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园,公子越依然如初见时,奏乐抚琴。
莫沾衣静静坐在一旁,看炉顶的一丝青烟冉冉升起,熏起了清风徐徐。
“雪族圣子,精通医术、奇门八阵,能开天眼,知晓未来。只是这能力的背后,是族人未及双十年华就早夭的宿命。所以,你与雪婆联合起来骗我做了这个交易?”
公子越优雅地站起,仿佛没听到莫沾衣的质问,如寻常一般焚香净手,整了整衣冠,翩翩浊世,悠然地走到桌前,坐下,说:“当年教我医术,传我阵法的人,果然是你。”
“你不知道?”莫沾衣根本不信,公子越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出她的身份。
“我有怀疑过,可当初的你冷若冰霜,现在的你,却温暖耀眼。所以我一直以为你不是她。之所以隐瞒你我的身份,也不过是觉得,我是溪国公子越还是雪族圣子,并不重要,我们总是朋友。”
“可是只要服下梦昙花便能解开我的三魂七魄,雪婆婆却偏偏要借你的手让我欠下这份恩情,难道你一点也不知情吗?”
“知不知道重要吗?就算我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依然会选择这么做,雪族虽然渐渐式微,可是数十条人命,却活不过双十年华,对于他们来说,这是这么残忍的宿命。我能够帮到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
莫沾衣闭上了眼睛,她能理解公子越的自私,如果是她,她也会选择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一开始的约定,救得族人解脱诅咒。可是她最讨厌被欺骗,可以理解却不能原谅。
“你放心,待我拿到梦昙花解开封印,恢复神之息,定会帮助你的族人恢复正常寿命。只是知己二字,我当不起。”
“我们之间当真连最后一点朋友情谊都没有了吗?”公子越笑起来的时候最是干净无邪,当真让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独留那个皎洁如月的笑颜,然而他的苦笑同样令人为之心伤,肝肠寸断。
“小楼吹彻玉生寒。这瑶木琴便送给你了,望你好好善待于他。雪婆婆既然为了你将锦绣山河图的秘密告诉了穆潇,那么穆潇定会护你一世周全。”只是这红瓦宫墙,长夜冷漠,只能自己一个人度过了。
莫沾衣离去的背影绝然如射出的弓箭,绝无回头的可能。
公子越身上的淡然被浓浓的悲伤代替。不过是个时日无多的质子,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幸福?原本以为能够为她夜夜弄琴,看着她开开心心的便满足了。而当他想要更多的时候,却发现只是为佳人演奏一曲都是奢望。
春早已经来到,绿意沾染了这穆国皇宫的所有角落,包括这早已经被众人遗忘的竹园,只是,北国的春天,到底不比南方的绚丽缤纷,春意盎然,开出的全是北方的苍茫与寂寥。
公子越叹了口气,掐灭了一朵好不容易抵过漫长的寒冬,开出来的那么一点春色的花骨朵,喃喃自语道:“若是注定,无法绽放,不如一开始便掐灭所有的希望。”
乌云翻涌,黑云压城,夜色正浓,星月早已黯淡,不见黎明的熹光。
若有来生,我比他先遇见你,你可否多看我一眼,许我缘定三生?
莫沾衣回到惜颜宫中,红袖便对她行了一礼,使了使眼色,跟着她到了房间。
“这是花首领送来的消息,请公主过目。”
莫沾衣接过还未开封的纸条,展开,一一看过,冷笑三声:“没想到啊,不过一次普通的公主和亲,居然发生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先是花容假意行刺,喂我服下浅语之毒,让我失忆昏迷成为理所当然之事,然后是奈何行刺,想杀了我,自己成为教主。接着便是流星行刺,想嫁祸给花首领,让她遭到幽冥教的追杀,最后,连国师的大弟子魔天都来凑热闹了,因为他,琉璃与流星暂时联手,琉璃因此而死,流星却派你来看住我的一举一动。最让人想不到的是,魔天居然与穆潇勾结,一个想要我幽冥教至宝幽冥令,一个却想要我身上的锦绣山河图,好好好,好的很哪!”
