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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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之光長劍在手,但沒有做任何動作,以他的目力已經能夠清晰看見那只大船黑黝黝的輪廓。人影綽綽,應該是張勇他們過來了。老五也從馬車上跳下來,與他側肩而站,兩人形成一個抵角進攻姿態。

  似乎空氣都被擠在雙方之間薄薄的不足三尺空間里,所有人都覺得呼吸急促。并非是懼怕即將到來的殺戮,而是被一種無奈的渴盼所煎熬。

  如果車里的那個人真下了動手的命令怎么辦?所有人都在考慮同一個問題。

  “秋!”尚云行呼喚著。呼喚這個名字似乎毫不費力,自然而言便脫口而出,可是做別的任何事,哪怕是咽一口唾沫都那么艱難。尚云行努力想讓自己笑一笑,但卻怎么也揚不起嘴角。呼吸也已經變得艱難,然而還是可以輕易地喚出一聲“秋。”

  “秋!下車!”

  “不能下車,下車會成為他們的負擔,他們便不能放手一搏。”梅勝云心想他已經糊涂了嗎,這會兒怎么能下車?

  “聞到!海的味道!讓我下車!生于斯!死于斯!很完美!讓我下車!”尚云行一邊說著,一邊在梅勝云懷里掙扎。梅勝云不敢用力抱他,被他身子一側滾落到車廂地板。

  車廂里的動靜驚到車外的人,云之光急切地問:“怎么了?”

  梅勝云沒有回答,眼睜睜地看著尚云行向車門爬去。發呆了片刻后,他打開車門,將匍匐在門口的尚云行抱下來。在岫園他便知道尚云行已是強弩之末,但他不甘心,還想做最后的嘗試。車外的僵持他很清楚,老大他們是盡量拖,拖到尚云行死便可以交差;而之光和老五無法向著自己昔日的同僚和屬下動手,老大他們便賣個人情,絕不先出手。

  梅勝云望向前方,海岸線已經隱約可見,然而尚云行可能再也無法到達了。

  尚云行的身體很沉重,不斷地往下落,好像有巨石在下面墜著。梅勝云覺得雙臂酸痛,已經快要抱不住他。

  尚云行緊貼著梅勝云身體勉強站住,他仰著頭瞪大眼睛望著那張近在咫尺的美麗面容,雙手摸索了片刻,握住梅勝云的手。

  梅勝云手里被塞進一個硬物,然后他感覺到尚云行用力握著自己的手將身體貼得更緊,一聲輕微的“噗”聲被尚云行長長的一聲呼喚遮掩了。“秋!”

  尚云行努力伸著脖子,想再次觸碰那張至愛的面容。然而那不過寸許的距離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逾越,最后一絲遺憾涌上他的心頭。一把濕熱的液體流入梅勝云與他相握的手掌,梅勝云驚惶地低頭,臉便碰上他的臉,于是尚云行微笑了。“秋,記住,我是美死的!”

  梅勝云感到尚云行的身體愈發沉重,且不斷往下滑,他已經使盡全身力氣還是抱不住那具被傷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身體。他感到一種強烈的虛脫,竟然被尚云行拖著往地上撲去。

  云之光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令他沒有和尚云行一起摔倒在地上,尚云行的手依然緊緊握住他的手,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兩雙手之間那只沾滿鮮血的短刃。

  突然間梅勝云拋掉短刃握住手掌大叫起來,一道紅光從他手掌噴向上空,他的身體猛地抽搐起來,云之光大驚,立刻握住他的掌心,發現大量的血從他掌心的十字傷痕噴涌而出。

  云之光緊緊捏住梅勝云的手臂令他血液不能暢通,又連點數處穴道才止住狂噴的鮮血!過了片刻,云之光擦去梅勝云手掌的浮血,看見那十字傷痕爆裂開來。

  “他死了,這些曾屬于他的血也要流盡嗎?”梅勝云軟軟地躺在云之光懷中,虛弱而痛苦。

  “勝云!”耳邊傳來云之光擔憂的輕聲呼喚,梅勝云抬起頭喃喃而語:“他說如果非死不可,他希望能美死。他說他是美死的。他就是想這樣死,死在我面前,讓我永遠記得他。”

  云之光將心上人攬入懷中柔聲安慰道:“這是他的希望、他的選擇,你別太難過了。”

  “我不難過。”梅勝云將臉埋在愛人懷里,聲音平靜得異常。“他是美死的,我還難過什么。”

