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步虛覆寶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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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和娘娘駕到!”

  星官嘹亮的通報聲響起,眾仙擁著玉帝王母從凌霄殿方向駕云而來。楊戩迎上幾步,施禮稟道:“啟奏陛下,啟奏娘娘,沉香已經拿下了。”

  輦駕來到近前,玉帝神色如常,王母的臉上,卻是極明顯的厭惡之色。見沉香依然在伏地大呼著:“娘,我為什么這么笨吶!”她更是面如嚴霜,厲聲下令道:“楊戩,還不給本宮殺了沉香!”

  “遵旨!”

  三尖兩刃槍在霞光瑞采里劃了個半弧,挾了雷霆萬鈞之勢斬落,卻在將要觸及沉香的咽喉時陡然頓住。這一槍,不出手不成,但又如何真正能剌下去?楊戩面無表情地看著伏在地上的孩子,暗自嘆息一聲。沉香,想不到八百年的苦心經營,費盡心機贏來的一點信任,今日,終于要因你要盡數付諸東流了。

  王母凝視著他的槍尖,聲音和槍刃一樣冰冷尖銳:“你在等什么?”

  早就擬好的理由,自前司法天神的口里緩緩奏上:“啟稟陛下,啟稟娘娘,說什么沉香和小神也有血緣之親,小神……”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王母厲聲道,“殺了沉香,馬上便能坐回你司法天神的位置上!”

  “娘娘……”

  “這樣才能看出你對天廷的忠心!”

  眾仙靜穆無聲,靜看著王母的咄咄逼人。這一槍只要下去,便能贏得他目前最需要的權柄。但是,犧牲這孩子?楊戩無聲地苦笑,若能狠下心犧牲這個孩子,二十年前的劉家村,一切,就都告一段落了。

  僵持了片刻,玉帝緩步上前,淡淡地開了口:“算了,什么忠心不忠心的?除了六親不認,我什么也看不出來。我瞧司法天神這個位置,還是換個人做吧!”

  收槍后退,雖明知這一退后,便是給自己的前路多添上無數艱難險阻,但是,卻已別無選擇。

  “多謝陛下!”

  但這仍不夠,自己不出手,任何一名天將,手起刀落,輕易便能取了這孩子的性命。楊戩暗看向人群里的太上老君,老君微皺了眉頭,似對他剛才的決定有所不滿。但是,他現在已顧不了太多了。

  “啟稟陛下娘娘,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他沉聲稟道,“倒不如將沉香交給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爐中煉丹!”

  玉帝咦了一聲,王母卻是臉色大變,凌厲之至的目光投將過來。楊戩恍如未覺,神色恭敬得找不出分毫不妥。反倒是退在人后的太上老君身形大震,萬沒想到他竟公然提出這個匪夷所思的辦法來。

  救,還是不救?

  火光電石之間,道祖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但燈中的那個世界,終還占據了他全部的心神。低咳一聲,再也顧不得其他,道祖急步上前,叫道:“唉呀,多虧二郎神提醒,懇請陛下和娘娘,還是把沉香交給老道吧——說不定,還能將他體內的仙丹再煉回來呢!”

  玉帝看看道祖,又看看楊戩。事情,似乎有些意味了,這兩人,何時如此默契起來?略帶些嘲笑地掃了王母一眼,他佯作驚異地問道:“我說老君,你不會再煉個火眼金睛出來吧?”

  老君連連搖頭,道:“不會,當然不會!那孫悟空是天生的石猴,當然煉不化,可是沉香卻是肉體凡胎,進了八卦爐,不要一個時辰,連骨頭都找不到了。”心中卻暗罵一聲楊戩,知道玉帝突然提到孫悟空的舊事,必是起了疑竇,借機警告。

  玉帝微笑,說道:“這樣,就最好不過了。”目視王母,又道,“那就依了老君所言?”

  兜率雖然一直爭權奪勢,是王母最想打壓的對象。但無庸否認,數千年來,能在天廷屹立不倒,它的勢力也足以在一些事務處理上,逼王母作出些讓步,何況玉帝已開口表示了贊成?她大概猜出了玉帝的想法——

  這樣有趣的一場游戲,如果隨了沉香的死就此結束,豈不是太過可惜了?他在好奇游戲下一步的發展,尤其是好奇,她王母一心倚重的權臣,怎么會和兜率走到了一起?

