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長鳴破諸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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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眾人卻無法平靜下來,每天的召集幻相,都如錐心一般的難熬。七枚絲囊,經過這么些天的輪換,雖不乏重復,但至少已見過了其中的六人,沉香,三圣母,梅山老四老六兩兄弟,還有龍八和小玉。至于最后一枚的絲囊,人人都知道會是誰,卻是人人都暗自祈求,希望那枚絲囊的幻相,永遠不要被召來。

  小玉躲在沉香身后,不肯離開獄中的玄水,卻也不敢看向鐵刑上苦苦忍痛的楊戩。只因她知道,被麻繩固定在架上的那個人,曾給過她很多溫馨的那雙手,如今,不但指骨碎盡,連十指的指尖,都已全成淤黑,露出嵌在骨里的小截針尾。

  “姥姥說過……針剌在手上,很疼很疼的……”

  那是她的幻相第一次被召來時,在口中喃喃念著的話語。然后,便是夢游般地四處搜尋,將目光定死在一把鋼針之上。

  她抓起了他一只手掌,看著他的眼睛,喃喃地說著一些往事。她的新衣,都是姥姥縫制的,有時,手指被針扎傷了,那指上,便會有著細細的血珠。她心疼姥姥,姥姥卻心疼著衣服。因為,心愛的外孫女,怎么能穿被血弄污了的新衣呢……

  她拈起一根針,慢慢轉著,捻進了他指甲的縫隙里,直插入大半,只留了小半截針身在外。食指……中指……無名指……左手的五根手指都插遍了,然后換了右手,慢慢地,象姥姥縫衣時一樣的,細心地插進去一根根鋼針。

  有時,她的幻相會哭,是唯一一個在行完刑后,會抱著他痛哭的幻相。無淚的眼里,茫然得讓人心碎。旁觀的李靖,便會冷笑著和閻羅說,這小狐貍精,倒對她死去的姥姥很孝順啊!但是,每當這個時候,楊戩便會微微睜開眼,復雜地輕嘆一聲,看著這幻相出神片刻。

  “我……我已經不恨他了,在密室時就不了。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爹爹……我為什么要這么做……我會哭,愛的感受沒有全忘記……可為什么還要有恨呢……為什么仇恨,會讓我變得那么殘忍……”

  小玉在沉香身后低低地哽咽著,這些天來,她偶爾開口,便只會輕輕地重復這幾句話。但就連痛哭大罵的哪吒,都不忍來指責她一句。實際上,所有人中,也只有她是下手最輕的了,而她那幻相的哭泣,甚至是這暗無天日的黑水獄中,楊戩所能得到的,唯一的一點安慰。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因為李靖親自監刑,便將人解下押去了刑室。施法之后,黑貂袍,獨臂,又是梅山老六被招了出來。

  鏡外,老六跪伏在地上,已哭得聲嘶力竭。但幻相不知本體的悲恨,只冷笑上前,將楊戩粉碎的指骨,用夾棍又一一重夾了一遍。

  老六不敢去看。凌霄殿外,被二爺綁了交給小狐貍時,他的憎恨有多深?追隨了楊戩數千年,越是真摯敬服,后來的恨意,也就越是如火如熾。自己還會做些什么呢?二爺的身子,是再也受不住任何折磨的了……

  但是,康老大等人的驚呼,卻讓他不禁惶恐地抬起頭來。“咣”地一聲,一把銹跡斑斑的鐵鋸,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幻相俯下身,審視著楊戩,冷笑說道:“二爺,我的好二爺,為了你這種小人,我平白無故地丟了一條手臂。兄弟們恩怨分明,我不會對你太過份,但斷臂之恨,連本帶利,我這一次,卻是都要拿回來的!”手上加力,用力撕開。

  楊戩吃力地撐開了眼簾,任由劇痛帶來的冷汗,混和著血水從額上滑入眼里。他安靜地看著老六熟悉的幻相,唇角牽動,艱難卻明顯地笑了一聲。

  當年的天池之下,那幾個大笑大鬧的武人,后來的真君神殿里,為自己任勞任怨的好兄弟。幾千年來,這六人一直誠\心實意地追隨在左右,自己,卻不得不親手將他們一一迫成敵人。

  現在,算是還清欠他們的一切罷!畢竟,凌霄殿外的那個舉動,給這六兄弟帶來的,也是永不能彌補的痛與怨,還有什么,比背叛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呢?

