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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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黑了,外面总是有光。是月亮出来了?不,是悄悄地下起雪来了。

  这场雪酝酿了很久,一来就是铺天盖地。

  棉花雪,落地没有响声,只听见大北风呼呼地吼叫。

  周芳龄不愿意看见窗户外面,唯恐那里会突然出现一余老虎的大嘴或别的什么可怕的东西。她要把窗户遮起来。母亲满足了她的要求,把装东西的麻袋拆成片,从墙上拔出几口竹钉来,将麻袋片钉在窗框上,做成了一个窗帘,遮得一隙不露。

  干完了,又回到火塘边烤火。母亲给女儿约法三章:第一,无事不跟生人说话;第二,衣服穿得越不引人注意越好;第三,千万不向别人谈起自己的家事。

  “为什么要这样?”女儿问。

  “为了不出事儿。”

  “我看这些山里人都挺好的,用不着处处防着人家。”

  “你知道什么!”母亲说,“现在的人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当面装得老实,说得好听,转背就来鬼了。最不会害人的都学精了。”

  “您干脆别叫我出门好了。”

  “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那不就同蹲监狱一样?”

  “唉!有什么法子!”

  杨瑶月长叹一声,给女儿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主题都是一样,动荡时期中,好人变坏了,对任何人都不可轻信。

  她的故事把周芳龄带进了一个绝望的境界。在那里,人跟人,水火无情!人跟人,你死我活。人世间是多么可怕!互相嫉妒、仇视、欺骗、暗算、戕害、吞灭……这是人的本性么?那么,他们怎么能繁衍出那样多的子孙,占满了整个地球?

  火光闪闪,屋里充满了烟雾和恐怖。

  火光闪闪,把周芳龄引入了一个可怕的梦境:

  四面燃烧着冲天大火,象烧山一般猛烈,象炼钢一般炽热。在火的包围中,站着爸爸、二哥、邻居家的小女孩、妈妈、周可芬阿姨、那个挂牌子打锣的女人、同学、石叔叔、大哥、镇上碰到的垢面青年、姐姐、全正清伯伯、拿扁担的山里人、茹小明、林科所那些文质彬彬的面孔、山民们憨厚的面孔……所有的人都来了!火光闪闪,人影绰绰。他们的脸上和身上都烤红了,另一面是黑的。他们在笑,象火那样笑,粗野的笑,凄凉的笑,阴险的笑,得意的笑……

  火光闪闪,烤得人出汗、心跳、烦渴。活着并不是舒适的,而是受罪的。她想逃出去,她想死掉,她闭上眼睛。

  可是她没有死,并不能想死就死。闭上眼睛依然能看见同样的景象:火光、人影。红的少了一些,黑的多了一些。还是心跳,烦渴。

  她看见妈妈的面孔变了,疲惫、痴呆、冷漠、脸色铁青。是铁铸的脸,原是通红,现在已经冷却。这是妈妈么?

  爸爸变了,其他的人也变了,都变了!

  到处没有声音,安静得跟墓窟里一般。古老的城堡,响起心惊胆战的钟声。山谷里回晌着钟声,逐渐远去,从海那边传来。下雪了,什么也听不见了。大地一片洁白,洁白的房舍、洁白的山林、洁白的衣裳,护士们端着盘子在走廊上来往穿梭。做什么?开刀。

  有一个人被剖开了。跟猪一样的内脏,淌着血。火光闪闪。

  出汗,烦渴。她到处奔跑,要喝水,找水喝。那是血水,那是污水,那里有一个水库,她找不到舀水的碗……

  她用手捧了一大捧雪花,正准备吃下去。”血!”一个巨大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一看手上,果然是血。手上沾满了血污,一股浓重的腥味。找水洗手,四处去找水……

  血结成了痂,厚厚的一层。”黑手!”人们吼道。她奔跑,他们在后面追她。跑过小路,跑过野火腾腾的草坪,跑过拥挤的集市。不,是游行的队伍,怒吼着的人们,绷着青筋的脖子,咬牙切齿的面孔。凶恶的人群象海潮一样向她扑来。全是老虎、狮子、狼,面目狰狞的魔鬼。跑不动了,完了!完了!闭上眼睛,等待着厄运。

  一切都没有发生。耳边嗡嗡地响着。她飞起来了.不,她落下去了。永远落不到底,由害怕变成舒适。象坐飞机一样,但不是在机舱里。她看不见自己,却能感觉到存在,横躺着,飘……飘……