虽然红袖一直认为穆潇之所以要娶公主是因为别有所图,可是她很清楚公主对穆潇是动了真心。如果这真的只是穆潇的一场阴谋,那么公主一定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她咬了咬牙,抱住了莫沾衣,柔声说:“公主,穆潇他真的不值得公主你难过。”
“难过?”或许吧,只是她更多的疲倦,一个人能够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时时刻刻伪装自己,她又能怎么样呢?
想要锦绣山河图,穆潇啊穆潇,我们就看看,三月初三,胜利究竟握在谁的手里?
“吩咐下去,让花容调集所有幽冥卫,这几日留在京城待命,哪里都不去。我要和穆潇玩一场大的。”
“花容还来信说,之前因为时空结界动乱,六月飞雪,连绵不绝,许多地方都损失惨重,数万灾民无家可归,你帮我找些有关地理的书来,我要好好想想如何处置灾民。”
“是,公主。”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莫沾衣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才用血涂之阵打败国师,将命魂牵往异界,却不想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只希望能够多补偿一些算一些。
接下来的几天,莫沾衣一边研究这个世界的气候,地势,一边回忆前世的一些成功经验,根据不同的气势、气候一一分类,想出不同的应对之法。种植,灌溉,防护林,河道治理等等,比前世一天要学六门课程,每个课程都要学足两个小时都累。若是苏溪看见了,一定不会相信那个学什么都懒懒散散的莫家大小姐也有如此勤奋的时候。
穆潇抽走她手中的毛笔,心疼地拉住她的手:“看看你,每天就顾着记录这些,人都瘦了。你要做什么沾衣?”
若是以前的莫沾衣自然会跟穆潇好好商谈,让他一起帮忙想办法。可是,现在的莫沾衣看着穆潇满是柔情却其实冷漠的双眸,便觉得无比愤怒。此刻,并不是揭穿真相,撕碎脸皮的时候,所以莫沾衣只能笑笑,不露痕迹避开他的目光,说:“眼下天灾频繁,百姓伤亡惨重,我只希望能够凭借这些书,想出安顿他们的好方法。你的朝臣们一个个都出身富贵,锦衣玉食,没有体验过普通农民的生活,方法总会有些不足。我多看看,把好的方法记录下来再一一筛选,定能找到合适安置灾民的方法。”
穆潇的目光越发柔和,他抚上莫语右侧的发梢,愧疚地说:“都是为了我……”
莫沾衣看着穆潇,他的眼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情深,如和暖的春风,萦绕在人的周围,恰到好处的舒适。
既然穆潇要一直装下去,她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她笑了笑,不以为意地说:“我们可是男女朋友,本来就应该一起分担烦恼,能够帮到你,我很开心。”
“不过……”莫语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拖长了声音说道:“你若是真的想谢谢我的话,等我写好这本《农策》,便让我出宫玩好不好?”
“好。”
穆潇怜惜地将她搂在自己的怀里,望着桌上繁杂却不显凌乱的白纸黑色,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眸如冬日的晨霜,泛着冷意——
紫宸殿——
穆青歌拿起桌上的方案,一张张,仔细地翻看,惊讶不已:“这真的是莫沾衣写的?”
