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沙看看那美金,冷笑了一声。沉呤吟了一会儿,他说:“我要是不答应呢?拨了柴哥的面子。我要是答应了呢,就这点儿钱,没法向手下的弟兄们交账。这么着吧,过两天,我有条船出海,你去领个航。温州湾你路子熟,我想,这不为难你吧?”
说着,他打开了海图,指着瓯江说:“你从梧蜒出发,驶出温州湾,绕过霓屿山、洞头、北麂山,向东二十海里,然后再掉头向南,十四海里。只要你能安全回来,咱们所有的账,一笔勾销!
鲨鱼心中有数。
从坤沙那儿回去,果然没有人再找白燕的麻烦。
他天天去陪着由燕出车。过了半个月,一天深夜,有人来找他,他跟着那人上了船。
第五天夜里,他回来了。按规矩,他什么都不问,只坐在驾驶室里导航,不该看的。他什么都不看,也什么都不知道。
白燕闻他,你于什么去了?他笑笑,说,他的干儿子死了,他奔丧了。
又过了几天,白燕忽然闯到他的住处,抱住他号啕大哭,她说,她去给坤沙送钱,那人说,钱不必再送了,她哥从马来西亚汇了钱给坤沙,钱全还了,她不欠他的钱了。
他欢喜得和白燕一起流泪,说,以后你不必东躲西藏了,你若喜欢唱歌,还去唱吧,没人为难你了。
他发现白燕变了,她再不喜怒无常,再不对男人畏之如虎。她既可爱,又乖巧了,她的一切变态,都消失了。
他真快活,快活得飘飘欲仙。
他带了她,到“威尼斯大酒店”去痛饮一醉。
他既得意,又欣慰,这个谎编得不错,只是千万别有一天露了馅,他最怕在他与白燕的关系上蒙上感恩的色彩,那会断送她对他的感情的。
酒店老板一见白燕,欢喜得像见了财神爷,只差没有下跪,求她再当一回“坏小子郎查。”她快快活活地答应了。老板手忙脚乱地为他俩收拾了一桌酒菜。
上酒的时候,老板问:“来瓶xo?或是人头马?”
“你说呢?白燕。”
“那玩意儿不好喝,还是法国红葡萄酒吧。”
“对,法国红。我喝茅台。”
白燕说:“今天我也特别想唱坏小子郎查。”
“唱个快乐的。”鲨鱼说。
她又抱了电吉它,向舞台走去。今天,有电声乐队伴奏,她对他们喊:“迪斯科皇后。”
铜鼓咚咚地敲了,敲得人心头发颤。她还没开口,电声乐队先喊上了:吼,吼,吼!好个迪斯科,你看她多快活。吼,吼,吼!好个迪斯科,
接着才是她她依然用了那粗浊,沙哑的嗓子喊。鲨鱼十分惊讶,她的嗓子,要亮便亮,要哑便哑!……她忘了人间,还有什么是忧愁。摆摆你的头,摇摇你的手。所有的烦恼,倒进排水沟!跳跳探戈,跳跳哈索。跳个华尔滋不如迪斯科!这时,舞厅里所有的人,都放开了喉咙,一齐吼叫了:吼,吼,吼!好个迪斯科!吼,吼,吼!好个迪斯科!那天晚上,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的一夜,痛饮人生满杯的一夜。为了这一夜,他一辈子都感谢白燕。
白燕下了台。他说:“我也来吼一个。”
白燕吃惊她睁大了眼睛:“你?”
他跑上台去,握了话筒,对电声乐队喊:“上紧发条!”
一捉这歌,白燕乐了,他可真会选歌。他很有些惊奇:他还会这个!
铜鼓咚咚的敲,敲得地板像是都在震颤,这也是一首节奏欢快的歌:喔喔喔喔,喔喔喔!爱要上紧发条,一声一声声!嘀嘀答答,答答滴滴!闹钟的发条不能松,松了它就不会歌涌。爱情的脚步不能松,松了也不会成功!打电话,给我一声亲切的问候。写封信,让我知道你的行踪!爱要上紧发条,爱要上紧发条,一声,一声声,嘀嘀答答,答答滴滴!喔喔喔喔,喔喔喔I
鲨鱼唱得虽说五音不全,到了高音域,他唱不上去,便来个降八度,到了低音域,又压不下去,便来了高八度,可那电乐队感觉,每逢此时,便加大音量,遮遮丑,于是乎,听上去,也还像那么回事。
白燕使劲地鼓掌,跺脚,叫喊,临终,还冲上去,送他一束花不说,居然当众踮起脚尖,在他的脸上了一下。一下来得如此富有戏剧效果,以至于惹得满场舞客大吼大叫。那股子快乐,那股子疯狂,比那八月的热浪还灼人!
