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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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席上的气氛立刻僵了。

  黑牡丹说:“姑娘,你就别难为他了。这样重的礼,真不能收呀。”

  白燕哭了:“大妈,大伯是我们俩的求命恩人哪。若不是大伯,我俩早就粉身碎骨,早埋在黄土里了。死都没得好死!”

  说到这儿,她已经泣不成声。

  胡世忠接着说:“这样的如山大恩,世上还有什么礼,敢言太重?这栋房子。不过一片鹅毛,一杯薄酒罢了,中国素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传统美德,何况大伯的涌泉之恩,只怕我们今生今世都无以报符号了,大伯,你若推辞,我便长跪不起了。”

  说罢,两人扑通一声,都跪倒在老水鬼脚下。

  老水鬼对天长叹:“强人所难。”

  许久,老水鬼又说:“你俩起来。房子,我暂时给你们看着,也就是了。”

  白燕,胡世忠大喜,相对而笑:“大伯果然是明白人。”

  “这房,我不会要,住上几天,算领情了。若不如此,太辜负了你们俩的美意了吧。”

  “大伯,过户手续,早已办妥,大伯,你就放心地住吧。什么时候你老走了,房子便是水花的了。”

  “那你住哪里?”老水鬼问。

  “我的东西,早撤走了。您的东西,早搬来了。不信,你上楼去看。”胡世忠说。

  白燕说:“世忠的父母都在马来西亚,前几年回来,建了两处住宅,一处给世忠,就是这栋,一处他们老俩口住。两栋连在一起,你看,那不是。”

  他从窗口看去,果然,挨着这幢住宅,旁边还有一处,比这幢还大,更气派,树丛掩映,不甚看得清楚。

  胡世忠说:“房子建好后,我父母和妹妹只回来过一次,就再没有回来,房子一直空着。只怕难得有时间回来了,我们在深圳的蛇口,又买了两栋。我父母若是回来,也更喜欢在那边住。”

  老水鬼心里只是不安,他说:“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要,我若要了,人家还以为是我贪你们的财。”

  “这是什么话。”白燕说,“大伯,世上有什么财比命更值钱?世上有什么财能让您去扑炸药包?若是连命都没有了,还要什么财?世界上最傻最傻的白痴,在这种时候,也会舍财保命,大伯,您让我说什么好呢。”

  世忠说:“大伯,这话就不像是您说的了。大伯是那号贪财的人,还是那号的沽名钓誉之辈?何必计较别人怎么说?大伯一辈子我行我索,怎么老了老了,反而瞻前顾后起来了?大伯,我也在想,您当时怎么会那样奋不顾身?您这是义气,或者叫正义冲动也行。您想救鲨,您想救我们俩,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大伯,您说是不是?”

  老水鬼却说:“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吧。一提起来,我心里就难过,唉,鲨鱼,多好的兄弟呀。”

  老水鬼细细地看这栋房子,确实建得非常漂亮,房子的墙是用大块的花岗石砌的。他见过这种房子,那是在荷兰、阿姆斯特丹。这榉的房子,十级地震都不怕,坚固得像作战用的工事。

  再看屋星,地面,用抛光的大理石镶嵌了,镜面似的。上面又铺了波斯地毯。楼梯的栏杆像雕花似的,古色古香。墙壁上镶嵌了木质墙裙,有着欧洲风味的壁炉。这些东西,已是百分之百的怀古情调了。

  屋里的家具,也是清一色的法式风格。

  他暗暗地问自己:我有家了?

  这是我的家吗?

  黑牡丹和水花搀扶着他。黑牡丹也在心里想,老水鬼这一辈子到底有多少奇遇?

  她的日子过得挺难。

  她和孩子,就住在那只小小的船上。这辈子也没敢想在陆地上有间自己的房。她带着孩子,养了一群鹅,大约有四五十只,靠卖鹅、卖鹅蛋,有时也打点鱼,艰难度日。

  老水鬼忽然来了。

  她早不指望他了。她想,他早死了,或是像许多男人一榉,漂洋过海,再回来了,这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死了,让人少些牵挂,少些怨恨!

  唉,男人,男人。世上有情有义的男人,有几个?

