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将碗往前一推,说:“父皇一贯喜欢看新鲜玩意儿,什么胡人的东西都往宫里拿,那西羌、鲜卑这些地方,还有子娶父妻这样的恶俗呢,有辱斯文。”
李容与听她吃了一口炼乳,就扯得这么老远,觉得十分好笑,也不欲争辩,只好将她吃过的碗收在托盘里,对燕仪说:“你下去吧。”
燕仪膝行上前,欲取托盘,手里却有一把刚才太子赏赐的葡萄,腾不出两只手来,顿了一顿,只好将那几颗葡萄塞在嘴里,一个腮帮子都鼓得满满,再将托盘端在手中,告了退。
李容与不意燕仪会有这样的举动,脸上是怎么也憋不住笑意。
平阳公主绞着帕子,说:“二哥哥就那么喜欢她吗?”
李容与笑道:“她?我瞧她有趣。”
平阳公主翘着一张樱桃口,哼了一声,气冲冲地别过身去。
李容与只好哄她:“你也有趣,行了吧?”
“我也?哼!”平阳公主听了这句话,更生气了。
“我的好妹妹,怎么近来你见了我,总是在生气?干脆,以后你别过来了。”李容与故意拿话激她。
以往他这么激一激,平阳生怕兄长真生气了,马上就会消了小脾气,可如今是女大心思十八变,李容与越这样说,平阳反而越生气。
“你……二哥哥,你是不是当真喜欢那个小女官?”平阳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发问。
李容与觉得很无奈,这个妹妹的想法,是越来越偏激了。
他只好戳一戳她的脑门,哄道:“你这小脑瓜能不能想点正事啊?”
“那……你不喜欢她?”平阳又问。
李容与愣了一愣,狡黠一笑:“父皇常日教导我,要爱天下所有的子民。”
“你……哼!”平阳越想越生气,但她知道,兄长不喜欢她无缘无故闹公主脾气,更何况,自己这顿无名火,真是一点道理也讲不出来,干脆拿过茶盏,灌了好大一口茶水进肚。
“喂,这是我的杯子。”李容与道。
平阳拿着那茶杯,递给身后的贴身侍女,说:“我不光要喝你的水,还要把它带走!”
李容与又无奈又好笑,只好说:“行行行,我这宫里的东西,你看上什么都拿走吧。”
平阳站起身来,说:“你当我是来占你便宜的吗?哼,我就要这个杯子,翠果,把那茶壶也拿走!”
说罢,平阳趿拉着木屐,咚咚咚地走了。
李容与站起身来相送,等平阳走远,脸上挂着的笑容渐渐散去,回过头来,又想起方才燕仪走时,满嘴塞了葡萄的样子,活像一个小松鼠,又悄悄地笑了起来。
燕仪端着托盘走出东宫宫门,门口却站着沈复深。
沈复深见她出来,也就跟着她走。
燕仪说:“你是跟着平阳公主来的吧,怎么还要送我走?还不快回去守着。”
沈复深说:“不打紧,她才不会管我去了哪里。”
燕仪笑道:“你这差事,当得这么轻松吗?”
沈复深答:“我不过平时纵着她做了几桩平时皇后娘娘不让她做的事情,她便十分信赖我,不过平时也不来理会我。”
燕仪问:“你不会纵着公主干什么坏事了吧?”
沈复深敲了敲她的脑门:“这位公主殿下平时干的坏事可不少,不必我纵着。”
燕仪连忙提醒:“嘘!哪有说主子坏话的!”
从东宫回御膳房的路,必然经过御花园,沈复深远比燕仪熟悉宫中道路,特意引她走了一条没有太阳的林荫路。
燕仪思忖着,沈复深跟着自己,竟然就是为了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引这条小路,可真是……直接跟自己说不就行了?
她心里感激,嘴上却聊着方才在东宫里的事情:“你都不知道,那平阳公主不知何故阴阳怪气,我差点就要被她责骂了。”
沈复深附和道:“公主殿下是天之骄女,自幼被惯得骄纵了些。”
燕仪说:“可不是嘛!也不知道太子殿下那么好的性格,怎么会喜欢这样骄纵的妹妹?”
明明她刚刚才提点了沈复深不要乱说话,自己却忍不住小声吐槽。
沈复深嘴角牵起一抹嘲讽:“太子,喜欢平阳?”
燕仪说:“我瞧太子平日定然是很宠平阳公主的,不然,平阳公主怎么会一天天往东宫里钻?”
“宠?呵。”沈复深冷笑一声。
燕仪说:“那太子殿下运筹帷幄,云淡风轻,是个一等一的好人才,但是对他妹妹,可真是宠,难道我瞧见的不对吗?”