  靜等著幻相下一步的動作,他已大概猜出老六想做的是什么了。但那又有何關系?他早已成廢人,就是四肢盡斷又能如何呢。

  自有小鬼將人摁在懸空的木臺上,老六手里的鐵鋸,擱在楊戩的右右臂齊肩處,開始來回拉扯。鋸齒入肉,雖不鋒利,但也足以將皮肉撕裂。再拉扯一陣,便觸到了骨。幻相頓了一頓,撕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臂骨原便堅硬,如此一來,鋸入更是緩慢,只聽見擦著骨頭的吱嚓之聲。染血的骨上先是出現劃痕,慢慢白色碎末隨著血涌出,鐵鋸一點點深入著,半晌,才鋸開一半,到了骨髓。

  老六哭喊一聲,伸手便向自己頰上批去,乓乓幾掌,雙頰腫得高高。但鋸骨聲仍不依不饒地傳來,令所有人的心,痙搐般地顫抖著。

  楊戩發被小鬼揪著,頭向后仰,額上黃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滴落,身子顫動,帶得木臺都在不住作作響。他沒有習慣性地閉上眼忍受,只默默看著幻相的動作,神色里全是諒解與安詳。

  黑色念力從地府外飄來,卻是李靖看著這緩慢的鋸骨之刑極不耐煩,頭一次在幻相沒有消失前,又強令閻王再度施法。幻相緩慢成形,三圣母只嚇得閉上眼不敢再看。像是女子的裝扮,這會是她么,難道,她還要對二哥再做些什么?

  楊戩無力轉過頭去,眼角余光,只看見一角淡雅的羅衫。是三妹?不,不象是她。但也不象小玉,那會是誰?

  “楊戩!”

  熟悉的聲音響起,楊戩的身子一陣劇顫。是娘,她,她也來了……

  三圣母捂住口,險些叫出了聲。理智告訴她,那天猜謎娘也在的,這一幕,遲早會出現在眼前……可怎么能是娘呢?不,她寧可是她自己,因為她知道,娘是二哥心中最深最深的痛,怎么會是娘,怎么能是娘!

  瑤姬的幻相咬著牙發出這聲呼喚,上前冷冷地看著兒子。鐵鋸在不依不饒地向下鋸著,嚓嚓的擦骨聲讓人不寒而栗。但瑤姬的呼喚,卻只比這聲音,更加的讓人恐惶不已。

  終于又見到了母親么?一口鮮血,猛地便從楊戩的口中噴了出來。他的心在顫抖,母親的眼睛,和當年家變時一樣,帶著恨,帶著怒。

  幻相似是回憶,手指滑過楊戩的額頭,撥開被汗水沾住的亂發,輕輕說道:“你一出生我就擔心,天生的神目會帶來禍事。戩兒……為什么不肯聽娘的話?我一再告誡你不要以此炫耀,可是你……到底還是你,害死了你爹,害死了你的大哥!”

  又一口血噴將出來,卻讓幻相停下了話,怔怔地看著,半晌,手指下移,蘸了一點兒子嘴角的殘血,仔細地放到眼前端詳著。

  “那時你年紀畢竟還小,最初的氣頭后,我只想你兄妹二人能平安長大,那么,就算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了。到你劈開桃山時,我見到你長成人,雖然口中不說,但是……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心里,又是多么的高興?”

  幻相喃喃地說道,但隨即,聲音又突然撥高了上去。

  “可是你呢……你怎么能對蓮兒做出那樣的事!她是你妹妹啊,你的親妹妹!我再也沒有想到,我的兒子,會竟讓我的女兒受了與我一樣的苦!”

  幻相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了。三圣母跪爬過去,抱住母親的腿:“娘,不是,二哥當年是為了救我才會動用神目,是我害死了爹和大哥,不是二哥!娘,二哥也沒有害我,是我,是我害了他!娘,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但幻相聽不見,她只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天佑,震兒,對不起……若不是我生下他來……我們的家,也不會散了,破了……”

  楊戩合上雙目,竭力忍住眼中的淚。身體的疼痛,他早已不在乎。可是,為什么心會疼,疼得讓他想放縱著落淚呢?但他是一個罪人啊,雖然對三妹,對沉香,已經可以安心了,他已為他們安排好了一切,可以彌補他們失去的二十年天倫之樂。可是娘,他還能為她做些什么,他永遠不能將父親和大哥還給母親!

  幻相的目光越來越冷,死死地盯著楊戩額上的神目。“天佑,震兒,我要給你們報仇。是他害死了你們……我寧可我從沒生過這么個兒子!”一抬手,從頭上抽下了發簪。

  三圣母心頭一陣發寒:“娘,娘她想做什么?”