  她也只是他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只要大局沒有失控,她斷不敢打擾他的好奇心。

  恨恨地瞪了老君一眼,王母極不情愿地允了下來:“好吧。”老君輕輕一笑,應聲道:“謝謝陛下,謝謝娘娘!”拂塵輕揚,早有會意的門人搶上前來,抬起沉香。老君更不停留,施禮告退,帶著一干門人徑返離恨天而去。

  楊戩目視沉香被架起帶走,輕噓了口氣。但是,事情遠沒有完結,老君的身影剛消失在祥云靄\彩間,王母的目光掃了過來,陰沉里帶著冷嘲,似是下了什么重大的決心。

  玉帝正準備離開,王母伸手攔下他,輕聲道:“陛下,本宮還有一件事,只有楊戩才能辦得妥貼,讓本宮滿意,更讓陛下滿意!”

  轉身面對著楊戩,王母緩緩地從袖里取出一只玲瓏金缽來,寶氣閃爍,刻滿了詭異的符紋密咒。

  “二郎神,本宮要賜你一件寶貝。”

  玉帝長眉微軒,眼神忽然便興奮了起來。王母炫耀似地向他點了點頭,神色變得極為和靄\,但落在眾人眼中,卻是說不出的陰森可怖。就見她笑吟吟地上前幾步,拉起楊戩手掌,將金缽塞將過去,輕聲道:“司法天神,這叫乾坤缽,是本宮壓箱底的寶物,妙用無窮,今日便傳給你了!”

  頓了一頓,眼角余光掃過侍立的群仙天將,口唇微啟,卻聽不見聲音。半晌,又道,“記下了嗎?你只需誦出這半截法訣,傾缽向下,便可將華山牢牢罩住。以后莫說是你,便是本宮,也再無法踏入其中半步!”眾人知道,想是怕人多耳雜,王母用傳心術教授了楊戩發動法器的口訣。沉香琢磨著她話中的意思,心念一動:“半截口訣?難道和囚室光柱的那個法咒有關?”

  楊戩五指微屈,緊緊握住這冰冷的缽身,不動聲色地按捺住狂喜的心情。王母剛一開口,他便立刻發現這半截口訣,竟與三妹囚室光柱的法咒相合得天衣無縫——當年果然沒有猜錯,這兩截相合成完整的法訣,正是發動法器的咒語。只要發動后強行毀去缽體,救出三妹的最大難題,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為什么會是這個時候,王母會將最后的底牌,全無預料地交了出來?狂喜之心淡去,楊戩暗自懔然:“方才處置沉香之時,自己當殺不殺,與老君的一唱一和,王母眼里的怨毒與懷疑何等明顯?這種情形之下,她為何要將暗伏的后著交由自己去辦?”

  心中快速推算著各種可能,他的神色卻越加恭敬,應道:“是,娘娘圣明,小神謹遵懿旨!”

  王母掩口而笑,只笑得身子亂顫。玉帝極有耐心地站在一邊,看看楊戩,又看看楊戩手里的乾坤缽,宛如看到了什么精彩的大戲的上演。就見王母款款款而行,繞著楊戩轉了一圈,揚袖在他臉龐上拂過,慵散地說道:“司法天神說起話來,一向是這般的中聽動人,聽得本宮打骨子里舒坦出來。記住呀,本宮很喜歡聽的,很想永遠聽下去呢!所以你可千萬要保重好你自己的身子,神仙只意味著長生,卻不代表不會死……”

  她幾百年來一直莊重矜持,一言一行都自有母儀三界的威嚴。此時突然現出這種似顰似嗔的嬌媚神態來,楊戩自是一愣,四下的眾仙,也無不為之訝然。王母卻恍如不覺,又湊近了些,攏起長袖,纖纖素指輕按在楊戩黑氅披肩之上,語氣較平素多了些親切,卻也多了些格外的陰寒——

  “楊戩,以前本宮以為,自己是三界中最了解你的人,但是現在,本宮卻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呢?若說還留戀著血緣之親吧,可你卻騙得外甥散盡法力,任人魚肉。可若說你只為天條威嚴著想,本宮卻也難以相信。方才只需輕輕一槍,你就能為天廷除去一切后患——”

  聲音轉低,幾近耳語,“可是你卻寧愿啟我疑竇,犯我大忌,和老君那個老混賬狼狽為奸,說什么也不肯將你的外甥斃于當場!”

