼小院。每一个小院都有一余厚实的双合大木门,大门上又挖一个小门洞,装上一扇只能一人通过的狭窄的小门。门头上原来多半都有横额,写着“馨园“芳圃“清居”“雅寓”之类的字样。有的是阴刻,有的是浮雕,有的是磨漆金匾。不过现在已很难看清那些字了,能刮的已经刮除,能凿的已经凿去,实在无法消除的便只好留着。从前都是一个院子一家人,现在多半是好几家挤在一起,在院子里装一个自来水龙头,公用。

  这里有个格局偏小的院子,麻石的门楣上,“日省庐”三字虽然用水泥填上了,仍旧依稀可辨。里面的小楼是两层的,每一层都有一丈多高,砖砌的墙,木制的楼板和栏杆。大门敞开着,老远就能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格格的嬉笑声,里面都是一些女人,大多是年纪轻轻的,看样子,分不出谁是姑娘,谁是嫂子。

  这是一个塑料瓶花厂,女工们面前摆着堆积如山的花瓣、叶片和枝条。她们灵巧的手把花的零件拼装起来,做成一柬束永不凋谢的花枝。这种劳动是不需要用心的,机械的动作重复一遍又一遍。为了减轻疲劳,寻丝觅缝找话说。谁家的男人寻野食,谁家的毛毛学话早,都要重复讲上百十次。有时也来恶作剧,互相寻开心,语言越来越不雅,玩笑越来越出格。

  周芳龄从门外走进来,女工们的情绪又兴起一个新高潮。这个喊,那个叫,纷纷向着她招手。

  “喜鹊子,快来快来!你上回讲的故事我们又忘了。”

  “喜鹊子,留城证到手了吗?”

  “喜鹊子,少去游游荡荡,来帮我们做点事吧!”

  怎么叫她喜鹊子?这是褒还是贬?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么?

  是的,她变了。人还是那样漂亮,辫子还是从前一样长,只是脸上褪去了红润,苍白的面孔嵌着一对有点发直的大眼睛。眼里闪射出一种异样的光来,象随时都在向着她所看见的目标倾诉,又象总是在说:“不要躲着我,不要躲着我。”

  她走进了女工们的车间(原是客厅),拿起一枝粉红色的映山红,说道:“这算什么花呀,丑死了,扔在路边还没人捡呢!九龙山,满坡满岭,到处都是这种花,看腻了,山里人连砍来做柴烧都不屑,怕熏黑了屋子。”

  “九龙山那样好,你为什么要回来?”有人这样说。

  “问你自己,”周芳龄不示弱,“你下放的湖区,鲜鱼嫩虾当饭吃,你为什么要搞个假病退证回来?”

  “嘘——”有人用指头在嘴上做了个打封条的手式,意思是,不要把这些不能说穿的话拿来讲。

  “偏要讲。”周芳龄执拗着,嘴比从前快多了,“本事大的可以走后门招工回来,本事小的可以弄到病退证.我们没有本事的下了乡还不算数。你们说这是什么道理?我跟我妈在那深山孤庙里住了两年,不算上山下乡么?我们是哪天去的,哪天回的,中间做了些什么事,认识了一些什么人,我可以给你算出流水账来。可是居委会主任一口咬定说,公社没有接受我们当社员,我们是在试验林场吃了两年闲饭。说我没有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重新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对不起,这话可能不对。不过也没有啥,反正我是经常这么说的,要成反派早成了,等不到今天。”

  听着的人表情都是奇怪的,既同情,又开心。多半是因为听她说得太多了,总是那些老话,又总是那么气忿,那么认真。一首悲凉的叙事歌,倘每天都挂在嘴边唱,感人的力量也就消失了,久而久之,会使人觉得唱歌的人有点疯。

  “喜鹊子,你讲的那些故事太离奇了,人家不相信。”有人故意刺激她。

  “不相信?”周芳龄过份认真地与人争辩起来,凭什么不相信?他们去调查过吗?你说是哪一点不相信,你说嘛!”

