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跡疏益忌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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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些日子,積雷山妖魔聲勢越發浩大,圍山的天兵戰事吃緊,救援的急報一封又一封地呈來神殿。楊戩這才又加調了些兵馬,親自統領,第一次去了這對壘的前線。

  到了積雷山,所有兵馬一例駐在山下,楊戩調整布署,將全軍分成六個大營。四營互為奧援,死死卡住積雷山必經的四條要道,一營稍稍退后,不得主動出戰,卻要統籌全局,哪一地遇險,便由此處增助,另一營隱伏,駐地機動,一旦群妖向下強攻,此營便直襲山上,但又不許一舉攻克,只須逼得群妖返山自救即可。

  山上匯集了三山五岳的妖魔精怪,法力高強者不乏其人,但若論兵法韜略,又如何與楊戩這般經歷過封神之戰的絕頂人物相提并論?山下陣式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攻,擊尾則首攻,動一發全身相應,群妖拼命強攻,種種手段使將出來,卻全然不得越雷池半步。

  但天廷軍馬攻山,卻總是敗多勝少。楊戩身為統帥,一到攻山時便迭用昏招,全無章法。不是攻了一半,后援不至,只得一撤了之;就是漏算了對方制勝法寶,被芭蕉扇等物整治得狼狽不堪。偏楊戩在軍務上自負之至,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諸部天將稍有異議便被他嚴加駁斥,甚至以軍法治罪貶責,一來二去,諸將無不心灰意懶,只牢牢守住本營控制的要道,不被群妖突圍,得過且過地廝混起來。

  群妖雖突圍不出,但在重兵圍困下安如泰山,有了充足的時間去招朋引伴,壯大實力。一時三界鼎沸,或因私怨,或因公憤,或因舊誼,對天廷行事不滿的形形色色人等,在積雷山越聚越多,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哪吒暗自抹去眼淚。那些日子,他雖被面壁囚禁在牢里,有關戰事的進展也風聞了不少。見楊戩治軍全如笑話,他解氣之余快意無比,現在卻是明白了:“哪里是積雷山強攻不下?分明是楊戩大哥自毀聲名,刻意養虎貽患,好培養出一枚將死他自己的棋子來!”

  這番話就算他不說,也是人人看了出來。梅山老三卻想起一件事來,低聲問老四:“四哥,二爺既然動的是這番心事,何以我們建議各個突破,他便也照著做了?那次神殿埋伏沒抓住丁香龍八,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老四盯著鏡里,并不答話。但當時的事他記得清楚,又一次攻山失利后,楊戩一紙嚴令下去,諸部只準守不準攻,自顧返回了真君神殿。

  老三和老六心思單純,也沒想得太多,唯有他為開口求調的事憂心忡忡。近日戰事不利,楊戩的性子越發捉摸不定,對眾兄弟更是動輒斥責,冷淡刻薄。他在心中一番分析,只當已觸怒了楊戩,此后稍有不慎,恐是比哮天犬被貶下凡更加凄慘。

  一心想著如何補救,耳邊聽得老六說道:“二十萬大軍怎么定啊,哮天犬,你出的什么餿主意!四哥,你說現在怎么辦?”他這才回過神來,記起哮天犬提議借來文殊的定風丹,好對付鐵扇公主的芭蕉扇。老六覺得事不可行,正和哮天犬辯著。

  楊戩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老四暗自一個激寧,忽然想到:“老六雖是無心,但畢竟問到我身上,若是拿不出主意,只怕二爺便要順勢問罪了。”急道:“二爺,兄弟倒有個主意。”

  看著老四游離畏縮的眼神,楊戩心中隱隱作痛。不過這樣也好,梅山兄弟中老四儼然智囊,老大不在時眾人都唯他馬首是瞻,他若心灰意冷,怕是眾兄弟都要下決心離開了。當下毫不假顏色,冷冷地只道:“你說。”

  老四低眉順目,輕聲道:“各個擊破!”

  “怎么個各個擊破?”

  老四這句話原是急智,被楊戩這一追問,只得硬著頭皮邊想邊說:“這幾天攻山,敵軍勢大,高手林立,想一舉成擒極是不易。但他們并非鐵板一塊,比如那個丁香,我瞧她雖然神力厲害,但看上去象是剛剛恢復了神志。以她對二爺您的仇恨,不難引她離山獨自來攻……”

  楊戩目光一凝,老四看來是被逼急了,出主意出得接近胡鬧。兩軍對壘,丁香這種小角色,就算捉來又有何用?神色不動,森然道:“也好,老四,這差事交給你辦吧。你設法引她來神殿,我們好埋伏了拿她!”

  老四不敢推辭,連聲應了,楊戩再不看他,打發走眾人,入殿處理近日報來的文牘案卷去了。康老大看著楊戩筆批公文,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梅山老四過來,厲聲問道:“老四,你給我說實話,你那時轉的什么心思?還有二爺,他到底想做什么?”

