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冰直接冲过去：没弹弓照样打你。先下手为强总是没错。
柳叶青嘲笑道：要不是剪了头发，还真舍不得打你。
两人纠缠起来，虽然是小孩子，虽然小女孩儿体力弱，但柳叶青一直被欺负惯了，精神处于弱势，时间一久越战越慌，渐渐萌生退意。
小胖儿丫头挡住退路，对易小冰喊：算了，虽然不喜欢你的样子，但是豁出去了，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
易小冰一把抓住柳叶青，脚下一用力，将其摔倒在地，双手去扒他裤子。小胖丫头则反压着他双手。
她们两人嘲笑着，目送柳叶青狼狈的拿起裤子，哭哭啼啼跑回家。
易小冰拍拍身上尘土，甚至为自己自豪，终于像男孩子了，不是吗！
回到家，妈妈花了好长时间才确定是自己闺女。只见易小冰满脸灰尘，短发紧贴头皮，衣衫不整的样子，差点气疯，大叫：易小冰，你变坏啦，看看你都干了什么，整日不在家，也不看书，也不学习，现在居然学会打架，还把头发搞成这样子，你奶奶就这样教你的嘛。
她顺手拿起一根棍子，第一次真正的，像教训男孩子一样，狠狠敲在易小冰屁股上。
呵，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屁股越疼她越大叫：不干奶奶什么事，我自己的注意。
妈妈恨的咬牙切齿，涕泪横飞，看她屁股发紫了还在笑，便一把扔掉棍子，自己坐墙角掉眼泪去了。
易小冰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也理解不了剧情的反转，她又想到将鞋子丢进锅里，但硬生生压住了。
妈妈喃喃自语道：你们家唯一一个明事理的人死了，你也指望不上，你才六岁啊，别人家孩子说什么听什么，你已经脱离管教，完全看不到希望了。眼泪便沾湿了衣袖。
一阵急噱的敲门声响起，原来是柳叶青妈妈带柳叶青过来讨说法。她身材不高大，嗓小却不娇小：你看看你家孩子把我们家小孩儿打成什么样了，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模样，你们家小冰居然把我们家小青裤子都扒了，这样他还怎么和小伙伴儿玩耍。
她一愣神，见易小冰妈妈脸上挂着泪珠，心下疑惑道：小姑娘了不起啊，把当妈的都打哭了。
妈妈赶紧擦干眼泪赔不是，说已经教训过了。但止不住的失望还是从心里涌出来。
柳叶青妈妈这才瞧见趴地上的易小冰——她还瞪着恶狠狠的眼神，吓得柳叶青赶紧躲到妈妈身后——和屁股上的紫色痕迹，有点于心不忍，怪她居然动真格的，赶紧摆手道：算了算了，都是小孩子，以后各自注意，干嘛下手没轻没重，男孩儿也不能这么打啊，我也不说什么了，快带小冰去看看。连忙带小柳叶青撤退，好像理亏的是自己。
易小冰见妈妈泄了气一般滑座在墙角，没了刚才的气愤。她脸上明明很失望的样子。该死的时间，总是让她追赶不及，正确的事情错过了对的人。
当她一脸乖巧聪明伶俐时，爷爷摇头叹息是女娃；当她鼓起勇气剪了短发甚至打得过男孩儿时，妈妈却满脸的失望和落寞。
妈妈的眼角儿布满了细纹，她已经许久不照镜子，不曾细细体会岁月走过的痕迹。但你望着她的时候，仍能想象得到她年轻时的模样：落落大方，心灵手巧，美丽漂亮，带点儿急躁脾气。时间消磨了锐气，却无法磨灭本性。她曾让你毫不怀疑闪闪发光的未来，却又要你顺其自然，最终却开始怀疑自己。