  簪尖在幽冥之火的映照下泛著寒光,卻不及幻相眼里光芒的銳利冰冷。時間仿佛停頓,眾人像是在夢境中一般,連聲音都發不出,只眼睜睜地看著瑤姬上前,在剌耳的鋸骨聲里,將發簪一寸寸地指向了楊戩的神目。

  但也在這個時候,地府突然大震不止,一聲凄厲悠遠的長鳴,雜在隆隆震聲里,從地獄深處直傳刑室,如萬鬼夜嚎,如萬象馳野,又如萬猿啼月,蒼涼得似從亙古荒曠,穿越了千萬年的光陰,驀地在此時此地振威響起。

  鐵鋸嗆地砸在地面,尖簪也從楊戩額角滑過,摔了下去,未及落地便化為輕煙。兩名幻相正踉蹌后退著,身體扭曲得不成人形,在陣陣黑煙里化成絲囊,飛回了七星輪盤之上。但那長鳴聲不依不饒地繼續傳來,七星輪盤一陣亂顫,蓬地一聲,炸成劫灰,散落了一地。

  李靖猝不及防,一驚之下跳起身來,正待大怒喝問,一邊的的閻羅,卻早嚇得手腳發軟,竟一個趔趄,癱坐到地上,顫聲叫道:“諦聽叫了,諦聽,諦聽又叫了!”

  諦聽是地藏王前神獸,天地間事物均瞞不過它,但日常緘默,從不開口,此時發聲長嘯,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李靖還要再喝問,眼角瞥到化成劫灰的輪盤殘渣,卻不禁激零零地打了個冷顫。

  遠在十八層地獄之下,這神獸只憑嘯聲,竟便震毀了刑室里的七星輪盤!再想到地藏王在佛門里的超然地位,李靖驚惶之余,臉上卻忽然現出了喜色,不再多說什么,只示意閻羅傳令,將楊戩先架回到黑水獄關押。

  被小鬼掛回鐵架上,楊戩嗆入一口水,和著血又吐了出來。但被拖出刑室之前,閻羅不知所措的神情,李靖驚懼又得意的臉色,都一一落入了他疲憊的眼眸。所以,自回到獄中后,他的眼眸里,便一直有著幾分深沉的笑意。

  地藏王早在西天如來成道之初,便立下了無盡的宏愿,地獄不空,勢不成佛,自愿墮入十八層地獄的深處,用一己慈悲,化解永不超生的厲鬼頑魄戾氣,以身體為苦海中的一葉慈舟,渡化眾生,平衡天地之間的清濁陰陽。

  他足不離地獄,卻有著至高的威望,佛門中便是觀世音菩薩,提到地藏也要尊一聲法王。三界之中,真正能見到他的也是極少數。眾生流轉,怨魂厲鬼窮不出窮,象沉香上次掀翻地獄所放走的,其實那并不是戾氣最重的兇魄。真正的兇魄,都被永羈地獄之下,永不得出離。

  而地藏王,便是在用他的慈悲,代這無數兇魄承受著果報,在地獄的烈烈煉火之中,為眾生添上一抹微弱的清涼。

  楊戩封神居于灌江口時,地藏就已舍身永鎮地獄,兩人可以說全無交集。但無論這一次諦聽因何長鳴,對他現在卻有百利而無一害。起碼,目下李靖便明顯地受了誤導,以為找到了他與佛門同謀\的證據。

  此事上報天廷后,連帶那死物,都會被這層關系轉移了注意,專心揣摩起佛門的動向意圖。揣摩的結果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讓他贏得目前最需要的時間。

  玄水又向下降去,囚室門打開,進來的卻不是見慣了的那幾只小鬼。靚藍的須發,長長的獠牙,竟是飛行夜叉。幾只夜叉默不作聲地過來,解開他四肢的繩索,抬起人便向外行去。楊戩合上了眼,絲囊已毀,難道是李靖又奉了什么密意來試探嗎?

  腋下被夜叉托著,雙腿拖在地上,多處折斷的雙臂也無力地垂落,隨著行進的節奏晃動。頭向后仰去,總被發遮著面容也露了出來,又似瘦弱了一些。三圣母三人被吸著前行,神思不屬。四公主早在日前幻相鋸骨時就已暈厥,嫦娥癱坐于地,雙目失神,也不知看見沒有。連最事不關己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壓根不敢往鏡里多看一眼。

  并不是熟悉的路徑,盤盤曲曲的小道,地面越來越燙,兩邊是尖撥的刃山,閃著寒磣磣的冷光。再走一陣,路到盡頭,一個巨大的血色大湖赫然便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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