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了飞霜殿,站在了飞霜殿上那两副画下。
太后之端庄秀美,无论几次看,都让安茹意心生敬佩,而先帝……
先帝很高,比起文人书生,他更豪爽不羁,否则也不会与那么多江湖中人结拜。他有一双鹰眼,却始终含笑,宽肩阔臂,看起来很有点绿林好汉的味道。
事实上,西晋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个绿林好汉,而不是个好皇帝,连安茹意都曾是这样认为。
那么宋子安呢?安茹意回头,却见宋子安望着画像发呆,少年依旧挺拔,但肩膀却微微下塌,好似在这瞬间充满了无力感。
但是他的目光又充满了激动,还有一丝悔恨。
他也误解了先皇,他将先皇想得太浅薄了,刚刚登基的日日夜夜,他的心中曾无数次抱怨过先皇,抱怨他为何要冲动出征,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个烂摊子。
然而,他误会了他。
宋子安慢慢坐在了地板上,盘膝而定,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墙上的人,看着那张略有些苍老的脸,慢慢沉静下来。
安茹意笑了笑,没有说半个字,慢慢坐在了他身边,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宋子安或许觉得难过,为人子而不知其父之心,旁人都小瞧了先皇,连他也是。画上的人用一双慈爱又坚定的目光看着自己,他的心绪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在反思,不需要怜悯。
皇宫各司各房都在有条不紊的工作,念折子的太监已经念哑了嗓子,换了新人,六部之官都在自己的地方处理内务,知道傍晚才会离开皇宫。
在这飞霜殿外,一切并非如想象中的平静,太监宫女未必都要压着声音,也许文臣武将此刻正为了某个条例吵得不可开交。
宋子安应该在批奏折,堆积如山的政事容不得半点耽搁,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动。
时间过了良久,地板上的温度渐渐升高。
周簿白眉长坠,眯着眼睛问道:“圣上,正午了,可要传膳?”
宋子安没有回答,他还仰着头,安茹意抬起头,伸手揉着宋子安的脖子,蓦然一叹,回头道:“周公公,传膳吧。”
周簿笑着点头,连忙转身离开,对门口的小太监说话,安茹意站起身,却挡在了宋子安的面前。
视野里忽然映出了一张娇艳又温柔的脸庞,宋子安目光一动,脸颊慢慢贴上一只手。
“起来吧,”安茹意忽地眨了下眼睛,“再待在这里,你那御案上的奏折又要加一层了,就不怕先皇和太后去梦里打你屁股?”
宋子安哑然失笑,“他们不打屁股,只掐脸。”
安茹意挑眉,轻抚的手立即在脸上一掐,“这样?”
沉静的目光渐渐放亮,属于少年的活力又回到了身上,宋子安忽地狡黠一笑,长臂一伸。
周簿乍然听到一声惊叫,怔了怔后忙看了过去,既见那透明大屏风后的场景,顿时又笑出来,摇头不语,目光却好似在怀念什么过往。
先皇和太后,曾也是如此恩爱啊。
安茹意在里间惊了一下,她不过是眼前一花,还未看清宋子安到底是如何突然站了起来,身体陡然一轻,随即天翻地覆,视野里出现的不再是宋子安,而是房梁。
宋子安抱着她轻笑道:“好啊,你竟敢袭君,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安茹意瞪他一眼,伸手摸着小腹,“你小心些!”
宋子安笑了笑,大步往外走,朗声笑道:“放心,朕可是时刻小心的……不过等会还是让周扶给你请个平安脉才好。”
“我看也要顺便给你请一个,在地上坐了那么久,得让他看看你的屁股冻成冰块了没!”
“茹意,你这是在调戏朕?”
“你说是就是咯。”
御膳房今日做了一长桌的奇珍,好像能够感觉到宋子安心情大好,上菜的宫女太监排了长队。
周簿已经年老,侍宴之事已能搁下,周弥是他收下的义子,是个外表老实内心聪明的,宋子安看向哪道菜,他便能眼疾手快地夹过来。
安茹意有时便很佩服这样的公公,这西晋的太监不比别人,他们有的能文能武,在皇帝近身伺候的人通常力气也大,关键时候还必须要能帮皇帝挡刀子。
所以这些人,必须忠心。
宋子安总是将自己盘子里的菜夹给了安茹意,看过五六次,周弥便记在心里,或有安茹意喜欢的,便再替宋子安夹菜的时候,也给安茹意夹一筷子。
周簿暗暗点头,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监也是皇帝的臣子,他本就该在宫中养老的,周弥也该接替他的位置了。
宋子安见他机灵,虽然看着瘦弱老实,但眼珠子里转得却是机灵模样,不由笑了笑,看向周簿,“周公公可是累了?”
周簿明白他的意思,“圣上,奴才年纪已经大了,您看我这手,哈,都是皱纹,不好看啦。”
宋子安默了默,随即点头,“周公公,父皇待你如亲,朕也会如此。”
皇帝待太监如亲,说得再好都是私下里的,周簿没有说什么,只是颔首。
安茹意看看他们,忽地站起身,从桌子尾巴上亲自夹来一快煮烂了的鸡腿,放在宋子安碗里,轻笑道:“周公公年纪既大,圣上不若让他就在飘雪苑旁养老如何?”
周簿惊讶了一下,几乎要怀疑安茹意是否故意要在宋子安面前卖乖了,随即他摇了摇头,“贵妃娘娘好意,老奴心领了,但……”
“茹意说得不错,”宋子安打断了他的话,含笑道,“飘雪苑走水,朕正好可以在后方修个屋子,周公公,朕说的话,乃是金口玉言,绝不作假。”
周簿默了片刻,而后慢慢笑开,“老奴遵命。”
安茹意慢慢笑开,其实周簿没有猜错,她的确有自己的私心,存了想用周簿加深自己同宋子安情分的意思,但为宋子安照顾周簿,也是她甘愿。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一个帝王的情,她可以赌上一切,但心里难免惴惴不安。
而这让人欣赏的小手段,也属于她的“一切”。
两人相视一笑,待要再言,忽听外面传来一声通报道:“徐贵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