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的封号,是十六岁及笄之礼那日,皇帝亲赐的,这是无上的荣耀,尊贵的象征,从此以后,七公主就成了平阳公主,这名号天底下只此一位。
但是,却再也没有人叫过她——婉仪。
围场里的那桩事情,对平阳来说只是平淡人生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她很快就发现投壶和双陆比骑马好玩多了,也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姓段的御林军将士。
而段晓军收下了那根金鞭后,整个人生都从此得到了改变。
他救下平阳公主的事情,虽然没有在皇帝面前闹大,却在整个御林军的小分队里被传扬开了,分队长因着那根金鞭,给段晓军升了职务。
他也的确争气,不过两年,就从三等御林卫升到了一等侍卫,从围场调任到了京城。
军中升迁或职位调动,都是需要上级开介绍信的,而段晓军最好的介绍信便是那根金鞭。
凭借着“七公主的救命恩人”这一个头衔,他申请调任禁军时,也顺利通过了。
当然,等做了禁军以后,他才发现,原来能升到这个位置上来的,要么是有真本事的,要么是家里很有关系的,一根连公主本人都不再记得的金鞭,再也不能成为他晋升的阶梯。
段晓军从那时候开始越发刻苦,越发努力,从一个小小的十夫长,一步一步做到禁军校尉的位置,终于有一天,他也能在城楼之上,远远地望见那个当年送他金鞭的小姑娘了……
那个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那根小小的金鞭,怕是完全不够她挥了吧?
段晓军拼命地努力,拼命地一心想往宫城里钻,只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像这样站在城楼,看见她偶然走过,留下一串笑靥如花。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的偶然的间隙里,抬头望见他。
因为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他下意识地想要躲开,越刻意去躲,就越躲不开,老天爷的安排总是这么奇妙。
段晓军喊出“婉仪”这两个字的时候,平阳的心中一片泥泞。
她依然没有记起十三岁那年那个平淡无奇的午后,也不晓得那个午后给一个御林军少年郎的人生带来了怎样的巨变。
她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但脸上却是笑着的,她轻轻踮起脚尖,凑在他的耳边,悄悄说道:“你叫我的名字,我很高兴。”
燕仪不忍去打扰这二人,径自走开,然而,她才走了没几步,就看见了皇帝的华盖由远及近。
她连忙在路边跪下,余光瞥见皇帝和季青枫并列走在最前头,李容与陪在一侧,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堆宫人。
季青枫正与皇帝朗声说笑,时不时摇一摇折扇,似乎很有闲情逸致的样子。
皇帝的脸上挂着帝王雍容而得体的微笑,时不时附和季青枫两句。
李容与一言不发地跟在旁边,他的身后是燕国使臣,还有虞国丞相管均等人。
经过燕仪身边时,燕仪听见皇帝提到了平阳公主,看来,是在与季青枫谈论和亲之事。
眼看着他们这一行人要走去的方向,便是此时此刻平阳和段晓军站着的地方!
燕仪骇了一大跳,也不晓得平阳和段晓军此刻是在做什么?若是被皇帝和季青枫给撞见了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那还了得?
她情急之下,只好起身来到皇帝面前,大声喊了一句:“臣女拜见皇上。”
皇帝看见燕仪,点了点头,倒是季青枫笑嘻嘻问道:“青州县主也来这御花园闲逛吗?”
“天光正好,正宜赏花。”燕仪说的每一句话,都十分大声,只盼着段晓军和平阳能够听见,有所防备,赶紧躲起来。
皇帝正忙于和季青枫叙话,并无暇来多搭理燕仪,而李容与就好像没瞧见她一般,刻意与她保持着十分生疏的距离。
唯有季青枫十分没遮没拦,笑嘻嘻对燕仪说:“县主一个人来赏花,十分没有趣味,不如与我等同游,如何?”
在这厢,分明他季青枫是客,皇帝和太子是东道主,他却做起了主来,仿佛这儿是他燕国的后花园一般。
不过,季青枫既有此好兴致,皇帝也没有说什么。
燕仪正巴不得如此,于是对皇帝说:“皇上,御花园东南角的石榴花开得正好,想来燕国地处北境,国中并无石榴花,正可让睿亲王赏一赏。”
皇帝的目的,不过是要在今日将和亲之事敲定,对于赏花不赏花的,他可全不在意,只看季青枫的意思。
然而,季青枫却说:“石榴是多子多福的好意头,正合我大燕与大虞此番联姻之喜,只是如今的时节,单开花无结果,总归不够好看,我倒是闻见了那处有栀子花香气,很是沁人。”
燕仪连忙说:“听闻栀子花开得粗粗大大,香气迫人,自古就为文人雅士所不取,睿亲王还是不要去沾惹一身花香气了。”
季青枫挑了挑眉,说:“青州县主为何硬是不让本王往这小路上走?莫非是那路上有什么事情是本王见不得的?”