鲨鱼醉了,还没喝酒便已两颊发红,眼圈儿都红了。
他倒一大杯茅台,对白燕说:“人生难得一知己,何况是红粉知己,喝!”
白燕动情地说:“哥!这些天来,妹子让你揪心了,唱!”
他有妹子了,他受宏若惊,感动不己,眼里泪涌。
“燕儿,为了你,哥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燕儿,哥想亲你一下,行吗?”
白燕把脸给他,很神圣地。
他心里慌慌的,嘟起嘴,正准备吻她的颊。她似乎想了想,却把唇转了过来,闭上眼睛,很幸福地。他把热唇凑了上去,就在接触的那一瞬间,两人都哆嗦了一下。
她睁开眼,还好,舞厅里灯光幽暗,时明时灭,没人注意他们。更何况,这时间,这气氛,这灯光,这音乐里做这件事,最有情调呢。这酒,真美。他俩,都醉了。
鲨鱼挟了白燕,舞会结束后,摇摇晃晃地朝下走,电梯偏偏坏了,他又气又喘,腿又软,怕摔了白燕,便叫服务员来,开了个房间,才一进门,全便跌倒在地,再没朝起爬。
第二天早上,他一醒来,已是阳光满屋,看看腕上的表,都十一点多了。再一看,屋里就他一个人,燕儿呢?
他看看房间,这里是酒店,他是和她一起进来的吗?
是的。
他爬起身来,这才睦到床头柜上有张纸条,纸条上有行很娟秀的字:哥:真对不起,昨晚我喝多了,一定出了许多洋相,太失悔了。
白燕她走了。
他账然若失。他没留住她,她又走了。又出车去了吧?人一清醒,便疏远了。唉!
过了两天,有个陌生人找他,说坤哥找他,要给他见面。
他拒绝了,说,我不认识他。
那人拉长了脸,说,怎么,有这么拨人面子的吗?何况是坤哥。
鲨鱼说,对不起,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今后,我是井,他是河。这就是面子,天大的面子。
那人冷笑几声,走了。
他心里忐忑不安。
没过两天,白燕哭着来找他,她的车丢了。
鲨鱼心里明白,安慰她说,丢了正好,咱不开了。
白燕说,可那是我租赁的的车,我赔不起呀。
鲨鱼说,一辆破波罗乃兹,跑了两万公里了,值几个钱?顶多两三万元,我赔他。
白燕说,可我凭什么要你赔?
鲨鱼说,我是你哥!
白燕说,又不是真的,我不干。
鲨鱼笑了,哪就作真的,我做老公,你做老婆。
白燕勃然色变,我不卖身。
鲨鱼见她真恼了,连忙道歉,又抽了自己几个耳光。白燕这才转涕为笑,鲨鱼说,这么着吧,这钱算我借给你的,一分利。二十年还清,咱们是信贷关系,谁不欠谁的。可好?
两人达成了协议。
鲨鱼又说,你别愁,说不定,你哪天思凡嫁给了我呢!肉烂在锅里,心疼什么?
白燕骂,美不死你!
有天晚上,那陌生人又来了,说,坤哥要见你。
他答应了,问什么事。
那人说,跟上回一样,只要你去一趟,回来,送你一辆超豪华皇冠。
鲨鱼笑笑说,我正需要车呢,不赶豪华也行。
在码头上的一个货栈里,鲨鱼见到了坤哥。这回他不是一个人去的,带了海豹和老水鬼。
鲨鱼对坤沙说,咱俩的事,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上回让顺仔给你带话,大概是他抽了头,没带到。这回我当你的面,把话说清。今后咱俩,我是河,你是井。你若是再欺负燕子,可别怪我不认你这龙王庙。
说罢,他拿出一把刀来,把手放在桌子上,说:要不要我剁一截手指头,让你看看马王爷的第三只眼?