  她想过老水鬼,等过老水鬼。她真的怀了他的种,还生了这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她带着女儿,等他许多年,想到这些,她恨死了他。

  唉,说女人恨男人,都是假的。

  相逢一笑泯恩仇哟。

  一见到他,她的怨;她的恨,都一阵风刮走,唯剩下爱了。

  可她不说,什么也不想说,她情愿都憋在肚子里,只盼能跟他天天厮守。

  老水鬼走进卧室,果然看见了那张那么大,那样漂亮的合欢床。他这辈子也没睡过这样的床,只怕没有这个缘分了。

  他睡惯了“蓝鲸号”上那摇摇晃晃的单人床,看惯了舱间里小小的双层厚玻璃的舷窗,有时海水便常扑溅到那舷窗上来,那窗,常常是湿漉漉的。

  他走到窗前,一揿电钮,落地式的大窗,窗帘徐徐地拉开了。他一看窗外不禁呆住了。

  这座小楼修建在半山腰上,傍山傍海。远远地,不仅能看到闪闪发光,玉带般地流过天际的瓯江,还能看到那紫气氤氲、天光一色的大海。

  一看到海,他几乎落下泪来。

  “蓝鲸号”又启航了。

  老船长要留下两名船员来照顾他,他愤怒地拒绝了。船上一共只有五十七名水手,一个萝卜一个坑,多一个也没有。况且,这次还一死一伤,少了两个。

  老水鬼喊:“若是这样,你把我搬上船去。要不然,索性扔到海里去,干净!”

  临走那天,老船长对他宣布了“蓝鲸号”对他的嘉奖令,并奖励给他人民币拾万元。

  重奖英雄。

  他没有拒绝。他老了,又少了一条臂膀,再也不能逞英雄了。可他发誓,他要再返回“蓝鲸号”,死了,他要海葬。

  老船长说,老水鬼我不会给你办离休的。你永远在‘蓝鲸号”上拿百分之百的薪。咱们俩我先死,你来收我的尸,你先死,我主持你的葬礼。咱们俩都一起海葬吧。死了,还做伴。说得俩人一块儿流眼泪。

  “蓝鲸号”勾走了他的魂。

  他至少可以天天在这里凭栏望海了。他打开窗,一阵清凉的风刮来,他似乎嗅到了那海风的咸腥。

  他顿时有了幻觉。

  他觉得,他似乎又背了氧气瓶,戴了鸭蹼面罩身上挂了鱼篓,又到海底去捡海参了,那一只半斤多重的大梅花参。

  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这个福?

  他担心的倒不是他的年纪,是他的手。

  他想,等他康复了,身体好了些,他会去的,至少试一试,在近海、浅海试一试。

  这时,他又想起了海鲜店里的阿月和阿亮,他觉得他似乎也不该那样恨这姐儿俩,这对她俩像是并不公平。他想,哪天若有了空,到港口那里转转,几十年不见了!只是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那里,也许都嫁人了,不知漂泊到哪里去了。

  老了,心态就有了许多变化,会淡化许多感情,又会浓缩许多情感。

  天黑了。

  白燕和胡世忠走了。

  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电视里的节目已经遭了晚安,他披了衣服起来,临窗而坐。

  夜温州,比白天更美。

  这座港城就在脚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宽阔的望江路,车灯的光柱组成了一条五彩斑烂的长河,如同奔流不息的瓯江。

  瓯江上的万点渔火,又像一座水上的城。威尼斯也不过如此了。

  晚上,黑牡丹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在他身边坐下。

  他这才发现,尽管她当年的风韵逝去了许多,可她的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还有那么多柔情。

  白天,他顾不上和她叙旧。有孩子在身边,孩子大了,很懂事,是个智商很高,又很有主意的孩子,而且漂亮,聪明,乖巧。

  使他忧虑的是孩子没上多少学,初中只上了两年,就辍学了。他问水花:“你愿意去上学吗?”

  孩子却反问:“我还能去上学吗?”

  他深感欠好太多。

  “我送你去上市里最好的私立中学。”

  可惜她不是男孩,如果是男孩,长大了,让她也当海员。

  他想,如果他还能去潜海,一定带了她去。要不了几年,她就是在姑娘了,像她妈妈当年一样漂亮。

  “我问你——”黑牡丹说,“这些年你死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说过的话:有了孩子,我就回来,守着你,做孩子的爹。”

  老水鬼无言以对。

  “别说了。我求你。”

  说得也是,干嘛要再提这些?世上的事,有多少说得清楚,他不是去找她了吗?虽然他没打算认她。

  “为什么,你来找我,又不认我?”

