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吁嗟寄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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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心翼翼踱上幾步,又停下來用觸角試探,再小心地順著手指鉆入袖中。這只臭蟲在仍不失彈性陽剛的手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著鮮血,渾不知為何有了如此好運\。

  楊戩側過目光,靜靜看它在自己袖內飽餐一頓后悠然離開,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這間小小的柴房里已躺了七日,堆積的廢枝爛葉,飛揚的塵土,除了惡言惡語地服侍他三餐的一個僮仆外,他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大約也就是這處處皆是的臭蟲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卻原來也如此艱辛。

  柴房的門呀地一聲開了,陽光直射進來。他有些不適,也不欲見那僮仆趾高氣揚的神色,便微微合了雙目。只覺一雙手輕輕將他扶起,又將一杯水送到口邊。

  除喂飯之外,再無人來過問他。因為渴極,也因為那日吐血后未退的高燒,他唇邊早已干涸裂開。抿了一小口水,略覺舒適了一些,他慢慢睜開雙目,卻是一楞,第二口水嗆入肺中,不住劇咳起來。

  映入他眼中的那個女子,清淡優雅,松松地挽著長發,正是三圣母。

  三圣母皺了皺眉,放下水杯為他輕拍著胸口。楊戩這么多日來第一次靠近看著這小妹,心中一陣欣喜,又是一陣酸楚。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練功累了時,三妹也會這般為自己輕輕捶拍。于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與不堪都從思緒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憐愛與溫暖。

  “康老大帶著哮天犬走了。”她卻避開楊戩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幾天未見這狗兒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暈倒,楊戩臉上現出詢問擔憂之意。三圣母卻未看到,只道:“康老大這么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傷勢很重,若再由著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場孽了。”

  利用?楊戩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圣母的聲音卻仍清楚地傳了過來:“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惡,騙得他傷天害理。現在,又利用他的忠義來續自己的命,渾不顧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他帶走了哮天犬,而且會去南極仙翁那里求取無憂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從頭開始。”

  三圣母又將水杯遞在他唇邊,他卻不喝,一任那水順了杯口灑了一身。她的話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陣陣隱痛。而且,幾千年來已習慣了哮天犬在身邊出沒的日子。但無憂草?他知道那是南極仙翁所種的靈藥,可以藉之封印住別人的全部記憶,將一切抹了重來。

  “不過這樣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記,或許那是他最好的選擇。”

  三圣母扶著他躺回地上,用絲帕為他試去水漬和滲出的冷汗,猶豫了一下,又道:“后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你現在這樣子也照顧不了自己,就先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吧。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母親,她老人家受了那么多苦,重見天日后又為你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我不能讓你再傷到她老人家。”

  她什么時候走的,楊戩沒有去注意。也許真的痛到麻木了罷?除了失望與冷漠,他已不期望她會帶來更多的東西。反而,想起那個垂著頭讓自己撫mo、小心翼翼地推測著自己喜惡的身影以后都不復能再見時,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興。

  “忘了有我這個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終于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著,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內,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從此也真正無人明了。生存是一種負累,而這種寂寥,又何嘗不是一種負累呢?

  三日之后,與新婚燕爾歡天喜地的龍八夫妻、趙大善人作別后,三圣母一家出城選了一處偏僻的空地,作法騰云返回劉家村。三圣母托辭楊戩是一個被貶了的小仙吏,曾有過一些交情,哄得瑤姬不再追問,由沉香負著他一路同行。

  劉府早不是原來那破舊的燈籠\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凈,比之當年沉香羨慕的那個小財主家,已不知威風了多少倍。在最里的一座院落里騰出間小屋,草草收拾后便將楊戩安置了下來。楊戩以前的作為畢竟傷得他們太深,雖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現在眼前。

  此后的日子古井無波,別處的歡樂永遠與這小屋無關。三年來劉府的仆人輪番來服侍他飲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則風聞這個人的過去,頗為不齒,二則主人們反正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也落了個省事清閑。