坤沙一脸冷笑。
鲨鱼说,我摆码头那会儿,你王八蛋还在你妈的裤裆里,才朝出拱呢。
说着,他手起刀落,血溅桌面,一截小手指落在地上。
老水鬼慌忙去抱,没拦住他。
坤沙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地说:兄弟,我认载,你走吧。
三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这事到底没瞒住燕子,她抱住鲨鱼大哭:“哥,你真傻。你让我怎么受得了。”白燕是他的了。苦尽苦来的甜蜜,久旱盼来的甘霖,说得清吗?
可这会儿回忆这些,在鲨鱼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像一只老鼠,用尖锐的牙齿,咯吱咯吱地在咬噬他的心,他心里火辣辣地疼。
他突然感到怯惧,感到虚弱。
在海上,他无无刻不在等候这个时刻,可就在这个时候开始旷计时时,他又心慌气短,感到极度的虚弱。
他想,他应当调整一下自己的心态,这不是靠力气和凶狠能解决的事,他所面对的,不只是胡世忠。
他又想马上逃走。
不,他愿意远远地看一看她。她和他。
无意中,他摸到了自己的左手,那断了一截的小指,不觉悲从中来。
为什么?为什么?
他怒目苍天,天上,一天的血色暮霭正在悄然熄灭,天边,半个月亮爬上来。
他白等了,白燕没有从这儿经过,大概有了什么事。
“睡觉!”海豹粗声大气地说,“我叫你,听见了没有!”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仍然坐在灯下,织一件毛衣。
“我困了,睡吧。”
她不响,继续织她的毛衣。
“你到底睡不睡?”他恼了,成天吊着个死人脸。
她不理他。
海豹“啪”地一声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
她坐在窗前,打开窗帘,一片月光,涌了进来。
屋外的水塘里,一片蛙鸣。
他手痒痒地,想打她。她又牛犟了,如果她再不上床。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了一句话:“离婚吧。”
“你说什么?”海豹吃了一惊,以为是听错了,她要离婚?她怎么会有这个胆?
她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
“你有相好的了吧?我又不在家。”他冷笑一声。
她不说话,哭了。
“趁早儿死了那条心,只要我还活着。”
说心里话,海豹并不想离婚,这个女人比他小七岁,模样平常,不漂亮,可也绝不丑陋,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她话少,手脚勤快,里里外外,收拾得家里窗明几高,一尘不染。她生性胆小懦弱,他想打便打,想骂便骂,她温顺得像只兔子。至于她有没有相好,他一直无所知,不过只是猜疑。
“少他妈的驴跳槽,睡觉。”
她还坐在那里,像一桩子木头。
海豹一掀被子,精条条地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啦啪地抽了她两记耳光。
她像一具死尸。
海豹猛地把她朝床里面一推,她撞在墙上。
“臭货。”他怒骂着。
他一支又一支的吸烟……
他睡着了。那烟头晨着他那多毛的手掉在地上。
她并不觉得特别难过,这种日子她过惯了。
挨他的打是家常便饭。他出出气,只要她忍一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雷阵雨,说来就来,说去便去了。
说实在,他们这个村里,家家都是这样,女人怕男人,男人打女人。女人们是不以此为耻的。
她哭,不是因为这个,她本来就软弱,动不动流眼泪,只是这回流得有点儿不一样。
她真的有了个相好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好上的。
呵,对了。先是家里的房子漏雨,她请了人来帮忙,那人和善得很,又腼腆,又羞怯,帮着她修好了房子,又粉刷了墙,收拾了顶棚,重铺了地板,屋里焕然一新了,她感激得不知怎么好。
他和他多么不同呵。
他那么文雅,既不吸烟,又不喝酒,说话慢声细语,不像他,那么凶。
泥水活儿干完了,他看到她家里存放了那么多的松木,便又开始给她做家具,还油了最时髦的清水腊克。
他不但会干这些,还会做裁缝,居然给她做了条牛仔裤,她一穿上身,裤档那么紧,大腿那么紧,一照镜子,她年轻了,她忽然想到自己还不到三十岁。
休息的时候,他还会帮她做菜,鱼果真比她烧得好,连河鳝做出来味道儿也不一样。她心动了。
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心里便有了他,要有这么个知疼知热,会体贴人的男人,该多有福气。
别说真有,想一想心里都甜。
不知怎么地,他心里也有了她,她看出来了,他们俩谁也没想过要相好,可居然好上了,可谁也没碰过谁。
海豹一回来,她简直都受不了。以前没有对比,她不觉得他野蛮,这一会儿,她简直觉得他是个野兽。
恨过了,她又可怜他,可怜这个家和孩子。
她已经去过了法院,起诉要求离婚。海豹不久就会收到起诉书副本,他要恼怒起来会杀了她!