  老五蹲下來察看,確定尚云行已徹底斷氣。他朝老大點了點頭,老大朗聲說:“梅侯爺犯險誘敵,手刃謀\反逆賊\夏洰,為國為民立下大功。皇上有旨,將逆賊\尸身懸掛城頭三日,昭告天下。”

  梅勝云猛地抬起頭,冷冷地說:“你們要他尸身,便將我也變成尸身吧!”說罷他便掙扎著要站起來。

  老大解釋道:“夏洰謀\逆造反之罪依南正律只是暴尸已經算寬大了,畢竟給他留了全尸,侯爺莫要為難我等。”

  “勝云,尚云行的魂魄已經離開,這不過是一具無主軀殼罷了,你這樣的堅持有何意義?咱們走吧,張勇他們等著咱們出海呢。”云之光拉住梅勝云。

  梅勝云掙了一下沒有掙開,他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尚云行,片刻后點了點頭。“你說得對,不過是一具失去魂魄的軀殼罷了,他從來不在乎這些俗套。”梅勝云眼中悲傷暫斂,轉頭對安遠說:“小安,你暈船,別跟我們去了,我散散心便回來。老五,你們回去把園子收拾好等我們,一草一木都得給我恢復原狀。老大,代我問皇上安。之光,咱們走!”

  安遠急急地叫了一聲“公子!”,梅勝云瞪了他一眼,他只得嘟著嘴低下頭。

  云之光攙著梅勝云穿過人群跟張勇會合,然后徑直向海岸走去。老五小聲安慰安遠:“我估計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公子如此心情還念及你暈船之事,你還不感激涕零,倒撅嘴吊臉的!”

  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老大摸了摸懷里皇上的密旨,還好沒有派上用場。因為梅勝云持有“如朕親臨”的金牌,皇上頒下密旨,若他拿出此牌做不法之事,則收回其金牌并治其同罪。梅侯爺畢竟不是糊涂人,只是太性情了!

  老五與安遠將尚云行的尸身搬上馬車,老大并未阻攔。

  尚云行的尸身掛在杭州城南門示眾,然而在當天夜里便不知所蹤。

  茫茫東海上一座大船孤獨地行駛著。梅勝云趴在船舷欄桿上,目光追隨著幾只翻飛的海鷗,眼里依然有郁郁之色。

  “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尚云行一定也很喜歡這大海作為他的葬身之地吧。”云之光走到他身后從背后攬住他。

  “是啊,他配得上這片海!”梅勝云輕輕握拳,掌心中的十字傷痕清晰而深刻。

  兩個多月之后梅勝云與云之光返回杭州,快過年時,兩人一起回到梅家莊與家人團年,從那以后,他二人便徹底放下所有人事,帶著安遠老五消失無蹤。

  七年后。

  梅家莊校場里,一群少年在習武。“榮兒,先別練了,跟娘去爺爺奶奶房里一趟!”隨著梅勝雷的妻子袁氏的呼喚,一個俊俏的少年跑了過來。“娘,師傅今天教的我還沒學會呢!好難啊,我總是做不對。”

  袁氏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說:“沒關系,晚上讓你爹給你補習,多練幾次就會了。快走,你三叔回來了。你三叔七年沒回來了,這次回來一趟,下次還不知哪一年呢。”

  三月初六是南正皇帝四十大壽,宣布大赦天下,普天同慶。南正周遭各盟國,北胡、西易、東盟、以及西域東海的一些小國都派了使臣送來豐厚壽禮。整個京都張燈結彩熱鬧非凡,皇上在御花園擺下筳席宴請各國使節,后宮嬪妃皇子公主文武重臣及其女眷盡數參加。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浩大盛宴!

  “父皇!”如黃鶯般動聽的清脆聲音在皇上耳邊響起。“父皇,您怎么瞇著眼睛,好像困了一般?”

  皇上將自己最疼愛的兩個女兒一左一右擁入懷中,慈愛地說:“玥兒珂兒啊,父皇老了哦。嫌悶么?去找皇兄們玩去吧。”

  “不悶!”姐妹倆異口同聲。“玥兒(珂兒)喜歡陪著父皇。”

  一陣微風拂來,一枚花瓣裊裊娜娜地落在玥兒烏黑的長發上,皇上愛憐地取下花瓣,心里卻尋思著這樣的微風怎么能將那么遠處花樹上花瓣吹過來呢?筳席設在御花園中間的空地上,周圍雖然花紅柳綠,但距離筳席頗有一段距離,畢竟不能讓花葉之類的雜物落在客人的酒杯中吧。

  下面突然響起一陣古怪的喧嘩,皇上皺了皺眉,放眼望去。他這才發現,天空中飄滿了各種花瓣,悠悠揚揚盤旋著,卻并不落下。兩個小公主驚叫著:“好美啊!”