“恩。”穆潇吩咐刘安将这些文字整理收好,交到翰礼阁,让他们每人誊写一份,再交到工部。才端起桌上的热茶,优雅地品了一口,说道:“看来关于那个嫏嬛阁的消息是真的。”
传说,轩辕一百三十五年间,有一名唤晓晓的女子从天而降,被轩辕帝封为轩辕国圣女,还特地为她成立了晓阁。那女子博学多才,见识卓越。为了报答轩辕帝的知遇之恩,决心写一部治理国家的旷世名作。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包括如何耕种,如何采桑纺织布匹,如何印刷文字等等,大到如何攻城略地,行军布阵,谋划人心。只可惜,书还未来得及完全面世,轩辕帝便暴毙而亡,国家四分五裂,诸侯纷纷割据一方,自立为王。那女子心灰意冷之下,将所有的书籍全都焚烧销毁,最后躲进深山中成立了幽冥教。
然而,江湖中还有一种传言,便是那圣女建了一座名为“嫏嬛阁”的地方收藏那些珍贵的书籍,幽冥教的存在便是为了保护那些书籍。
五百多年过去了,人们早已经忘记了幽冥教的由来,和那个名叫晓晓的圣女。然而有些东西,只要存在,就能顺着历史的长河,溯流而上,抽丝剥茧,一点点还原当年的真相。
穆青歌却还是不大相信,迟疑地说:“嫏嬛阁毕竟只是个传说,谁也没有见过,幽冥教浮浮沉沉这些年,也从未听哪位教主或者教众提起过。更别说那些书到底写了什么,究竟是不是治国良策,我们都不得而知。皇兄的期望是不是太高了?”
“不管怎么样,莫沾衣写出了这些治理农田的良策,不是吗?”
穆青歌沉默了。
这是他最为不解的地方。依山而建的梯田,水车的改建,植树造林,修建水库……这些都是从前闻所未闻的方法,若莫沾衣自己想不出来,多半便是看了圣女留下的书籍。
可是,就算第一任魔教教主真的留下了这经天纬地的旷世奇书,莫沾衣又如何记得这许多,他更愿意相信,这是莫沾衣自己集思广益想出来的。
然而,过程其实并不那么重要的,重要的是有了这份《农策》能帮助穆国许多子民尽快地耕种土地,弥补损失,很好地解决当下流民叛乱的难题。
“好了,你只管明天告诉大臣,这是你江湖中结识的一位隐士高人进献的良策便是。赈灾之事,我已经交给温良去办了。夜天阑此次为何来京,查清楚了吗?”
提及正事,穆青歌的神色也严肃了几分,答道:“臣弟只查到,他这几日一直在白帝城各大花街柳巷流连,像是在找什么人。”
“一定要尽快查清楚。虽然风国太子与我私下协议,签订十年互不侵犯的和约,但是这个夜天阑身世成谜,偏偏骁勇善战,用兵如神,此次借着护送公主的名义来到穆国,让人不得不防啊。”
穆青歌诧异地抬头,随后立刻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文有风殿下,武有夜将军,是风国百姓中的一句俗语。
风国皇帝终日沉迷酒色,不问朝政,所有的国事都交给太子处理。风无暇倒也没有辜负皇帝的嘱托,仁德贤能,知人善任,将风国治理得繁荣富强,人人夸赞。百姓更是只知太子,不知帝王。夜天阑是五年前出现在风国的,凭着一个小小的武状元,便让风无暇封了他个司马大将军,率领二十万士兵,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将号称拥有雄兵百万,胆敢进犯风国的越国打得落荒而逃。
夜天阑这个名字,一夜之间成了风国的传奇。
后来的大大小小战役中,夜天阑一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导致后来敌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不敢来犯,还送了他一个“战神”的称号,风国也因此成为轩辕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
按理说,以风国的国力,不主动来攻打穆国,便已经是穆国子民的幸运,没想到,风国太子居然还愿意主动派公主和亲,签订十年互不侵犯的条约。皇兄和那个风无暇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穆青歌偷偷地望着低沉着脸,不怒而威的穆潇,所有的钦佩、不甘、酸楚都化成了感慨:皇兄,不愧是穆国的皇帝。帝王的心思与谋略,总是让人望尘莫及。
与其花心思去想穆潇究竟做了什么,才和风国结成了友好国邦,还不如想想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与花容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