她害怕。
明天天一亮,她就准备悄悄地回娘家去,孩子带走……
儿子海豹绝不会给她,婆婆也不会给。为了这个,他们少不了要拼一拼。她明知拼不过,可她还是要拼一拼。
她再也不愿意跟他过了。
他想起家来的时候,会大把大把地给她钱,她从来也不敢问这钱是怎么回事。想不起来的时候,三五个月也不给,她也不敢开口要。
她知道他赌博。
常一赌一夜,输了,回来像只狼,只要能变钱的东西,见什么拿什么,只差没把她卖了,还打她。
她从来不敢开口向他要钱,要悄悄地摸他的口袋,偷他的钱。他粗心,钱像是没有数儿,偷了便偷了,他弄不清。他知道她偷了他的钱也不恼,骂上两句,也不动气。要钱可不行,不但档到,还得挨打。
明天天不亮她就得逃回去,躲过他收到起诉书副本时的那顿打,那是真打,得躲一躲。
临走了,她一件一件地想,他的衣服都洗干净了,绽了线的地方,也都缝了,叠好放好了。
缸里腌的有成鸭蛋,还有一笼才蒸好的包子和烧卖,够他吃两天的。
儿子的衣服都塞在提包里了。
半夜里,海豹醒来了,撤了尿,伸手去抱妻子,发现她本着,伸手摸摸她的脸,脸上有泪,像是还在哭泣。
他喃喃地说:“哭你娘的,我又没死,要你哭丧,眼泪留着,等我死了再哭。睡觉!”他搂紧她,把胳膊伸到她脖了下面去,把大腿压在她的身上上,又睡着了。她听着他打鼾。看看窗户,月亮好亮。傍晚,紫小泽在厨房间里正对着菜谱做酱爆鳝段,砰,身后的房门猛地打开了,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只见女儿小船欢呼着向他扑了过来。
他吃了一惊:“小船,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话音才落,门口出现了一个姑娘,他抬头一看,是小纹阿姨。
她的出现使大副大喜过望。他忙喊:“哎呀,这下救兵来了,快,我的酱爆鳝段老糊锅,帮帮忙吧。”他的这一声呼咕打破了小纹出来柴家的生涩窘迫感。她走进厨房间一看,笑了,说:“看来你可真外行呢,遵热锅凉漓都不懂,还想酱爆鳝段,得,焦糊鳝段吧。”
她拿起锅铲,三下两下把炒锅弄净,倒一瓢水进去,“哧啦哧啦”地把锅涮干净,然后把锅放在火上烧热,再“哧”地把凉油倒进去,在锅里一涮,再把油倒出来,说:“做吧,包你不糊锅了。”
他却不动,站在旁边,端着用淀粉裹好的鳝鱼段说:“帮忙帮到底吧。怎么样?”
小纹也不推辞,便熟练麻利地做了起来,真是轻车熟路,柴小泽看得呆了。
不大工夫,几个菜全做好了,端上了桌子。
小纹说:“我该走了。”
柴小泽说:“有这个理儿吗?你这个人做事不负责任,炒好了菜也不尝尝,便走。想籀,那不成,做坏了,我还要找你赔我的佐料呢。坐下!”
小船抱住小纹的腿:“阿姨,别走,吃饭,陪我。你还没看我的大象给小象洗澡呢。”
小纹只好坐了下来。
柴小泽拿出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小纹,尝尝这个。”
吃饭的时候,大副心想:我的家里,多久都没有这样吃过一顿饭了?哦,有快一年了吧?唉!
他一边吃着排骨,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小纹,您今年多大了?”
“二十五了。”
“有对象了吗?”
她笑而不答。
寻思了一下,他说:“帮你找一个,怎么样?”
“找一个?”她笑笑,“给我找个什么样的?
“海员,怎么样?”
“海员?行呵。”她坦然地说,眼里还有几分顽皮。
“可你得有所准备,结了婚,守空房呢。”
“我倒觉得,夫妻成天守在一起,有什么好?吵嘴,呕气,打架。这不如两地夫妻,朝思暮想呢。”她的眼里射出柔情的光芒:“我顶喜欢寻缠缠绵绵的痴情,一天一天地盼呀,盼呀,一小一小时地盼呀盼呀,那才叫爱呢。见了面,眼泪刷刷地掉,爱起来就像火一样。才在一起几天,如漆似胶,如糖似蜜,又要分手了。哭呀,难割难舍呀,走呀,送呀,一步一回头,眼泪掉得像连阴雨。然后,又是想呀想呀的,这才是爱呢。对不对?”