  園子里幾乎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驚訝地凝望著漫天花雨。

  “神仙!”不同的聲音發出同樣的驚呼!

  幾名龍衛突然出現,擋在皇上身前,緊密地注視著隨著漫天花雨攜手飄蕩而來的兩人。

  “秋!”皇上脫口而出,那無法忘記的翩翩身形,除了是他還會是誰!“退下!都退下!”皇上站起來,不顧禮儀地迎上去。

  花雨中的兩人降落地面,俯身而拜。“恭祝皇上壽與天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秋!真的是你嗎?”皇上激動得連平身都忘記說。

  “皇上是怪勝云賀壽來遲,罰勝云與之光不得起身嗎?”梅勝云低頭輕聲說。

  “啊,平身平身!”皇上親自扶起梅勝云。梅勝云微笑著抬頭,皇上驚住了。“秋,你怎么一點都沒變?云之光也一點都沒變!你們修煉成仙了嗎?”

  梅勝云輕笑道:“怎么會沒變,只是變化不大罷了。”

  “可是朕老了許多啊!”

  “皇上正當盛年,愈發威武!”

  “行了,你跟朕還說這些虛話!玥兒、珂兒快過來,快來拜見你們的!王叔。”

  “王叔?”梅勝云對這個稱呼微微發怔。

  兩個小丫頭撲了過來驚喜地問:“我們的王叔是神仙嗎?”

  梅勝云蹲下來擁住這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美麗女孩兒,這就是云妃的那一對雙生姐妹啊!長得真快,那時自己抱她們的時候,還是軟軟的一小團肉呢。

  “秋,這次回來還走嗎?”皇上終于忍不住把自己最關心的問題問了出來。

  “勝云只是前來為皇上祝壽。”

  “朕每年都過生辰,倒不見你來為朕祝壽。”皇上頗有些賭氣的口吻。

  梅勝云微微一笑,轉了話題。“皇上恕罪,勝云為皇上演奏一曲作為壽禮可好?”

  云之光解下負在身后的長琴,置于梅勝云膝前。劉文扯起嗓子拉著長音宣到:“肅靜!梅侯爺為皇上獻曲!”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之后,便是一片靜寂,眾人無不滿臉期待凝神而坐。

  云之光一邊聽琴,一邊四下張望。修思他們七個都在席,他身邊那位美少婦,應該是謝紫宛吧,看來他們干得不錯,已成為朝中棟梁,可以攜眷參加如此規模的國宴。何以抒的眼睛都瞪直了,跟個傻子一樣,口水幾乎都流了出來,云之光在心里暗笑。那個少年,一身北胡打扮,似乎是桑蒲?沒錯,是桑蒲!這孩子不知還記得自己否?烏貝兒和賀瀾起也來了,他們身邊的小男孩一定是他們的孩子了,答應去參加他們的婚禮卻食言了,云之光含笑向兩人點頭示意,而兩人似乎沒有察覺,只是兩眼直直地望著正在彈琴的梅勝云,只有那小男孩眼睛骨碌碌地東瞅西瞧跟他對上目光。

  曲罷許久,四下依然一片寂靜。何以抒猛地站起來大聲問到:“梅侯爺此曲何名?”

  “歸去。”梅勝云回答完望了云之光一眼,兩人一起伏地向皇上深拜。

  “你們要走了嗎?”皇上的聲音有些顫抖。這就去了嗎?皇上心里不禁有些惱怒。這沒良心的家伙,就這樣來勾起自己的難受便撒手就走嗎?

  “皇上珍重。勝云去了。”梅勝云的聲音也出現一絲顫音。

  兩人再次翩然飄起,耳邊響起許多熟悉的呼喚。梅勝云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扔與何以抒,正是“歸去”的琴譜。

  漫天飛舞的花瓣漸漸落地,皇上望著御花園內被云之光營造花雨而落盡芳菲的樹木心中苦笑,這便是所謂落花流水春去也,從此與他天上人間么?

  后人有詞曰: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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