  倒是前來拜訪三圣母的神仙們有時會來小屋里瞧瞧,對著他指指點點。嫦娥也來過兩次,但他卻寧愿她從未來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動的說辭,清一色的指責與嘲弄,還有那道貌儼然的所謂改過自新的說教。

  也只有這時,他的目光中偶爾會象以前那樣顯出凌厲的冷意與陰鷲。而這時,和他目光一對,任何一個訪客都會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無聊中他又開始了重聚真元的嘗試。身體已殘破得無法恢復,內息每在支離破碎的經絡中運\行一遍,都會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執的天性。幾千年來他做任何事都絕不畏難而退,也正是憑了這頑強得近乎頑固的個性,才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那個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護住了自己所關心愛惜的那些人的未來。

  而瑤姬也終于知道了這個纏mian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個倒行逆施的兒子。她幾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卻還是選擇了離開。和三圣母不同,楊戩的性格從來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歡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時候就老成得讓人捉摸不定。還有那神目,當她生下這孩子,那帶給了她無比的惶恐。而后來,她更覺得那場慘劇和這孩子天生的神目脫不了關系。

  這一段時間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雖杯水車薪,但耳目較以前已靈敏了許多。楊戩已不止一次聽到瑤姬的腳步在門外響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這腳步永遠不要走進屋里。

  實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沖天火光里母親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頰上火辣炙痛的耳光,還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這便是母親給予他的最后記憶。

  劈開桃山之后,他將她抱在懷里,仿佛又聽到了那個充溢了兒歌與歡笑的童年。但是,母親卻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于賣弄和心血來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能看著妹妹掉下山崖……”他軟弱地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還有我幾千年不見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來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們!”瑤姬的聲音斥責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涌將上來,他勉強忍著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又一次在門前停下,既不推門而入,卻也不離開。

  “已發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諒。但做過這么多,這次真正成功了,就讓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讓我知道,那些努力,并沒有白費。”他黯然地想著。

  門已被推開了一條細隙,他合上雙目,卻掩示不住臉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腳步停在了門前,于是那門又被輕輕闔了回去。

  他聽見三圣母在說話:“娘,夜深了。你出來這么久,小心著了涼。”瑤姬輕聲說了些什么,示意沒有關系。三圣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會,終于道:“要不,我陪你進去看看二……看看他?”瑤姬沉默了許久,才淡談地說:“不進去了,他傷得你那么深,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孽子!”兩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遠了。

  內息突然逆沖,三年中辛苦采集的法力如脫韁\野馬般在體內亂竄,一時他臉色灰敗如死,幾乎被痛暈了過去。但他卻沒注意這些,任隨岔亂的真氣再次重傷剛有起色的身體。

  幾滴淚水從臉頰上緩緩灑落。幾千年了,他本以為早已忘卻了落淚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么資格落淚呢?孽子。在母親眼里,他終究還是那個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劉彥昌站在這門前已有半盞熱茶的工夫。進?還是不進?始終沉吟難決。

  三年來他從沒去看過這人一眼,卻常會旁敲側擊地從下人們口中打聽近況。他不愿意想到這人,提到這個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動聲色地旁觀著這個人目前的一切。

  那個人,楊戩,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神兵悍將的環擁下,銀鎧黑袍,毫不掩飾看向自己的不屑與憎恨。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寵著愛著如珍如寶的小妹,怎么會看上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是的,書生,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書生,既不出類拔萃,也沒有什么獨立特行的風骨氣宇。

  可是,那么一個三界中清秀絕倫如詩如歌的女子,卻因為自己失足懸崖跌落在她的云彩之上,從此義無返顧地愛上了自己。

  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抱著和她的孩子,看著她被最信賴的哥哥壓入那陰森潮濕的山底,恍如在夢中。

  然后的十幾年,自己小心地隱藏著。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親妹妹的孩子。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么在絕望中一路走過來的,總之最后,自己居然贏了,贏得干凈利落,卻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可為什么,我總覺得你自踏出劉家村那一天起,就越來越象另一個人了呢?