  有一位慈善的老人随着她飘。老人说话的声音浑厚,有共鸣,不急不忙地:。孩子,你想喝水吗?我这儿有水,你喝吧!你是不会有什么困难的。你真美呀!你是一个纯洁的姑娘。是谁弄污了你的手?把手洗一洗,恢复你原来的样子。是谁使得你心里不安宁?你干么要逃跑?全是你自己的误会,世界本不是丑恶的,人们本来是善良的。当你自己有一颗善良的心,别人也有同样善良的心;当你把一切人都看成魔鬼,你自己也是魔鬼。你不喜欢魔鬼的世界,你需要平安、恬静,是么?你觉得在梦幻中飘游是十分舒适的,是么?那么,你睁开眼睛吧!睁开你美丽的眼睛……”

  她听见水声哗哗。不,水声汩汩,身边流淌着一条清亮的小溪。她没有喝水,但水似乎已流进了她的嘴里。她贪婪地吞咽着,一口又一口。水声汩汩,清亮的小溪。明明是林场附近那条小溪,听响声就能知道……

  “睁开你美丽的眼睛吧!你的眼睛美丽,你看见的世界也是美的。”老人的声音在泉声的伴奏下,象是唱歌。

  美丽的眼睛睁开了,温暖的阳光照着春天的花园。花径长廊、曲栏垂柳、水草游鱼、轻风飞燕……妈妈在吟咏一首古诗,坐在摇椅上。爸爸在给药草浇水,穿着那件褐色的毛线背心。姐姐在柳树下梳头,她的长发恰似那株垂柳。大哥与二哥在荡秋千,动作配合得很好,高高地飞上空中。同学们也在,他跟她,他跟她,谈恋爱呢,羞!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全是安详的表情,相遇都是微笑。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但她知道是一双顶顶美丽的眼睛……

  火!又有人在放火!呼啦一声,冲天的大火。

  “不要!不要!不要放火——”她跺着脚大声疾呼。

  “小龄!小龄!小龄!你怎么啦?”杨瑶月把女儿叫醒。

  周芳龄醒了,把被子一掀坐了起来,发现眼前一片黑,只有火塘里还有几个零星的红点。

  “妈妈,我在哪儿?”她惊慌地问。

  “决躺下来!别冻着。”

  “我怎么到床上来了?”

  “你坐在火塘边睡着了。这么大的人,比妈还高,还要抱上床,丑不丑?还问哩。”

  “妈,周芳龄躺下说,“难道我是在做梦?”

  “不光做梦,还蹬着腿大喊大叫呢!”

  “哦!”周芳龄笑了,又说,“妈,我真不敢相信这是做梦。我明明……妈,您说到底有神仙吗?”

  “扯哪儿去了!”

  “我梦见一个神仙,他说的话,我还记得。”

  “说什么?”

  “他说,‘当你自已有一颗善良的心,别人也有同样善良的心;当你把一切人都看成魔鬼,你自己也是魔鬼。,这话有道理吗?”

  “很费解。”

  “他还说,‘睁开你美丽的眼睛吧!你的眼睛美丽,你看见的世界也是美的。’这是什么道理?”

  “是梦里的道理,没有听说过。睡吧,别想了。”

  可是周芳龄睡不着。她曾经昕人说过,有位作曲家,在梦里创作了一首乐曲,醒来时还记得清清楚楚,于是立刻起床把谱子写下来,居然是一个完整美妙的作品。人在睡梦中是能创造奇迹的,难道那位神仙的话不是奇迹吗?究竟有没有道理!这可不是数学,没有运算的公式。

  她迷住了这两句费解的话,又闭上眼睛,希望回到原来的梦境中,请那位神秘的神仙把它解释清楚。可是梦不遂人愿,想它再现,偏不再现,白白地耽误睡眠。

  在蒙咙中,她听见外面有一种响声。象是一队人马,脚步十分沉重而杂乱,正在向这里走来,越来越近了。

  她推醒母亲。

  “妈,您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杨瑶月侧耳听了听说:“听见了。”

  “是什么?”

  杨瑶月又仔细听了一阵说:“不知道,我去看看,你躺着别动。”她披上棉袄爬起床,寒冷加紧余,牙齿嗑瞌地响。她走到窗前,把麻袋片掀起一角,往外面的雪地里望去。

  好大的风,好大的雪!一夜之间,山林的面貌全变了!在发出响声的方向,有一群奇形怪状的庞然大物正在朝房子走来。杨瑶月吓得差一点失声喊叫,为了不让女儿受惊,她控制住了。但不敢久看下去,回到床前,叫女儿赶紧穿好衣服,准备应付意外。

  趟雪的脚步声从门前走过去……

  顶那头一间房发出破门的响声。

  母女俩屏住呼吸,坐等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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