  “为了还债。”老水鬼说,“也许,半是歉疚,半是怀旧。”

  黑牡丹默然了。

  这个男人是个好男人,血性男儿,她一点也不怀疑,当年她没看错他,只是也没能力留住他,她又委屈,又自卑,又伤心。现在,她又有机会守在他身边了,她又有机会服侍他了,她心里觉得很暖和。

  “你过两天回去,把那群鸭子,那只船卖了吧,别几头牵着。”老水鬼说。

  “这么说,你决定让我跟着你了?”她心头一热,“当佣人也行,谁让我当年把自己给了你呢。”

  “别说这话。”老水鬼说,“我老了,残了,比不得年轻的时候。”

  “我也老了。”她悲伤地说。

  “你不老。”他说,是安慰她,“咱俩都属狗。”

  “我老了,我知道。”她流泪了,“亏得你还认得也我。”

  俩人都不说话了。

  窗外,吹进了凉爽的风,吹得那纱幔飘飘地动。

  “你不认我,是不是嫌我老了?”黑牡丹悲伤地说。

  “我比你还老!我都五十多了。”老水鬼说。

  “你还想当年那年事吗?”

  “一辈子,真快。”

  俩人笑了一会儿。

  “你该睡了。”她关切地说,“身上的伤,还疼吗?”

  “有一点。”他的确累了。

  她拿了药,拿报水来,看着他服了。问他:“我睡哪儿?”

  他犹豫了一下,为难地说:“你还是跟孩子睡吧。”

  “孩子大了,甩不着我。”

  他觉得可笑,女人一辈子都撒娇,只要是在爱她的人面前。撒娇与年龄无关。

  “我怕你打鼾。”

  她睡觉真的打鼾,这理由让他找着了,可让他逮住推委她的借口了。她说:“你怎么知道?”

  他却笑她:“你的什么我不知道。”

  这话有点猥亵的味,她不禁怦然心动。

  “我要跟你睡。我要。”

  又撒娇了。

  屋里没开大灯,只有一盏碗口朝着天花板的壁灯亮着,灯光很暗。在这样的灯光下,她脸上的又细又密的皱纹不见了。此刻她的脸上居然有些潮红,目光由于兴奋而出奇的亮。老水鬼真的有些惊动了,可他还是坚决地说:“不行。我身上不舒服。”

  这是真话,他身上的伤口很多,并没全好,一碰就痛,甚至不碰有些也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两口子的差事,他是想也不敢想的。

  “我在你身边侍候你,不行吗?”

  “不行。你在我屋里,我睡不好觉。”

  “那还不简单,想上你就上吧,我随你的便。”她笑。

  “别胡说。”他也笑了。

  “别胡闹,我浑身疼。”

  她看看他的脸色,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叹息了一声。

  “回孩子房里去吧。我累了,困。”他打了个呵欠。

  “那夜里谁招呼你”

  “不需要。我一睡就像死猪似的。”

  “真的?”

  “你走吧,没事儿。”

  “那好。我走了。”

  她失望地朝门口走去。

  就在门把手响了一下的时候,老水鬼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的脚步停了一下,又走了。

  她一拧孩子门上的铜把手,门开了,没上锁,她走进屋,见水花睡了,床头的灯却没关,那虽是张单人床,却很宽大,她便上床去睡。

  “妈,壁柜里有睡衣,你去换上。”孩子没睡着。

  她走到壁柜边,打开看,挂了许多睡衣,有男的有女的。她挑了一件丝质的换上,站到穿衣镜前,细细地自我审读。

  “妈老吗?”她问水花。

  “不。妈,你别那么没有自信。”

  她对着镜子看,觉得自己确实不老,脸上的肌肉虽说有些松弛,可身的肌肉却仍然光亮、滑溜、紧绷绷的,而且,那么细嫩。皮肤虽说很黑,黑牡丹嘛,黑得俏丽。

  “妈!”水花差别,“你为什么不跟我爸睡…”

  这问题问得她很难堪。

  她不做声。

  “妈!”水花说,“这些年,你太苦了。”

  这话说到了她心里,她简直想落泪,好聪明的孩子!

  “妈!”水花问,“你说,我爸这人怎么样?”

  “你说呢?”妈妈反问。

  “跟做梦一样。”她说,“好多年了,妈,我常在想,有一天忽然我爸来找咱们娘儿俩。我抱着我爸大哭,你在一边落泪。我爸从南洋回来了,身穿白西服,脚踏白皮鞋,头戴阔沿帽,很年轻,很福态,很潇洒呢。”

  “那是洪长青。”她妈嗤笑她。

  “他有一天,真的回来了。既不年轻,也不潇洒,没穿白西装,也没有白皮鞋、白帽子,瘦得像猴子,一点也不福态。既没亲我,也不抱你,连我们俩认也不认,扔下凡张破钱就走,白盼他了。”

  她觉得水花这样说他,并不公平。才想驳她,她又说了:

  “可你再想想,他真的很潇洒呢。妈,他坐到咱们那条船里,很不认识似的,吃鹅,喝酒,一点也不动声色。对老婆,妈,我是不是该说‘情人,?”

