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除夕的祭天大典开始,皇帝也没有下圣旨放太子出无梁殿,亦没有让任何一位皇子来代替太子的位置,直接取消了往年都有的陪祭一职,倒是让八皇子李容承替天子去往太庙供了香。
但供香一事,毕竟只是个小事,虽然以往这小事儿都是太子来做的,可皇帝若是属意李容承替代东宫,又怎么不让他参与祭天大典?
若是皇帝在诸皇子中,一个中意的也没有,又何必单抬举八皇子一人?这道差事,究竟是不是要抬举他?
皇帝的心思,真真是谁也看不透了。
众人的心里各怀着小心思,一场除夕祭典做得浮于表面,晚间的年宴也格外冷清一些,皇帝不过饮了三巡酒,就道了声倦了,一头钻进了炼丹房。
各宫的妃嫔皇子们见皇帝走了,也就意兴阑珊,只是碍于面子,谁也不肯先离席罢了。
李容承因太子的事始终悬而不决,心里烦闷,连歌舞都没心思看,也不与人应酬,只是自顾自喝闷酒。
上好的竹叶青倒在他的碗里,倒像是白水一般,咕噜咕噜灌进喉咙里,只觉得麻木得索然无味。
酒喝到中夜,李容承觉得有些醉了,便出去醒酒,小太监阿云一边搀着他,一边絮絮叨叨:“八殿下您慢点儿走,当心摔了台阶……”
李容承回头嗔笑道:“摔了台阶还是摔了我?你臭小子也是个大舌头!”
阿云拍了拍自己的嘴,说道:“殿下就别拿奴才说嘴了,仔细着脚下。”
这天虽然没有下雪,但是前几日下的雪还未化,因天气严寒,户外的台阶都冻上了冰,人踩上去滑溜得很。
李容承喝得微醺,脚下绵软,一不留神便滑了好几次,全靠阿云扶着才不至于磕到地上。
“殿下,咱们不如先回宫去歇着吧,左右皇上也走了,您不回席上去也不大要紧。”阿云说。
李容承浑然没听阿云在絮絮叨叨些什么,仰天长啸了一声,激得廊里起了阵阵回音,阿云吓了一大跳,连忙就想去掩他的口。
李容承一把推开他,醉醺醺说道:
“怎么了?我连喊两声都不行了吗?二皇兄被关在无梁殿里那么些时候,宫中人人都说他失了势,我……我连喊两声都要瞧人的眼色了吗?我也是个皇子啊!我就不能……不能在自己家里头喊两声了?”
“殿下,您要喊,也别在这儿喊呀,这离皇上炼丹的三清殿那么近,万一打扰了皇上,那可没有好果子吃!”阿云说道。
“三清殿?呵,三清殿!”李容承嘟囔了几句,也是酒壮人胆,阿云越不让他靠近三清殿,他还偏偏就要往那里走去。
三清殿的门口,除了层层守卫的禁军,还有好几个正在采集霜露的小道士。
李容承身为禁军大统领,那些禁军将士自然不会拦他的路,恭恭敬敬给他开了门,阿云叫苦不迭,却怎么也拉不住这位酒醉的皇子。
那几个小道士从来没见过他,自然不晓得要过来给他行礼,只是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李容承一向待下温和,这会儿趁着酒醉,倒是发了顿脾气,一手一个扔翻了他们手中的玉碗。
这霜露都凝在腊梅花枝上,每一滴都极为珍贵,还非得在中夜之时采集,过了时辰便失了“天地之灵气”,十来个小道士采了大半个时辰,不过凑出了两小碗,被李容承这么弄翻了,谁肯罢休?
其中一个小道士仗着进宫以来皇帝盛宠不断,很是倨傲,双手插着腰说道:“你是何人?怎敢来三清殿撒野?”
李容承轻蔑地笑了一笑,说道:“皇上便是被你们这些妖言所惑,弄得朝堂五迷三道,我今日就来棒打妖邪!”
他环顾四周,从旁边草地上捡起一根枯木枝,抖落了上头的积雪,破空里挥了挥,竟直接就往其中一个小道士身上打去。
那小道士会什么功夫?自然只好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
李容承酒醉,下手没个轻重,打得那小道士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他打了一个,还打算打下一个,阿云吓得上手去夺那树枝,被他一脚踹翻在地。
李容承三下两除二,就把那十几个小道士一人打了一棍子,口中骂道:“你们这些游方术士,除了满口胡言诓骗圣上,还会做什么?本皇子今天就来替天行道,替我父皇清君侧!”
