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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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巷子的两边是两排陈旧的木房子,如同一群紧紧挤在一起的迟暮老人,看起来毫无生机。两边遮挡雨水的屋檐朝着一个方向伸过来,将巷子顶上的天空逼成一条细线,即使是在白天,整条巷子也显得昏暗无光。槐花巷依水而建,临水的一面是一排吊脚楼,门都向里开着。巷子的东端搭在一条马路上,向西端走过去,可以看到炉观镇上的码头,巷子也就到了尽头。每天早晨或傍晚,总有人从码头上冒出头来,沿着青石路面走进槐花巷里。巷子两边的人就打开窗子,伸出头来往巷子里看。随着那些陌生商人的到来,死气沉沉的巷子才活了起来,他们缠在腰间里的包袱,多多少少能给槐花巷里的人一些期盼。

  应该是三十年以前,也有可能是更早的候,我父亲那时刚好是我现在这样的年龄。在天黑下来之前,拐爷把自己的半条命和一股血腥味带进了槐花巷,我父亲目睹了整个过程。不断推移的时光已经把父亲的记忆消磨得残缺不全,他现在还能清晰记起的是在傍晚时分,拐爷血迹斑斑地从码头上爬上来后,沿着一条青石板路爬进了槐花巷。巷子两边的人几乎都看到他了,但没有人为他开门。他们从窗子里伸出头来,如同一只只鸭子一样把脖子拉得很长,从高处往下俯视在地上艰难爬行的拐爷。最后是老水为他开了门。老水那时候也趴在窗口往巷子里看,他看的是拐爷身下拖出来的那条长长血迹,长蛇一样从码头上蜿蜒而来。拐爷爬到老水家的门口就爬不动了,脖子一歪将一颗脑袋枕在了老水家的门槛上。

  “爬到哪家去不好?偏偏爬到我家里来了。瞧你伤成这个样子,不给你找个郎中怎么行?我这一两年来的辛苦又白搭啦!”老水站在门口自言自语,嘀咕了好一阵子,最后将拐爷拖进了屋。

  伤势痊愈之后,拐爷丢了一条腿。两颗子弹一上一下,分别打进了他的腰间和脚跟。腰间的那颗子弹要去了他的半条命,一个肾被捣碎了。我父亲说,拐爷后来终生未娶,大概就跟腰间的这颗子弹有关。脚跟上的那颗子弹估计是逃跑的时候补上的,把脚杆都差点打断了,那条腿想要也要不回来。

  “你小子命硬!阎王爷对你不错,没把你收走。”拐爷从床上拄着拐杖下地的时候,老水对拐爷说,“丢掉一条腿,算是便宜的啦。”

  拐爷摇头苦笑,把老水扔在一边,跟谁都不搭话,一天到晚苦巴着一张脸,拄着拐杖在巷子里的屋前屋后寻找槐花。很快老水就发现了,拐爷对自己的瘸腿并不是特别在乎。他之所以闷闷不乐,是因为拐爷对槐花有一种特别的情结。拐爷脸上流露出来的悲伤,全是因槐花而起。

  “你他妈的是个花痴不成?槐花?现在还有什么槐花。”拐爷问起老水关于槐花的事情,老水就这样回答他,他指着临水而建的那排木房子告诉拐爷:“早他妈的见鬼去啦。”

  “这里以前真的有槐花?”拐爷追问老水。

  “有!以前这排吊脚楼还没建起来的时候,河堤上长了一溜的老槐树,每一棵都有这么大!”老水把双手抱成圈,比划着槐树的大小,对拐爷说。“我女人就是在我家门前的那棵槐树上吊死的。”

  “你女人是上吊死的?她为什么要上吊?”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老水性子燥,整个人就如同一堆干草,一碰就燃。每次拐爷用惊讶的目光望向老水,老水就忍不住发火,他说。“她上吊又不关我的事,老子才打了她一个巴掌!”