像易小冰一周岁抓周一样，无数个选择摆在眼前，明了的，模糊的，若隐若现的。妈妈最终踏上一条众矢及的的道路，独自面对着未知的一切。
那一刻来的如此突然。
易小冰闪闪发光的未来从这一刻蒙上了阴影。
妈妈和爸爸对共同的未来彻底失望，像鱼与飞鸟在奔向不同的方向。
那天春光明媚，万里无云。妈妈揽着易小冰，和她说着话，突然落下泪来，撒到她手背。妈妈说：好可惜，以后不能给你编头发了。她还断断续续说了好多好多话，但易小冰还小，听不是很懂，也不能完整的复述下来。
易小冰睁圆了眼睛：妈妈，头发还会长出来。
一个月后，爸爸妈妈离婚，妈妈离开了家。
那时候村庄仍然古老封建，父母安排婚姻，结婚后无论磕绊，也无人敢打离婚主意，最多责怪上天不公，继而纠结过完一辈子。也有过不下去选择逃跑被抓回来打断腿的。妈妈作为第一批具有独立人格的坚强女性，在爸爸性格懦弱的基础上，做出了惊雷般的选择，震惊了村里大大小小的人。
妈妈走的那天神情自然，仿佛只是做一桩交易，谈不拢就走了。只是看到易小冰，满脸的不舍，满脸的期望。
易小冰被奶奶藏到身后，只露出小小的脑袋。她还是个需要别人保护的孩子，无法看到妈妈内心里的软弱。但不管怎么说，她都是那个没法让妈妈骄傲，让她愿意留下的女儿。
她眼泪流了满脸，但是无法冲出去送妈妈一个拥抱。
那一刻，易小冰多么希望快快长大。
妈妈最终回过头，留下易小冰与爸爸奶奶相依为命。
事实上，在这样的小城镇，人人都热衷于别人的不幸，认识到这一点，妈妈离开的事实再次沉重的压在每个人的肩上。这是整个家庭的不幸，但它只会换来其他家庭的嘲笑与不尊重，丢失了爷爷奶奶几十年来为家庭挣来的尊严。他们议论纷纷，畏畏缩缩，像墙角的蛇鼠虫蚁，你见不到他们，却分明听到不绝于耳的声音；他们说话的神态，眉飞色舞，好像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却渲染的更加耐人寻味。
他们说，一个女人家要什么独立自主，真是笑话，书读多了果然不是好事，有闲工夫不如去打工挣钱。
奶奶听到后，四处翻找妈妈遗落的书本，哗哗撕得粉碎，包括曾经对易小冰进行启蒙的唐诗三百首和伊索寓言。妈妈曾经叮嘱她仔细阅读，而她只是每页都蘸了唾沫。
易小冰夜里睡着，也在想念妈妈，想念她教自己读书识字，想念她做的饭，但她以后要独自面对坎坷挫折。自己不知所措可以哭泣，可以躲人怀里，但她呢？
然而自己的家人，知道妈妈过得不好甚至幸灾乐祸，完全不像曾经共患难的一家人。
大伯便向奶奶抱怨，为什么不把易小冰送给她妈。
性格懦弱的爸爸听到居然吼了大伯，将易小冰吓一跳。
易小冰躲在家里好多天，除了小胖儿丫头没人问候。爸爸知道小胖儿丫头妈妈又缺少素材向邻里八卦，很是反感。但小胖儿丫头什么也没问，只是拿着新买的《七龙珠》和巧克力，劝慰她：冰冰，不要难过，我们一起看漫画吃巧克力。易小冰只是摇头。小胖丫头又道：你的头发又长起来了，我也会编发，我来给你编。
易小冰抱住小胖丫头，趴在她肩膀上哭了好久好久，告诉她想念妈妈。这个胖乎乎的肩膀，让她宽慰和信赖，眼泪可以毫无顾忌流淌。
大街上，被易小冰一直打压的小男孩儿小女孩儿再度起势，动辄“你敢打我，我找我妈妈去”。为此，易小冰用弹弓打破了两个小伙伴儿脑袋。她在大人眼里原本讨喜，慢慢变得讨厌起来。他们谈论起她，都连连摇头。