“那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沈复深突然问道。
燕仪瞧着沈复深一脸嘲讽的神色,像是有什么内情,于是问:“怎么?你在平阳公主身边当差,一定看见的东西比我多。快给我说说,省得我以后弄不明白局势,还要犯错。”
沈复深说:“你应该知道,太子与平阳公主并非一母同胞吧?”
燕仪答:“这我自然是知道的。”
“平阳公主是当今皇后钱氏的独女,钱氏膝下没有皇子,在太子还小的时候,一直争取要抚养他,可太后却发话,要亲自抚养嫡孙,因此太子殿下是自幼长在慈安殿里的,与皇后并不亲近。”
沈复深继续说:“皇后为显亲厚,常常把平阳公主送去慈安殿陪太子读书,太子比公主大了六岁,大一些的男孩子,总不爱跟特别小的女孩玩,因此平阳公主虽天天追着太子跑,太子却并不怎么待见这位妹妹。”
燕仪觉得很奇怪,就她仅有的几次亲眼所见,太子与平阳公主明明十分亲近,都说天家无情,可这一对兄妹,却是比寻常百姓家里,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还和睦些。
沈复深说:“他们小时候关系不过尔尔,倒是长大以后,两人才亲近到这地步,连带着皇后与太子也同气连枝,你说,这是为什么?”
燕仪想了想,想起先前周珈儿告诉她的有关张贵妃宠冠六宫、四皇子李容昔身无军功,却被封为禁军统领的异闻来,忽然明白过来。
“因为太子小时候,少年人心性,只按本心做事。长大以后,却发现宫中朝堂,处处有人虎视眈眈,威胁其储君之位,沈复深,我说的对吗?”燕仪问。
沈复深点头:”皇后膝下无子,张贵妃却宠冠六宫,更有四皇子李容昔得皇上爱重,所以只有皇后与太子报团,才能地位稳固,可怜公主是真心尊敬母后、喜爱兄长,却做了这两个人联谊的牵绳。”
燕仪摇头,说:“你这样想,也未免过于小人心肠,公主是太子的嫡亲妹妹,太子怎会不真心爱她?”
沈复深也不反驳,只悄声叹道:“只可惜,这两个人,注定孽缘。”
“孽缘?”燕仪又不明白了,兄妹之间,何来孽缘一说?
“有些事情,不可明说,日后闹将起来,你自会知道。”沈复深说。
两个人聊着天,已经走到了御膳房的门口,沈复深停下脚步,示意燕仪赶紧进去。
燕仪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问:“沈复深,你知道了这么多事,把其中利害关系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又是在酝酿着什么计划呢?”
沈复深皱眉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肚子坏水吗?”
燕仪笑道:“你有那么多秘密,我不躲着你,你还不许我编排猜测一下了?”
沈复深摆了摆手,说:“快进去吧。”
燕仪这才进了御膳房的边门。
沈复深回到昭阳殿中,平阳公主已先回来了,一进寝殿,果然又开始砸东西。
那桌子上的几方砚台和水洗是苏州进贡的精品,上回已摔了一次,这次是新放上的,又惨遭毒手,碎了一地,连墨水儿都淌到地毯上,污了一大片。
更不用提平阳公主早上刚练的几个字帖了,本来平阳觉得自己这几个字写得极好,宫人将它们晾在案前,预备干了以后就要找名匠裱糊起来的。
这下全掉到了地上,被她又踩又踏,弄了个一塌糊涂。
平阳身边伺候的老嬷嬷早就见怪不怪,一脸镇定地关了殿门出来,吩咐众人各自干活,不许说出去一句话。
这平阳公主,平素里装出一番娇滴滴柔媚模样,有一国嫡公主的风度,但实际上最是娇蛮刁钻,睚眦必报,每每在外头笑脸回来,一关上门就开始砸东西。
她这个坏毛病,除了身边近身伺候的几个宫人以外,连皇后皇帝都不晓得,宫人们但凡敢出去说一句,立刻就要挨板子。
去年有个宫人坏了事,竟被活活打死过。
沈复深刚进院子,就看见了一群小太监面面相觑,心里猜到了七八分。
原本他是侍卫,就只好在外院待着,没有传唤入不了内院,里面不管闹出什么天来,也不关他的事,因此打个招呼,管自己去站岗。
不一会儿,想是平阳撒够了气,打发一个嬷嬷出来,叫沈复深进去。
沈复深不知何意,只好跟进去。
寝殿里一片狼藉,平阳坐在一张贵妃榻上,问老嬷嬷:“咱们院儿里功夫最好的竟是沈侍卫?那我调他过来之前,那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老嬷嬷冷汗都快滴下来,恭恭敬敬说:“这金吾卫都是由皇上御口亲封的,自然个个都是好手,沈侍卫是少年英才,曾救过皇上性命,更是人中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