这姑娘几句深情的话说得大副几乎落下泪来。他看小纹时,小纹说得也动情了,眼里泪光晶莹。
“你看!”她接着说,“海边那望夫石,才才是海员的妻子呢。那石头是崇高的圣洁的爱情象征。看看它,人的心灵都洁净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
“我如果有一个海员的丈夫,我就像望夫石那样地去爱他。”小纹低声地说。大副几乎硬咽了,他艰难地说:“小纹,你真好!”吃过晚饭,小船坐在电视机前一边看一边叫:“爸爸,阿姨,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真棒!”
小纹来到大副的书房,对他的藏书惊羡不己。他读的都是哲学书,从老子,庄子,墨子,管子,直到亚里士多德,锹得罗,卢瑟,罗伯斯庇尔,黑格尔……
大副说:“在我的家庭破裂之后,正是它们支撑着我度过了多
少个不眠之夜,医治了我精神上的创伤和生活中的孤寂。
“您能收我这个学生吗?”小纹真诚地说,“给我讲点哲学。我可真想学点知识。”
“如果真能这样,我太荣幸了。我们一起学吧,小纹,说真的,我从我的内心是十分感激您的,小船多亏你的关照,这付重担,您挑了一半,我……”他打开柜子,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电子琴,“小纹,这只电子琴送给您吧,我成年累月地漂洋过海,孩子有爹,又没爹,多亏了您了。这个小玩意儿,您用得着。”
那是一架日本索尼电子电器公司出品的极精致的电子琴,小纹喜欢得心儿直跳,她早就梦想着有一架这样的电子琴,这琴体积不大,小巧玲珑,可以放在书桌上,能发出几十种音色音响,有提琴,吉它,曼陀琳,大提琴,倍大提琴,二胡,洋琴,唢呐,黑管。圆号,长笛,铜鼓……一部电子琴,那是一支交响乐队呢。这琴,很名贵。
“不!”她羞涩了,“这怎么可以呢?”
“收下吧。”他热烈地说,“如果你真的要做我的学生,就不能拒绝老师对学生的一点心意。如果我们之间有真诚的友谊,应当要用世俗的作法抠人千里!”
“好吧,我收下,”小纹真诚地说,“我会对得起您对我的一片诚心的。”
小船看着电视,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纹为她铺好被子,替她脱了衣服,抱她上床睡了。她睡觉很实在,只要睡着,就别想把她弄醒。
大副送小纹回家。
路上,月色很美。
小纹问他:“你为什么和妻子离了婚?”
望着她那双真诚的眼睛,大副坦率地说:“你大概是第一个想知道我与她离婚的真实原因的人。我出海了半年,回来之后,发现她另有了新欢。”他眼里闪过了一丝悲伤。
“对不起。”小纹说,“我碰疼了你的伤疤。”
“没关系。”大副说。
小纹说:“你很爱她?”
“爱。”大副坦率地承认,“我非常爱她。我在海上,在国外,天天都在给她写信,我每时每刻都在想她,我爱她爱得简直发疯,每次出航离家我都要流泪,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
大副走着,心中充满了惆怅和悲伤,往事的回忆像是又揭开了伤口上已经凝结的血痴。他从树上揪下一片叶子,一边走着,一边撕碎那叶片。
“你太年轻。”大副说,“等你大些,经历了人生的青春期几个阶段,你就全懂了。”
“那可不一定。”她噘着嘴,望着大副的眼睛,笑着说,“说不定还一辈子不懂呢。”
大副望着她,她的脸是圆润的,那薄薄的嘴唇一笑,启出一排闪光的牙齿,那是一张稚气的脸。
温州之夜,美呢!
像是桂花开了,香气袭人。
她忽然说:“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和你离婚?怎么舍得?怎么丢得下?女人不到走投无路是不会走这一步的……我想,你会打人吧。”
他笑笑,没有回答,却说:“我是个男人。”
“要是你真打了人,那就是她确实该打。”她叹了口气,“唉,这终归是一场悲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助你们和好,她不是挺美吗?”