  盡管那個人已在你的手里一敗涂地,萬劫不復,淪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舍憐憫,才能勉強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趙府上見到他的狼狽之后,自己反而更不想見他。只因這人就算在最落魄時,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對著別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卑微與乞求。

  三年了,這個人習慣了幾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視著腳下的眾生。那么,這樣的三年,會不會讓他稍稍改變一些呢?

  劉彥昌還在沉思,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從屋內傳出,突然給了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精神一震,終于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有些昏暗,也頗有些灰塵。這若是別處見到了,他定要叫來仆人們叱責一番,不過這間屋子,他沒興趣多管。

  早上聽來的回稟沒錯。大約是傷病又惡化了許多?楊戩的氣色比預料中更差。劉彥昌走到床邊,低著頭細細打量,這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從這個角度看向這個人。

  和三圣母還真頗為相似的,畢竟是血濃于水的親兄妹。那么,當年怎么就下得了手,將他最寵的小妹關在山底二十年?劉彥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樣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堅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家,而這個人,幾千年的兄妹之情,卻親手一點一點地毀滅了去。

  周身仍是難言的疼痛,楊戩盡力收攏著雜亂的真氣,冷汗從額上不住地滲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靜靜地站在床邊,不象是平素惡言惡行的仆人們。但他懶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復,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茍延殘喘,留著彼此來面對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呢?

  那人開口道:“楊戩,我今日前來別無他意。只為聽說了你的一些近況,放心不下才來冒然打擾的,希望你不要見怪。”聲音極熟,卻出乎意料之外。劉彥昌?他愣了一愣,睜開雙目掃了一眼,果然不錯。心念一動,他多少猜出這書生的來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劉彥昌誠\懇地笑道:“本來三圣母也該來的,怎么說你們也是一家人。不過,她要照顧岳母大人,事多且雜,一時脫不開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對你的行為始終有梗于懷。身為子女,怎么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楊戩淡然聽著,在聽到瑤姬時暗嘆了一聲。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種負擔,卻仍不容被任意圍觀議論,他知道這書生想要看的是些什么,偏強忍了身上的不適,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劉彥昌的笑意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來,其實只是為了沉香和三圣母。”話沖出口后,自己卻是一呆,不知對眼前這人說出這話有什么意義。

  三圣母是他親妹妹不錯,但卻被他親手壓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殺圍堵中硬打出了一塊新天地來。這世上只怕除了這人自己,就再無他會關愛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盡管劉彥昌心里在疑惑,口中卻依然在繼續:“你知道,三圣母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為這兩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責任——這一點,你明不明白?”

  話說出來,人卻在發呆,其實他并不知道自己想說什么,就如他不知自己怎么會神差鬼使地來了這屋里。方才楊戩睜開眼他就后悔了,這個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樣冷漠而居高臨下。

  “你畢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這三年來,也有不少神仙來看你。從來好人難做,你現在這個樣子,知情者知道我們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會怪了三圣母和沉香頭上,以為他們未照顧好你,罔顧親情。楊戩,為什么當年你會去趙府?那又是你設計好的一場好戲是不是?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們全家是不是?”

  他越說越快,激動得語無倫次。

  楊戩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沉香他們的看法呢?”他想。只是,這個書生今日來說這些又有什么意義?只怕他連自己到底在說什么都不太清楚吧。責任?他有什么資格提到責任?原來忘記,居然也是一種幸福?

  劉彥昌突然轉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廳時,才驀然驚覺。他在椅上緩緩坐下,心中說不出的不解與茫然。仿佛遺忘了某些東西,又仿佛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么。

  “不過,那小屋還真是冷清啊!”這是他對自己這趟莫名其妙的行徑得到的唯一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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