  “呸!”她妈啐她,“有孩子这样说爸妈的吗?”

  “妈,真土!‘情人’,多新潮的称呼,干嘛非叫老婆”这情人还不是一般的情人,‘梦中情人’呢。吃了喝了,一个包放在船上,拨腿就去,头也不回。妈,包里装了五万呢,真是一掷万金。‘半边日头半边雨,却道无晴又有晴’。我公那张脸,跟史泰龙一样,像日本电影里的渡秋,冷面杀手呢。”

  母女俩都笑了。

  “真跟做梦似的,我爸临危不惧,拼死救美,又是一部杀手传奇。咱们俩闻讯找到医院,父女重逢,情深似海。喷!喷!妈,真是有情有义的《湖海恩仇录》呢!妈,你说,是也不是””

  妈妈只是在笑,听女儿的胡说八道。

  “妈,别说你在做梦,连我都在做梦呢。你说,如果我爸就像那结寻根访祖的华侨,回来找你找我,那多老套,多倒人胃口?我爸这人,很有个笥呢。别看他那么瘦,那么黑,那么丑,可那是一张冷面男人的脸,有血性,冷峻刚烈,又辣又暴呢。妈,你说,是不是?你是最有资格评价他的呢。”

  她妈虽不做声,却喜欢听女儿说话,也很高兴分享女儿的快乐。

  “妈,你说,我爸没回来,咱们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吃喝拉撤,都在那只小小的船上!夏天,热得像蒸笼,人都蒸熟了。冬天,冷科像冷库,鼻滋都能冻在鼻尖上。千万别碰上台风,刮得咱娘儿俩尸~首都找不着。妈,我不怪你,一个女人家,难。这家里离不了男人,男人就像咱们那船上的内燃机,一有它,船就跟装了翅膀似的,你说是不是?妈。”

  他真是欢喜,女儿说的,全是她心窝子里的话。她又喜欢又吃惊,这孩子什么都懂,真的长大了,大姑娘了。

  水花翻身起来,走到窗前,对她妈说:

  “妈,你看这房子,多漂亮!要靠咱娘儿俩,哪辈子能住上这样的房?想也不敢想。就凭咱们养那几只鹅,那条破船,不饿着肚子,就是老天爷开眼了。妈,你瞧这床,席梦思呢。别说我,这辈子,你也是头一回吧。”

  她妈喃喃地说:“真跟做梦似的。”

  “咱们熬出头了。”女儿说:“妈,你应当去跟我爸睡,他需要你。你跟我睡个什么劲儿啊。”

  她妈笑出声来。

  “把你这些年的亏欠都找回来。”“妈怕你一个人睡害怕。”

  女儿笑了一声:

  “别是我爸赶你回来的吧?”

  妈妈吃了一惊。这孩子,鬼灵精。

  “哼,我敢肯定。”她说,“我爸那人,就这点叫人敬佩,要不,怎么是冷面杀手呢。这就是个性。”

  她说得对。

  “不过,你放心。妈”女儿笑着说,“我爸那人,冷面热心,你放心地等着,不怕他不跪倒在你的石榴裙底下。妈,你是黑牡丹呢,天香国色,就是老了,也是奇花异草。你放心,有那一天,而且,不会太久。”

  这丫头!她喜欢听这话。

  “睡吧,我困了。”妈妈说。

  水花在她身边躺下,又对她说:

  “妈,我爸说,要送我上学呢,还是私立中学。上学就行了,私立中学,我不去,光学费一年就好几万。就算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呀。”

  老船长在驾驶楼里,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航道。瓯江的人海口,江面开阔,水势汹涌。可船多的像上海的街道,他得千万小心,船比市区里的汽车还多。

  今天,细妹和文丽都来了,在港口送他。

  那天晚上,他带着细妹去了她家。她拉着细妹看了又看,赞叹说,早听说汉魂有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妻子,想不到,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汉魂,真是好福气呀。看来,人是要积德行善呢。

  晚上,打了一夜牌,他快快活活地输了三百多元。手也真背,虽说老揭好牌,就是不上张,停口停得简直是狮子大张口,就是和不了,没治。

  文丽笑他,赌场失意,情场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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