  說罷,看了乾坤缽一眼,笑意在王母嘴角漾擴開來,充滿了喜悅和得色,她將整個身子都倚近了楊戩,似仍在附耳低語,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沉香被她的詭密反常壓得心神不安,也靠近了去聽,旋即失望地搖了搖頭,王母再度用上了傳心術,他什么也聽不見。

  半晌,想是傳完話了,纖指從楊戩肩上移開,向上輕輕按在他的唇邊,王母自己,卻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笑聲起始欣喜,然后便漸漸瘋魔,斂去了所有的情感。待到嘎然而止的一驀間,她眼里剩下的只有冷漠與惡毒,象煞了燈中那個無情的死物嬰兒。

  神態又轉為莊嚴,緩步退回到玉帝身邊,王母沒再用傳心術,開口冷冷地說道:“為了你自己——司法天神,今夜子時前,你去發動此缽,永遠禁錮華山!逾期的話,本宮馬上就將你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踐踏天條的人,尤其是你這樣知法犯法的司法之人!”

  楊戩神色如常,深深地躬下身去,只有持缽的右手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白了。王母卻回過頭,向玉帝說道:“陛下,以本宮看來,楊戩雖有過失,但屢立大功,如今更親自壓缽華山,以為大義滅親的典范。如此公正不阿,司法天神之職,除他還能有何人勝任?”

  玉帝贊許地輕笑著,似對她剛才的舉動滿意無比,柔聲答道:“連乾坤缽這樣的重寶,娘娘都賜給了二郎神,朕豈會再有其他的異議呢?”攜了她的手,朗聲傳諭,“從即日起楊戩官復原職,賜還真君神殿。為此事牽連下獄的人等,也一并赦免,各回本司。”萬歲山呼聲里,兩人登上龍輦鳳儀,駕返瑤池,諸仙魚貫相隨,紛紛離開。

  楊戩站在南天門外的參天玉柱邊,天風漾起他身后的龍紋玄氅,孤零零地說不出的失落。眾仙早已散得盡了,鄙夷的目光卻散不去。騙得親外甥自散法力,步上死路,三界之中,還有比這更無情無義的行徑么?這樣想著,嘴角勾出幾分自嘲的苦笑。

  他低頭看向乾坤缽,神色黯色。云卷云舒,時間慢慢流逝了去,他動也不動,安靜得令人心悸。

  許久許久,才駕起云頭,向華山而去。卻是行得極慢,似不堪重負一般。三圣母只當他因騙了沉香而難過,輕嘆一聲,沉香卻覺不對。那些仙丹大多融入了自己血肉之中,尚未轉化,散去的法力,只是九牛一毛。舅舅下決心騙自己散去法力,所倚仗的也正在于此的呀!旋即釋然:“王母說了,乾坤缽罩下,便是舅舅也不能接近華山一步,想必是舍不得娘一人困在山里寂寞吧?”

  不一會兒,蒼郁峻拔的山勢迎面而來,華山已到。楊戩并不急著發動咒語罩山,降了云頭,落在一處山坳,三圣母咦了一聲,認得那是自己敕封的圣母廟舊址。

  舊址早荒廢了去,只余了殘垣斷壁,折梁破案。楊戩穿行其中,若有所思。半晌,在一塊殘壁前停下腳步,伸手拂去積塵,現出斑剝的碑文來。三圣母鎮守華山時,對百姓們照顧得頗為周到,還愿感恩的石碑,嵌滿了大殿的墻壁。那時,每逢哥哥來華山小住,楊蓮便會拉他去看新添的碑文,興高采烈地講述著來歷。

  纖手皓如脂玉,婉約的聲音,嘰\嘰\喳喳地一刻也不肯停。三妹總是愛挽著他臂膀,賴在他邊,吐氣如蘭,渾不怕哮天犬和一干鬼判鬼吏的掩口竊笑。

  可惜那個時候,來華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總想著,有朝一日,母親回來了,一家人真正地團聚。再不管什么天廷,筑幾間小屋,砍薪種田,就象多年前的那樣……為什么竟沒想過呢,那樣的幸福,他如何擁有得起。又如何,有這個可能去擁有呢?