“不可能。”小泽说,“绝不可能。”
“看在孩子的面上,你不心软吗?”
“我心软过。”他的眼睛湿润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天上,一轮圆月,几点星星。
老船长穿了一身便服,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西装裤,白色的旅游鞋。手里拿了钓竿,网兜,小水桶,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阔沿帽。他会了渡轮,上了江心屿。
他走到岛的西头,在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椿树下坐了下来。
他给鱼钓上装了蚯蚓,把鱼钓贴着水面扔了出去。
水,像是在轻轻地流动,把白色的浮子渐渐地送远了。那钓竿上的手轮转着,随着水流把细细的鱼线送往远处。
老船长戴着一副淡淡的茶色眼镜,注视上在水面上流动着的浮子。
他的心境不坏,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
他从来认为自己的心胸宽阔得像大海一样,今天怎么变得这样狭窄了呢?
谁都希望自己的爱情生活充实而美好。
他难道不该责备自己,他所能给予她的,不是太少了吗?
他是船长,他的眼睛随时在监视着轮船的心脏_发动机,他深知轴与轴承的配合对发动机有多么重要。轴与轴承的配合首先是轴与轴承套之间的配合公差,这是一种紧配合,是不允许有丝毫的松动或打滑的。配合公差只有正负几个丝,比一根头发还细。轴承是要靠热套,压力机械才能装上去的,轴承在冷却之后才能紧紧地套箍在轴上。
他在工厂里加蓬过轴。
套轴承的那段历来是精度要求极高的,不仅是精度,还有光洁度和硬度。要磨光,要热处理。
难道他不觉得,他与细妹之间的这种配合公差太大,太粗糙了吗。
热套时的热胀只能形成十几丝的间隙,冷却之后,这点回缩能填补他与细妹之间的代沟吗?
是呵,她只比他的女儿大一岁,差了一代人呢。
他只想到的,是他给予了她的,可他怎么不多想一想她给予他的呢?
自然界的许多规律在人类社会中是通用的,比如水,随时随地会流向低处,随时随地寻找最低势能,寻找最佳稳定。
为什么“从一而终”就是道德的?
为什么为了一个错误而付出终生的代价竟然是高尚的?
为什么要讴歌那种一失足而成千古的牺牲?难道我们这一代人还牺牲得太少吗?人的一生难道还不够短暂,还不够艰难?人的不幸,人的痛苦,人的忍受还太少,应该再多些吗?浮子猛地沉了下去。老船长忙握紧鱼竿,咬了,而且是条大鱼。
他不慌不忙开始摇手轮,把鱼拖上岸来。
不行,已经不是靠手轮的力量能把它拖上来了。他可以感觉到鱼在死命地挣扎,他现在只要握紧鱼竿儿就行。
他贴着水面把鱼往岸边拖。
他看见鱼跃出水面,死命地在挣扎……他心里有数,这根尼龙鱼线够结实的。
“钓上了!钓上了”,几个远处的孩子欢呼起来,他们坐在一只小船上。
老船长终于把鱼拖上了岸,鱼在地上乱蹦,这条鱼足有二三斤受,白花花的鲫鱼。他把鱼钓从鱼嘴里摘下来,把鱼装进网兜,再浸到水里。
他动手重新给鱼钓装上蚯蚓,再抛入水中,鱼钩在水面上溅起_连串的旋儿。
他的心里平静了。
他只是不知道她心里是否真爱那个男人,但愿她是真爱,那是她应该得到的,他将把一切都给她。
离吧。
离婚。
他心中感到一阵轻松,像是从他的嘴里摘出了鱼钩。天色晚了,西天斜阳,暮霭如血。.
老船长收了鱼竿,准备回去,收获不小,钓了有十几斤鱼,好重。才说要走,却听到有人叫他:“汉魂!”
他一回头,见是两个女人,似母女俩,面善,却想不起是谁。
“怎么?想不起来了?我是文丽呀。”那女人说。
他还是想不起来。
那女人有四十来岁,很有气质,一看便让人觉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女儿十几岁,也很美,像个中学生。
“怎么?来钓鱼?”那女人问他。
老船长点点头:“你们?”