此时此刻，奶奶正围绕宅子细细踱步认真打量，想难不成应了五年前风水先生之言。再去找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却中风了。
后来大姑姑回来看望，奶奶便征求其意见，易小冰赶忙凑过耳朵。
奶奶问：现在手里吃紧，砍树无法转移大门，转移大门无法砍树，我们是先让家里宽敞亮堂一些，还是先挡一挡那什么煞气。
大姑姑想了又想，小心翼翼道：我看还是先砍树吧，先生说过，环境随着人的际遇变化，与其通过改变环境，不如反向逆行。我建议先砍树，水不流动便发臭，人老憋着也会憋坏，树干就卖掉，攒起来转移大门，而且“树”听起来像“输”，寓意不好。
奶奶点点头：就这么办。
大姑姑又问：九月份就要开学，小冰六七岁了吧，该上学了。
奶奶生气道：上什么学，女孩子家认个字也就罢了。
易小冰一听到，眼泪就掉下来了。
大姑姑慌忙给易小冰擦泪，连抱带哄：好孩子，别哭别哭，奶奶骗你的，这么聪明伶俐的孩子怎么可能不许读书呢。
又对奶奶道：娘啊，别老说气话，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忘了当年我的事情了。
奶奶一丝愧疚的神色浮上脸庞。
原来爷爷奶奶年轻时，村里更加封建，女孩子一般不供读书。他们拼命供大伯上学，但大伯没有天分，只爱逃学，上到四年级便死活退了学。大姑姑读书很好，读到四年级也被强行退学。大姑姑聪明伶俐，跟随爷爷学习算账，甚至大会讲话，后来被县政府赏识，准备提拔，结果一查小学没毕业。县里爱惜人才，让大姑姑担任临时要职，等待机会，但县里后来三次提干，都因其没有任何证书而放弃。爷爷奶奶悔青了肠子，四处奔走，终究解决不了。后来几个姑姑和爸爸，只要有机会，就拼命供应，但他们却没了念书的天分。
大姑姑道：这孩子机灵乖巧，是读书的料。而且，你当初选小冰妈不也是盼望这一代成才！
奶奶喃喃道：是啊！
大姑姑摸着她的小辫，小辫有些歪扭，不如往日妈妈在时好看，笑道：小冰啊，你看，奶奶吓唬你呢。又脸色一正，问：小冰啊，姑姑问你，你要讲实话，你恨妈妈么。
易小冰忍住眼泪，别过脸去：不恨。
大姑姑为其擦干眼泪：那就对了，天底下哪有希望父母分离的孩子。又对奶奶道：娘啊，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也别恨小冰妈，其实她人不坏，就说我爸立碑的事儿吧，没小冰妈也立不了，她也出了一半钱呢。我这弟弟只能说没有福气，以后再替他寻一个吧。
奶奶眉头一皱：哼，你说的轻巧。
大姑姑逗着易小冰：小冰啊，猜猜姑姑给你带了什么，你肯定喜欢。
易小冰急切道：糖果，巧克力，超人，粽子？
大姑姑只是摇头，刷的抽出一个崭新书包：看，是书包，里面还有新的笔记本和文具盒。
易小冰一笑冒出一个鼻涕泡：姑姑，你对我真好。
大姑姑摸摸她的小脸儿：好孩子，我只是给你一个书包，你以后可要奶奶操心受累了，好好读书，别让奶奶失望。
奶奶供奉了泰山奶奶，挑选好日子，请人锯了大榆树。阳光毫无阻碍直射进屋子，赶走了阴霾，光明而闪亮。奶奶又咬咬牙，和爸爸一起换了透明宽敞的窗户。
易小冰终于背上书包，拉起小胖儿丫头的手，蹦蹦跳跳奔向学校。看起来还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