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已经昏了过去。
浑浊的空气不断地钻进她的鼻中、喉咙里,她微微张着嘴,朱唇已显雪白,缠着药布的手坠在床边,轻轻抽搐着,一缕黑发从唇边滑落,玉颊带着病态的红。
狼狈凄楚,却又带着惊心动魄的美,在窗口唯一的月光照射下,好像随时都要烟消而去。
地面的琉璃碎片发出急促的碎裂声,像是被什么人踩到了,红尘模模糊糊地睁了下眼睛,涣散迷离的目光已经看不到月光,高热的额头传来了什么人的触碰,微微颤抖着,立即又缩了回去。
意识再度离开身体,红尘又闭上了眼睛。
宋子安蓦然反应过来,阴冷的眼中,怒火狰狞,他压抑着浑身的躁动,将红尘抱了起来,那轻盈的身体明显带了失力的垂重感。
慢慢走过狭窄的通道,宋子安停在了铸礼堂的门前,周弥与谢恒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了跪在宫道上的嬷嬷。
嬷嬷已经被吓得昏过去一次,却又被周弥叫人掐醒,他知道,皇帝有话要说。
“谁准你,这么做的?”宋子安杀人般的目光定在了嬷嬷身上。
嬷嬷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忍住嗓子里的惊呼,战战兢兢道:“皇、皇上!奴婢没有伤害红尘姑娘!奴、奴婢也没有想到胡三会对红尘下手……这、皇上放心,红尘姑娘还是完璧,真的!”
“朕在问你,”宋子安抱着红尘,慢慢走近了他,声音冷若寒冰,“谁准你,在宫中干这种事?”
嬷嬷脸色一白,痛苦道:“皇上饶命啊!这铸礼堂好些年的隐私……前、前几年宫里盛行,连皇后也是允许……”
此话一出,嬷嬷突感胸口一沉,身形轰地倒飞出去!犹如断线的风筝,撞在了宫墙之上,红雪朱漆交织不下!
凄厉的惨叫在瞬间震破众人耳膜,吓得人浑身发抖。
宋子安怒不可遏,声音带着彻骨的恨意,“前几年?皇后?朕重立宫中规矩,将冷都千刀万剐,当以为冷家余孽已除,没想到,宫中还有漏网之鱼,还在遵守着‘皇后的规矩’?”
嬷嬷痛得难以呼吸,闻听此言,却惊得魂飞魄散,“不,不是!不是的皇上!我不是冷家余孽,我不、咳咳……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她卧趴着,拼命往前,想要去拽住宋子安的一脚。
但玄黑龙袍却在风中一扬,周弥与谢恒无情地自她手前走过,宋子安冰冷的声音穿破夜风,将她打入了无间地狱。
“传令郑之容,整顿宫闱,将今夜一干犯案人等,全数杖毙,以儆效尤。铸礼堂之人,全数罚入皇后冷宫伺候,敢有议论此事者,杀无赦。”
嬷嬷噗地吐出一口血,扑倒在地。
此夜,铸礼堂前,再添血案,让人不自觉地想起,那年宋子安掌权时,这宫中经久不散的血香,还有,陪在她身边的那名女子。
安茹意。
因为一张脸,宋子安亲入铸礼堂,抱走了红尘,杖毙守夜嬷嬷,将铸礼堂之人全数罚入冷宫,永无出头之日。郑妃随即整顿宫闱,将一干“守旧势力”逐出皇宫。
事发紧急而迅速,所有人都以为皇帝是受皇子跪求心软,嬷嬷因冷都刺激皇帝,才会如此大张旗鼓。
但,依旧有不少有心人的猜测,在皇宫逐渐蔓延开来,皇帝所有的举动,都只是因为一张脸。
可仅仅是因为一张脸吗?就是只是因为一张脸,那也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是皇妃安茹意的脸。
躺在飘雪苑偏殿的红尘,不曾想到,事情会在不知不觉间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一切就如脱了缰的野马,拖着所有人,进入了无底的深渊。
太医还未到家,又被紧急召入皇宫,心急火燎地写下方子,亲自熬药、送药,看着宫女将药给红尘灌了下去,才松口气。
他走出偏殿,来到了宋子安身边。
当年为了给安茹意一个独一无二的宫殿,这飘雪苑在大火之后,经历过一场彻头彻尾的改变,这偏殿之前,也修了两米宽的平台,供以消遣。
宋子安便站在平台边缘,夜色沉重,周弥与谢恒就像两座雕像,站在平台下。
他背着手,似乎离自己很远,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透着孤寂和悲伤,抬头望天,撑着龙袍的宽大肩膀微微有些垂顿,那张貌比潘安的脸虽无表情,漆黑的眸子里,却好似又有风起云涌,在思念着什么。
周扶有些怔愣,宋子安才二十左右,但不知何时起,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半点年轻人的朝气,除了沉默,便是孤冷。
此时此刻,又苍老的像是半百老人。
倏然,一道惊雷劈开深夜,在飘雪苑的上空炸开,轰隆雷鸣震耳欲聋,将夏夜的躁动推入了更加复杂的地步。
周扶叹了口气,缓步上前,躬身道:“皇上,红尘姑娘今夜若能退烧,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宋子安恍然回神,默了默,又问:“她的手,如何?”
“并未伤着筋骨,只是这半个月,会多有不便。”周扶道。
宋子安又沉默了片刻,再问:“脖子上的伤痕呢?”
周扶抬头看看皇帝的背影,那方才的沉暮老气,似乎有所清减,周扶目光闪动,慢慢道:“以雪肌膏擦拭,五日可消。”
雪肌膏,那是给宫中娘娘才能用的东西,宋子安却未有多想,在雨水瓢泼而下的同时,一步跨出台阶,轻缓的声音消失在雨水中。
“那就用吧。”
周弥脸色微变,就要上前,谢恒却一把拽住他,摇了摇头,看着宋子安的背影,放慢速度,默默跟了上去。
宋子安想起了安茹意,坠下悬崖那一刻的安茹意,此时,谁上前,都不能让他停下脚步。
周扶背着的药箱不能沾水,只能静静恭送宋子安离开,看着那于淋漓雨幕中越走越远的人,好像带上了整个寒夜的寂寞,微微一叹。
他回过头,看向殿内,看着灯火通明之下,面色雪白的红尘,慢慢低头,“或许,有个替代品,也不是一件坏事……”
安茹意,毕竟已经死了。
而宋子安,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