“来玩玩,散散心,孩子功课太重,今天我专门带她出来玩玩:你收获不小呀,这么多鱼,好重。我有车子,送送你吧。”
那桶鱼确实挺重。老船长看那里停了一辆银灰色的“桑塔那”,便说:“那好,多谢了。”
“哪里的话。”那女人说,“见你一面,很不容易,成年四季地满世界跑,稀客呢。”
他把东西放进车里,上了车。使他非常惊讶的是,那女人自己开车。
“是你自己的?”他试探地问。
“嗯,”她说,“私车,开了一年多吧,还新。”
车子轻快地跑起来了。
他看那女孩,女孩长着十分甜美,并朝他嫣然一笑,那一笑,连太阳都不亮了。
他看母亲,母亲在开车,那线脸像是用汉白玉雕的,肌肤白净如玉,月光慈祥善良,穿了一身真丝的素白衣裙,高雅华贵,是个贵妇人呢。
她到底是谁,他还是想法卢来,这记性。
“你现在在干什么?”他问。
“开了一家超级市场。”她淡淡地说,“几家连锁店。”
“是你的?”
“嗯。”
他吃了一惊,也就是说,她至少家产百万了。不,几百万呢。
“你先生呢?”他问。
她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也不好再问。
车到了渡口,正好渡轮开了过来,等也不用等,便上了渡轮,向对岸开去。
一过渡口,她说:
“我家就在这儿,很近,进去坐坐,可好?”
老船长沉吟了一下:说:“也好。”
那是一座很幽雅的住宅,两层小楼,楼前有花雷锋、凉亭、楼旁有停车房。
“我家搬家以后,你就再没来过。”
他毫无印象。
走进屋子,他的确有些吃惊,女主人十分高雅,屋里全套英式家具,腥红地毯,壁上挂着宗教敢息很浓的现代油’画。
“你信教?”他问。
“我信奉天主。你呢?汉魂。”那称呼十分亲切。
“我没有时间去教堂。”他苦笑了一下。
他想,也好。
“这鱼,就留给你们做了吃吧。”
“怎么,你带回去?”
我没家了。”他悲伤地说。话一出口,他后悔了,干嘛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怎么?”她吃惊地问:你跟细妹——-”
她连这都不知道!
“我跟她,不合适。”他凄然了。他忽然觉得这女人不陌生了,她的眼里有那么多的慈祥和爱怜,她的和善似乎不可抗拒。而且他觉得他需要我个人倾诉,这悲伤总藏在心里。太难受了。他甚至觉得,他倾诉的最好的对象就是他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圣母玛丽亚一样的女人。他甚至发现她家墅靠墙放着一染装饰吉雅的风琴,而不是时髦的钢琴,她常弹着风琴唱诗?
她不作声,像在沉思,又像是在等待,等待他的倾诉,那神态像一个大夫在面对她的病人。
可这时候他又觉得他无话可说,真是无言悲伤。
“你是不是觉得心里十分悲伤,却又无言以对?”她关切地问。
他大大地吃惊了,她的那双眼睛,居然有如此的洞察力?
“我能体会你心里此时此刻的感觉。我的先生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悲戚地说,“我的心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悲哀,无以诉说的悲哀。”
说得太好,太真,太切。这正是他此时此刻的心态,全被她说中了。他被深深地打动了。
“你的先生?”他问。
“汉魂,你忘了,就是陈志彬,雅君集团总截。”
他想起来了,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代风流,身边美女如云呢。富商大贾,另结新欢了。
顿时,他觉得他和她亲近了许多,同瘸相怜了。
“你们分开很久了吗?”
“五年了。”
“你没想另结连理?”
“我现在的家不好吗?”她反问。
“好。”
“我生活得很平静,很舒适。”她说这话时让人觉得很得体,很自然,“我甚至觉得单身生活也是很快乐,很满足的。”
他相信她说的都是心里话。她的家,她的生活。田园诗一样的恬净,安逸,清心寡欲。他又觉得,她像是在对他暗示什么。
他很喜欢那孩子,那孩子像她妈妈一样可爱,显得那么单纯,无忧无虑。
“我准备在江心屿上修一座别墅,”她漫不经心地说,“地皮已经买好了,带游泳池的。”
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是个自强不息的单身贵族,一个事业型的女人。可谁又能说她不是一个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呢?
告别这母女二人时,她一再地对他说,欢迎他成为她家的常客,希望他常来,尤其是他现在这样的时刻。“我就把这儿当成你的家吧。”她说。
该不是在暗示什么吧?老船长心想。可他立刻又觉得,这岂不是对人家的亵渎?
不过他想,这个家确实很温馨,他多了一处可去的地方。他太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