  老四掰開他手指,慘然道:“我的心思?我那點心思,大哥你也知道了,大錯特錯,再也挽救不得……至于二爺,大哥,你直接問小玉吧。我真的不敢再猜……若非我當時自作聰明,妄加猜測,或許后來,也不會是那個局面……”

  康老大臉色鐵青,深深地看著他,許久,咬著牙道:“好,很好,我問小玉——我問小玉就是了!”轉頭看向鏡里,沉聲道,“小玉,我們與二爺之間是非曲直,能煩你給我們兄弟說個清楚么?梅山兄弟若真是有過不仁不義之舉,也該到承擔所有后果,償還所有罪過的時候了!”

  他一連說了兩遍,小玉才從鏡里回過頭來。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似沒聽清康老大的話,眸子里全是茫然。但想了片刻,眼光忽然犀冷起來,帶著極為明顯的悲怨與惱恨。

  “你們是幾千年的兄弟,舅舅說過,他這一生,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交了你們這幾個好兄弟!”她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口,“就算你們不知情,就算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可你們……你們,又何曾體諒過他的難處了!”

  “二爺的難處……小玉,你的意思,是二爺的確另有安排,另有苦衷對不對……”

  康老大的聲音顫得如風中的枯葉。小玉咬了一下唇,靠在沉香懷里微微發著抖,卻是輕笑一聲,說道:“康老大,不用再追問了。舅舅的難處,舅舅的隱忍,時間慢慢過去,你們會一點一點地都看得清楚明白……幾千年的兄弟,你們就是那么對他……”

  龍八是當事人,算算時間,已經明白過來,有些惱怒地掃了梅山老四一眼。那日在積雷山上,丁香突然大受剌激,口口聲聲見到了沉香的鬼魂,又說自己答應了沉香一件事,不能連累別人,要親自去神殿行剌楊戩。當時他以為是丁香舊病未愈所致,現在看來,必是這老四設局逛了丁香上當。

  果然沒兩天工夫,老四匆匆返回神殿,稟道已引動丁香上天。楊戩神色不動,只令他安排人手埋伏在正門。不多久,門外一陣喧嘩,丁香和龍八到了。

  持槍在手,楊戩靜看著丁香和身撲上。女孩的目光里,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為了沉香,她已付出了太多,最后,得到的卻是愛人的死訊。又想到密室里撿回一條命的小玉,楊戩暗嘆一聲,沉香那孩子,做人做事,總是教人這么不省心。

  喝退上來圍攻的天將,他隨意側身,避開丁香狠狠剌過來的劍勢,倒轉槍身向上挑起,頓將她擊飛出去。再揚槍作勢,法力透槍而出,倒不想殺她,不過是該給她個教訓,免得下次還莫名其妙地沖上來送死。

  一條人影打橫飛過來,代丁香受了這一擊,正是龍八,當即昏迷過去。楊戩微微一楞,掃了八太子一眼,那一槍并不重,這小子想必是使詐。

  若無其事地一步步逼近丁香,身后勁力襲體,他只佯作不知。就聽得梅山兄弟和眾天將的驚呼聲響起,龍八撲了過來,緊握了一柄匕首,架在他的頸上。

  “丁香……快走!”

  吐了一口血,龍八自沒注意到楊戩有些不耐煩的神情。丁香狂亂的神識斗然一清,沖過來叫了一聲:“八太子!”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楊戩閑散地隨著龍八踉蹌的步伐向外行去,龍八倒有一大半是靠抓緊了他才不至跌倒。但此時自認為生死懸于一線,龍八又豈會注意到這些的異常?只一迭聲催道:“走,快走,丁香,他們不敢傷我!”再噴出一口血,連匕首都無力握住。

  楊戩再懶得陪著演戲,淡然道:“想不到東海八太子還真有點血性。”漫不經心地摔開了龍八的手臂,續道,“好,我放你們走!”丁香惶急地扶著龍八,早忘了這一趟來的初意,顫聲道:“八太子,你沒事吧?”顧不上去想楊戩的反常,扶了他匆匆離去。

  哮天犬不禁追問了一聲:“主人,為什么呀?”雖知主人不會真傷了這兩人,但這般引來卻故意縱走實在不合常理。楊戩也不答話,目送丁香二人離開后,臉色忽轉陰沉,自顧轉身回了正殿。

  哮天犬與梅山兄弟不知所措地跟進來,面面相覷,誰也不知二爺打的是什么主意。就見楊戩高踞座上,橫睥著梅山兄弟,半晌,才冷笑一聲,森然道:“你們三人,跟了我也有不少年頭了吧?”

  老四和老六對視一眼,都聽出楊戩語義不善。只有老三莽直,冒冒失失地便開了口:“是啊,二爺,封神時相識,兩千余年了。”

  “啪”地一聲,楊戩在座旁案幾上重重拍了一掌,冷聲道:“很好,兩千年了,一個個卻越發地不成器起來,連個重傷了的小龍都看不住,居然還讓他有機會挾持于我!”