  这时候的拐爷总是知趣地退到一边,任老水发火,他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从拐爷来到槐花巷里开始,他从来都不跟老水争辩,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拐爷话少,三杠子敲不出一个屁。对于拐爷的来历,早期的时候有人推测过,说他可能是被共军打伤的土匪。

  “土匪?是土匪那咱们就得防着点。可是拐爷看起来并没有土匪的那种凶残样。”他们在议论的时候猜测,“人不可貌相,这事情谁也说不准。”

  也有人说拐爷是被土匪打伤的共军,还有人说,反正是个摸枪的,要不然怎么会被子弹打断腿骨?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腰间鼓起来的那一块?我摸过那玩意儿,错不了,那准是一支枪。拐爷从来不计较这些议论,除了老水,他跟其槐花巷里的其它人少有交往。现在的槐花巷里,已经很少有人去议论关于拐爷的事情,这是槐花巷人的性格,并不是他们忘得快。相反,槐花巷里的人一向记忆鲜明,像历史书册一样,泾渭分明地记载了槐花巷里的每一件事情。

  那一年的槐花巷里,除了拐爷之外,还来了另外一个外乡人。我父亲至今仍然能清晰地记起葵花婶走进槐花巷时的情景。父亲告诉我,从码上头走进巷子里来的时候,她的美丽把整条巷子都惊动了。我的思维总是在这样的时候与父亲的讲述开始背道而驰。对于葵花婶,这个生活始终生在角落之中的女人,站在几十年以后的时光里再去看时,我无法将那她张人老珠黄的脸与她当初的美丽形像完好如初地结合在一起。

  父亲对我说,是在早晨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外乡女子从码头上冒了出来,跟在几个肩扛包裹走得摇摇晃晃的皮货商身后,拎着一个包袱进了槐花巷。那个女子叫葵花,就是后来的葵花婶,老水的第二个女人。

  “你要找的槐花巷,就是这里啦。”有个皮货商指着这条巷子告诉她,“我他妈活了好几十年,还头一回碰上你这样的女人,好心让你搭顺风船,还一路上供你吃喝,连碰一下都不行。”

  “看出不来,性子这么烈,这么水灵的娘们,真是可惜了。要是换成别的女人,咱们兄弟早就睡上啦。”其他几个同伙也跟着嘟嘟囔囔,将葵花婶数落了一通,就把她扔在了巷子里,扛着大包小包一路吆喝着往炉观镇上的集市里走去。

  槐花巷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两边的窗户在外乡人的吆喝声中都打开了,男男女女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出来看,一巷子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胶水一样粘在葵花婶身上。葵花婶扭动腰肢在巷子里款款走动的时候,女人都把头缩了回去。“有什么好看的,小心眼睛生疮。”有些女人开始吆喝自己的男人。“看着锅里的,想着碗里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在女人的吆喝声中,那些男人们丝毫不为所动,他们继续趴在窗户上看,一个个把眼睛都瞪直了。葵花婶开始挨家挨户地敲门,操着浓重的外乡口音向人们打听拐爷,她说的是拐爷的名字,槐花巷里没有几个人知道。问了十几家,出来答话的男人先是楞一楞,然后摆摆手说没有这个人,说完后继续盯住她的背影,伸长脖子往肚子里吞口水。葵花婶并不泄气,仍然红着脸一家挨着一家地问,问到老水家的时候就知道了。

  “嘿,算你问对人啦。”老水得意洋洋地说。“整个槐花巷里,就我知道他的名字。”老水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告诉葵花婶,说拐爷在那里面躺着。葵花婶走过去,伸手扣了扣门上的铁环,敲响了门。那间屋子是老水家的祖屋,一直空着没用,拐爷来了之后,老水就让拐爷住下了。一直到现在,这屋子还是由拐爷住着,没挪动过。

  “是你?这么快就来了?”拐爷把门开了一半,身子藏在门后,将脑袋从半开的门口伸出来说话。葵花婶没吱身,闪身挤了进去。

  “原来是那个外乡人的女人,鲜花插花在牛粪上了。”那些趴在窗口看的男人大失所望,纷纷把头缩了回去,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羡慕。对拐爷,巷子里的人在那几里天没停止过议论,男人们都说这个狗日的外乡人,少了一条腿,还能有这么好的女人,要是把她给我做老婆的话,我他妈别说是丢掉一条腿,把我的命拿去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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