“你是什么人?竟敢在三清殿前撒野?”从侧屋里走出来一个白须白眉的老道士,似乎是这群小道士的师傅,只见他一撩拂尘,大踏步而出,端得一副好架子。
李容承端详了他几眼,啐道:“你就是那个濯尘观里出来的骗子老道方无良?”
方无良横眉一竖,认出李容承衣袍上的蟒纹,晓得他是个皇子,立刻换下方才的倨傲神色,恭恭敬敬冲他行了一礼,说道:“老道方无良见过殿下,不知殿下是——”
“这是八皇子殿下。”阿云说。
方无良前些日子刚刚给皇帝进献了一种红丸,皇帝服下以后,顿感精力充沛,似乎回到了三十多岁的壮年之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好了很多,对他自然十分宠信。
因而这些天,方无良在宫里头简直是横着走的,对这位素来不大受宠又是太子党的八皇子,是十分不放在眼里。
李容承脚下连站都站不稳,嘴上却骂道:
“姓方的,本皇子告诉你,你用这套骗人的把戏诓骗我父皇,是犯了欺君之罪!你也趁早别炼丹了,赶紧滚出皇宫去,我还能饶你一命,不然,本皇子叫你血溅除夕夜!”
方无良脸色一变,说道:“八皇子何必这般咄咄逼人!老道是被皇上八抬轿子请来宫中的,您怎能……怎能对我下手!”
方无良话音未落,屁股上已经结结实实挨了李容承一棍子,痛得他脸色大变。
李容承在宫中一向小心谨慎,宽以待人,宫中人虽不见得对他有多仰望敬重,但提起八皇子,总是要夸赞一句温和宽宏,哪里见过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打人的模样?
当着这么多徒儿的面,方无良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自然觉得十分没脸面,但又打不过李容承,只好放大了音量,装出一副沉稳有威严的样子来,喝道:“八皇子,你休要酒醉胡闹!皇上还在殿内,若是惊动圣驾,可没你好果子吃!”
“我今天偏要为父皇除了你这一大祸害!”李容承怒骂一句,又一棍子要打了方无良身上。
“住手!”皇帝听到外面吵闹,从殿中出来,看见李容承借酒撒泼,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
李容承听到了皇帝的喝止之声,可手上的力道却已经来不及收回,枯树枝结结实实抽在了方无良的屁股上,疼得他龇牙咧嘴,滚倒在地。
“老八,你在胡闹什么!”皇帝显然动了大怒。
这方无良是虞都城里远近几十里有名的仙师,是皇帝花了极大的香火钱才从濯尘观里请来,为他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的。
平日里,皇帝对方无良那也是敬重有加,要称一声“方道长”的,如今却被李容承给打了,皇帝的脸哪里还挂得住?
李容承借着酒劲,歪歪斜斜向皇帝行了个礼,也不等皇帝喊他“平身”,就先起来了,口中说道:“父皇明鉴,儿臣欲替父皇……嗝……替父皇惩治惩治这些个江湖骗子!”
方无良倒在地上哎呦哎哟叫着,口中说道:“皇上,皇上快救老道呀!”
李容承走上前去,恰好一脚踩在方无良的手背上,疼得他更是龇牙咧嘴。
李容承大约是嫌他鬼吼鬼叫的厌烦,竟一闷棍打在他脑袋上,直接将人给敲晕过去了。
众小道士们看见了,谁不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连忙纷纷躲远了。
阿云叫苦不迭,想要拉住李容承,又被他踢了一脚,这一脚倒是很有巧劲,没踢疼他,却把他送出了五六尺远。
“容承!你还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皇帝脸色阴沉地喝道。
“儿臣倒是想问,父皇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李容承撒手扔了棍子,走到皇帝面前,目光中含着分明的不平之气。
“你近来怨气颇大啊,大年节的来朕面前撒起酒疯子了!”皇帝斥责道。
“儿臣喝了酒,神智却还清明,父皇为了这长生之事滴酒未沾,脑筋却已然糊涂了!”李容承言辞肃然地说。
皇帝在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被自己的儿子骂一声“糊涂”,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伸手就要往李容承脸上打去。
李容承不退反而上前了一步,说道:
“父皇向来励精图治,将我大虞山河百姓治理得蒸蒸日上,天下谁人不颂您是盛世名君?然而近来父皇犯了多少糊涂事?
父皇您宠信奸佞小人,致使边疆大乱;贪图美色,听信谗言,逼死皇子贵妃,又不顾青红皂白软禁一国太子,致使朝堂上纲纪混乱,人心思变!”
“你住嘴!”皇帝哪容自己的儿子如此以下犯上,再也按捺不住,狠狠甩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李容承啐了一口唾沫,牙龈竟被皇帝打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