  女工们见她这么容易被激怒,都为之苦笑。

  “你们笑什么!”周芳龄更加恼了,“笑我倒霉,笑我没有本事找到工作,是吗?可别忘了,你们自己也有过可怜的时候,才当了几天集体工?”

  她这样一说,大家就连苦笑都不敢了,只好发出几声表示同情的叹息。周芳龄内心的反应是极其灵敏的,一当得到同情,就立刻现出了原来的本相——纯真、正直、善良。她需要别人了解她,需要友谊和温暖。她同一般的青年女子一样,愿意生活在热气腾腾的集体中。可是她没有资格进学校,也没有机会参加工作。她象一只脱离了鸡群的小鸡,惊慌地呼叫着,奔走着,对一切危险的征候都特别敏感。她总是觉得世界不公平,时时怀着委曲的心理。离群的小鸡有时会钻进邻家的鸡群以寻找慰藉。周芳龄也是一样,她不时来到这些女工们中间,帮她们扎花,听她们扯一扯天南地北的新闻,也把自己的经历不厌其烦地无数次重述给她们昕。当她们表示理解的时候,她把她们当成姐妹;当她们使她感到受了伤害的时候,她会翻脸。她不允许别人不听她的诉说,谁表示厌烦就是对她怀有敌意,同居委会主任柳艳芝是一路货。人们称她喜鹊子,她几曾有过欢喜的时候?也许是安慰,也许是解嘲,也许是形容她饶舌,才送了她这个美名。开始时,她很恼火,后来听惯了,也只好答应。每听到一声“喜鹊子”,她的心就挨了一击。

  “我求求你们,”周芳龄在工作台前挤出一个位子来坐下,拿起一朵百合花来,怜惜地抚摸着说,“以后别再叫我喜鹊子好不好?”

  得到的回答是一阵内容复杂的笑声。有人说:“喊你一声喜鹊子有什么不好?这是最客气的呢!你问问在座的,谁没有一个外号?你那个是最好听的,还不满足?少来点知识分子的奥气了,连你爸爸都放下了架子,你还放不下?”

  这话说得倒是实在,周芳龄无可奈何。她心里空虚,无聊,情绪变化无常。女伴们把话题引向别处,她没有听见,心不在焉地帮她们装配着花枝,以消磨时间。忽然她烦躁起来,把刚刚拼装好的花枝拂在地下。

  “你癫了?”女伴中有人抗议。

  “我傻了。”周芳龄说,“你们劳动是有工资的,我干了白干,真傻。”

  “谁也没有请你来呀。”

  “是的……是的……”周芳龄用卑怯、哀怨和愤愤不平的眼光,久久地盯住说话人,嘴唇蠕动着,挤出一些话来,“谁也不会请我来,谁也不需要我。我是多余的人,只会吃闲饭。成天在这儿遛遛,那儿坐坐,喜鹊子,惹人心烦,看着刺眼……她哭了,眼泪顺着鼻子两侧缓缓地流下来,“可是……我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不学点儿乖呢?为什么……”

  有个好心的女伴诚心诚意地劝她说:“周芳龄,想开点吧,有人养活你,你怕什么!我们这点工作不也可怜?一天坐到黑,三十块钱。名声又不好,街办厂子,集体工。我要是象你一样长得漂亮,才不到这个鬼地方来,找个有权的、脚路宽的对象,管他年纪大也好,丑八怪也好,只要日子过得好。听我的劝吧,实在一点。眼睛望着天,天上不会有后门,也不落金子银子。”

  “唉!”周芳龄叹一声,用手绢揩干眼泪,从这里走开。她想起了峰艳婆,想起了“红颜多薄命”。难道当真逃不脱命运的杨网么?

  她精神恍惚,走下台阶,眼睛视而不见,撞上一辆三轮车。车上装着煤,蹬车的是那个人称骆驼的老单身汉。他脸上糊满了煤灰,从发际黑到下颏,从鼻子黑到耳根。唯剩眼白还没有污染,眼里漾出抱歉的、凄凉的微笑。

  周芳龄望他一眼,在对比中找到了安慰。自己虽是不幸的,而不幸的人岂止于她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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