燕仪哑口无言,心中更是发虚。
李容与瞧出了燕仪的不自然,冲她比划了个手势,要她不要再说。
燕仪不让季青枫往那路上走,季青枫就偏要去,李容与抢先一步,拦在了季青枫面前,说道:“睿亲王与父皇逛了这么久的园子,想必是累了,如今日头又大,不如先去凤藻宫暂歇。”
皇帝年纪大了,走了这么多路,早就有些不耐,季青枫却是个年轻人精力旺的,走在前头时不时问两句路边植被,仿佛很有兴趣的样子。
如今正是初夏草长莺飞的时候,虞国的花草树木与燕国十分不同,他好奇心重些也是正常。
皇帝允了太子的提议,就要打道回头往凤藻宫而去,不料此时,季青枫却嚷了起来:“咦?那是什么?”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不过瞧见了一只鸟儿飞过,那鸟与普通的鸟有些不同,羽冠长阔,周身红棕。
御花园中自有养鸟人,每年放养些长得漂亮奇特的品种,大家都是见怪不怪的了,季青枫却起了兴致,一个跃步上前,竟要去捉鸟儿。
皇帝连连摇头,这季青枫好歹也是一国的摄政王,正在外交之中,竟还这样孩子气。
燕国跟随着来的那几个使臣见王爷一路小跑着去了,连忙跟上,虞国这边的几个宫人和金吾卫也赶紧跟过去。
燕仪暗道不好,只是,已经来不及了。
李容与见燕仪脸色大变,连忙给她抛去了一个疑问的眼色,燕仪紧蹙着眉向他摊了摊手。
不一会儿,跟过去的虞国宫人和金吾卫都先回来了,一个个脸色都是骇然,十分惊慌失措的样子。
紧跟着,燕国的那两个使臣也回来了,脸色阴沉,似乎隐隐有了怒气。
季青枫手里捧了只鸟儿,噘着嘴还在逗鸟,倒是没什么生气的模样,而他的身后,跟着平阳和段晓军两个人!
皇帝蹙起了眉。
李容与瞧了燕仪的神情,再瞧了众人的神情,已经明白了几分,连忙上前拽了平阳的手,把她带到皇帝面前的请安。
平阳十分局促,与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浑然不同。
段晓军还未来到皇帝面前,就已先在人群外跪下了。
“怎么回事?”皇帝厉声问道。
平阳咬着唇,低着头不说话,虞国这边的宫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接话。
倒是燕国使臣顾曲吉,握紧了拳很是愤愤不平的样子,说:“大虞皇帝,您就是这么回应我大燕的一番诚意的吗?”
皇帝看向季青枫,季青枫仍在逗鸟,仿佛方才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皇帝随手指了一个金吾卫,问:“你说,方才怎么了?”
那金吾卫突然被点到了人头,吓得糠筛似的抖,普通一下跪到了地上,悄悄看了一眼平阳,不敢说话。
这位公主的刁蛮不讲理,宫中可是人人都知道的,他怎么敢当着她的面说出自己方才亲眼见到了公主殿下和段校尉抱在一起的场景呢?
“说!”皇帝威严的厉喝不容置疑,唬得在场的诸人都吓了一大跳。
平阳咬着牙,突然将头一昂,对皇帝说:“父皇,儿臣不想嫁给睿亲王,儿臣有自己喜欢的人了!”
此话一出,皇帝连连后退了两步,眼前几乎一黑。
“你……你!你好……”皇帝用发颤的手指着平阳,弯腰咳嗽了起来。
他这才去注意跪在人群外围的段晓军,认出他是禁军的一个校尉,愈发恼怒,伸手就往平阳脸上唬了一个巴掌。
清脆的响声将众人都吓得鸦雀无声,段晓军的身子微微动了一动,但终究还是笔挺地跪着,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燕仪暗自叫苦:方才还见这两人彼此避险,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被人撞见了亲昵的举动?
她瞧平阳方才在草地上说话的样子,分明是已经死心,决心听从命运的安排乖乖去和亲的,两个人今日或许只是互相道个别,怎么就运气这么不好,被皇帝和季青枫给撞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