  老三呆了一呆,說道:“龍八功夫低微,身法緩滯,兄弟們如何料到您全沒覺察……”話未說完便被楊戩打斷:“辦砸了差事,便這般來塞搪于我么?老三,莫以為跟我的年頭久,就敢如此地恃寵而驕?”

  老三臉上漲得通紅,又氣又驚,再不知說什么好,只得求救似地看向老四老六。老四一直半低著頭,余光不住打量楊戩神情。此時見事難善了,瞬息間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二爺這是欲加之罪,他到底要如何處置我們兄弟?硬頂無益,只有軟求一途了?”一咬牙橫下心來,上前便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楊戩微微一楞,老四沉聲道:“二爺,計是兄弟獻的,卻考慮不周,壞了您的大事。兄弟不敢多加辯解,甘愿領受重罰。”轉頭又道,“三哥,六弟,你們也跪下吧,事做錯了,何必還要百般開脫自己?”

  老三還在猶豫,老六知道四哥心計極深,如此說話必有深意,一言不發,拉著老三便跪了下去。老四又道:“封神之時,我們兄弟早就該死,是二爺您從鬼門關上,生生大家拉回了大家的性命。您又親傳道術,令我等俗骨凡胎,渡劫成道,得成無上金仙。此恩此德,兄弟們口雖不言,但數千年來,無一日敢忽忘片刻。”

  梅山兄弟現今的成就,全依于楊戩而來,老四這一番話,倒確是出自至誠\,話中全是感激之意。楊戩聽了出來,暗自一嘆,沉吟不語。他今日一番做作,原是早下定了的決心,此時卻不禁了有幾分動搖。這幾個兄弟,跟隨自己幾千年,一直忠心耿耿,唯命是從。而自己待梅山兄弟的情份,亦遠在哮天犬之上。今日如此狠逼,恐欲速則不達。

  只因當年趕走哮天犬,讓那笨狗多吃了許多苦頭,末了自殺了還是要回來。他既悔昔日逐犬一事,今日再臨梅山之情,不免心軟。“看來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想到此處,楊戩心中不覺稍稍松快些,臉色也和緩幾分。

  老四偷看了眼他的臉色,心中稍定,暗想:“今日之事,無非還記恨我等圖謀\前程之舉。罷了,二爺心胸狹隘,我那主意當真害兄弟們不淺\。事有緩急,拼了賭一把運\氣,先應付過這關再說。”手中兵刃一橫,遙指向自己手臂,大聲道:“二爺,今日兄弟辦事不力,壞了您的名頭,罪該萬死。不勞您下令責備,兄弟我自己來擔當就是了!”了字出口,兵刃隨聲向臂上斬落。

  喇地一聲,案幾的描金木沿被楊戩掰將下來,疾電般地從他手中飛出,后發先至,老四只覺虎口一麻,兵刃已被碎木擊得蕩在一邊。他暗自一喜,知道這一賭竟是贏了,臉上絕不顯露,叫道:“二爺,你莫要心軟。大哥離開我不能勸阻,公事繁雜我不能分憂,每一思之,都是痛心疾首!我這等無用之人,若不自作處罰,何以自安此心?”口氣真摯,說到自安此心四字時,淚水滾滾而下。

  老三老六已駭得呆了,老三撲過去抱住他身子,泣道:“四弟,莫作此語,說到對不起二爺,我也有份,要罰,做哥哥的該先受罰才對!”轉身向楊戩道,“二爺,老四一向多智,最能為您分憂。眾兄弟中最無能的就算我了,真要罰的話,就讓我一人領罪吧!解了您的怒氣,兄弟們好鞍前馬后地再為您效命……”

  一邊的哮天犬猶豫了半晌,也膽怯地勸道:“主人,龍八的事,老三他們也是不想的。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放過他們一次……”梅山兄弟平時雖看不起他的時候居多,但見主人將他們逼得退無可退,還是禁不住代為求情起來。

  明知老四回刃自傷,一半是為替眾人脫罪,另一半,卻是為了試探自己的心意。但見多年兄弟,被逼用這等下策應對,楊戩終有了幾分不忍。待到哮天犬相求,他更是一黯,罷了,這種事急不來的,太過激越,反倒愛之足以害之。抬眼向階下看去,目光忽然凝住,說道:“算了,先出去罷!今天的事,權當沒有發生過,再有下次,我決不寬貸!”

  老三大喜,叫道:“謝二爺!”老四老六也暗松了一口氣,對視一眼,才站起身來。楊戩也不理會他們謝罪不絕的套話,只揮手令諸人盡數退去。

  都知他近來喜怒無常,誰也不敢違抗。片刻間殿中便安靜了下來。楊戩目光落在階下左側的垂幔邊,臉色轉為緩和,忽道:“小狐貍,你的傷未全好,怎么就溜出來到處亂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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