  三妹,早知如此,二哥真該每天都留在華山,好好守著你,看盡你所有的顰笑和嬌嗔……

  心中忽然大痛起來,楊戩合上雙目,一霎之間,疲憊無力的感覺,壓得他幾乎窒息。

  三圣母看看碑石,又看看哥哥,隱約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她不禁輕輕上前,象以前那樣偎到二哥身邊,感受著他冰冷鎧甲下熟悉的溫暖,沉穩的心跳。愧疚里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讓她不愿時光再向前逝去一分。“不要再為我付出了,二哥,我寧愿在山下再被壓二十年,也不要你這么苦著自己,蓮兒不配的……”淚水灑在鎧甲上,晶瑩剔透,卻更增了幾分冷意。

  也不知站了多久,宿鳥歸林,山色漸漸昏暗了去,楊戩才驀然驚覺,輕嘆一聲,留戀地看了眼四周廢墟,回身向山下囚洞行去。

  “原來發動乾坤缽之前,二哥還進來看過我……”三圣母看著楊戩飛上石臺,俯身凝望沉睡中的自己,忍不住哽咽起來,“為什么睡得那么沉,直到乾坤缽壓下時才被驚醒。我都沒能再看他一眼,我……我……”她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但人人都明白她想說的是什么。錯過這次,她再見到哥哥時,就是在龍八的婚禮上了。想到那時的情形,每個人的心,都重重地剌痛了一下。

  楊戩抬手,似想喚醒妹妹,卻又忍了下來,許久許久,手輕輕落下,撫著她的面頰,將幾縷垂在額上的亂發理好,目光只盯著妹妹看,有憐惜,有寵愛,慢慢地,變成越來越濃的不舍與感傷。

  “蓮兒,二哥以后,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答應二哥,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自己,千萬別再這么任性。沉香還只是個孩子,你要盡母親的責任,好好教他,關心他……是二哥對不起你,害得你母子分離了二十多年。只可惜,除了這條命,二哥就再沒什么可以賠給你了。”

  低語聲回蕩在死寂的囚洞里,凄愴如雪。三圣母暗暗垂淚,只想:“為什么要這么說,二哥,為什么你會這么說,你……沉香傷你的事,你早有預料了是不是?可是,就算是現在,這一切還是能避免的啊!四公主活著,她能證明你的苦心,你為什么不等沉香法力恢復之后,揭開真相,和沉香合作,而非要設計出那樣一個慘烈的局來?”

  輕嘆聲中,楊戩終于離開了囚室。外面,天已全黑,璀燦的群星在天幕上閃爍著,月色如紗,披籠\在迷離的山巒之上,如幻如煙。

  身形沖天而起,玄氅直欲融入那浩瀚的黝黑天宇里去。銀鎧上流轉的,是比星月更清冷絕望的微光。司法天神手中的乾坤缽飛出,凌虛疾旋,他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華山,再不猶豫,王母傳下的法咒吟出,忽然之間,身上光華爍出,化作繚繞的氤霧,注入乾坤缽中。乾坤缽陡然漲開,七彩光華沖出,與氤霧交融成一體,轉成奪目的殷紅,宛如燃燒一般。與此同時,缽身幻出一重虛影,收縮成朱果大小,射向楊戩神目,生硬硬融入他體內。

  轟地一聲,震動千里,缽口反傾向下,光華流水般倒瀉,整個華山,所有的鳥獸魚蟲,泉瀑草木,都于剎那之間,凝結不動,狀如死物。

  楊戩半降下云頭,在山側停住,再難向前半分。他伸手前按,光華宛如實質,按之不入,紋絲不動。他黯然一笑,手上法力潛送,臉色忽然蒼白,悶哼出聲。

  鏡外哪吒失聲道:“好厲害的法器!連楊戩大哥都不能強行闖入。”近來鮮有開口的百花卻自搖頭:“真君這次卻是太過草率了。他就不能想個計謀\,先拖延下去?他這一發動乾坤缽,為沉香平添了多少麻煩?終也害苦了他自己。”

  王母的諭旨雖然嚴厲,但楊戩手上也有她的底牌,何以甘愿布下如此重大的障礙?疑問壓在心頭,看著楊戩穿行在漆黑夜空里的身影,一時人人都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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