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交易(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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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冬冱寒,滴水成冰。即便屋中笼了火,一时也难令人感觉融融暖意。延嗣与飞琼面对了坐在桌前,双手互握,静静的享受这一室静谧。

  烛花“毕剥”作响,飞琼微微一惊。她下意识想要抽回延嗣手中的柔荑,奈何却被他紧紧握住,不由羞急道:“七公子……”

  延嗣恍然回神,望见她似嗔似怨的双眸,登时好像火烫了般倏地收回手,自责道:“便又是我莽撞了。小琼,你莫怪。”

  见他讷吶,飞琼不由自主轻叹了,掩去心底一抹失落,笑笑道:“耶律希可认出了你?”

  “不曾。”延嗣想起先前往锁子营见耶律希,却被他茫然质问‘赵彦囚在何处’,不觉好笑:“他仍自懵懂,如何识得我?怕只有似杜老……你爹这般精明之人方可看出破绽。”

  飞琼一愕,忽起身走到窗前,举目看向那时隐时现的冰轮,喃喃道:“十五之月终究阻挡不得云雾来遮……”她深吸口气,回头又道:“你意欲以耶律希引翼王入瓮?”

  延嗣点点头,从怀里取出地图道:“只是不知耶律敌鲁可会上当。”

  “翼王性狡多疑,自然不会轻易上当。你还需与定远将军商议了妥帖之法才好。”

  “狡兔三窟,虚虚实实。我自是明白,你不必担心。”

  飞琼不再答话,只静静地注视着那转腾涌没的银月……

  腊月二十三,送灶上天。

  这天,家家户户都忙着祭灶,扫尘,准备迎接新年,然而驻于常山关城的定远军却似乎并未感染这小年的喜庆。

  且不说校场上一队队甲胄分明,严阵以待的兵士,便是于中军大帐中商讨军策的众将也神情严肃,面色凝重。原因无他,只因前日振威校尉齐跃麾下梢子营小将探得辽国翼王耶律敌鲁已率军翻越老鸹山进驻唐县黄石口。

  黄石口地处平原,毗邻唐河。如今虽已无有乡民,其所在却地势平坦,视野辽阔。耶律敌鲁屡令突利布暗探老鸹山与唐县亦为寻个方便之处破那常山关。

  此时,一干将领正自交头接耳,忽见站在延昭下首的延嗣道:“还是由我前去叫阵。此前我以赵彦面目与其相处,对其脾性亦知之甚多。”

  “不妥。”尤虎道:“所谓将在军心在。我等将士多次与辽兵交锋,知其精于骑射,正需二位将军坐镇中军,挥斥方遒。宁远将军又岂可以身犯险?”

  延嗣看了看延昭,说道:“军中有一位主将即可。我生来喜动,若被缚了手脚那便不如令我去死。”

  “混话!”延昭双眉立皱,斥道:“大战在即,如何你还这般不知轻重缓急?”

  “我不过据实而说,大将军何必动怒?”想起昨夜与六哥因先锋一事发生争吵,延嗣忽然一笑:“大将军应当不会忘记曾经许诺过的事。”

  记起他曾说要亲手擒获耶律敌鲁,延昭一时无语,心道:我只当那时他不过顺口,却不料他竟是认真。他虽熟知耶律敌鲁脾性却到底不曾与他正面交锋,令他前去叫阵我又如何能放心?

  他想了一想,竟不再理会延嗣,只又看了看帐下一干将领道:“众位可还有其他良策?”

  见他发问,众人便又纷纷议论起来。陈社与尤虎素来交好,自然十分赞同由他领任先锋;而张先认为可掘坑设伏,黄忠却提议声东击西……一时间,中军大帐内群情激越。

  见帐中气氛甚是热烈,延昭心中一动。他拍了拍延嗣肩膀,道:“陪我出去走走。”

  兄弟二人出来帐外,一前一后登上城楼。

  俯瞰静静盘绕在关外的唐河,延昭道:“‘困敌之势,不以战;损刚益柔。’是何意?”

  延嗣一怔,随即道:“六哥之意是说耶律敌鲁大军既多我数倍便不易主动出击,而因以逸待劳?”

  延昭微微一笑:“我家小七倒也不傻,却为何总沉不住气?这真是应了爹的那句话‘若凭了他性子,天也会被捅出窟窿。’”

  延嗣一撇嘴:“既然你心中早已有数,为何还要设了套等我来鉆?六哥,做人不可如此不厚道。”

  “放……”延昭笑骂:“若你成竹在胸,便不会鉆了我这套。也罢,你既信誓旦旦说要亲手擒获耶律敌鲁,我且问你,你意欲何为?”

  延嗣放眼眺看固若金汤的唐河,又沉思片刻,继而眼珠一转:“耶律敌鲁既是多疑之人,我们不妨便……”他忽然顿住,看看期待的延昭道:“我还是不说了。说出来一定被你骂死。”

  “你还拿乔?”延昭轻踢了他:“快说!”

  延嗣揉了揉腿:“说便说。”

  他指了指身后大营,低语了一番,却见延昭作势又踢,笑骂:“若爹听了这话,只怕你又有十天半月起不得榻。”

  “如今爹不在。”延嗣嘿嘿一笑:“六哥,这事可行得幺?”

  “倒是可行。只不过阴损了些。”

  “兵者,诡道也。”

  “罢罢罢,我便是说不过你。走了。”

  兄弟二人回来营中,众将业已散去。这时忽见梢子营小校蒜头手捧一只插了书信的翎箭来到帐下禀道:“大将军,适才辽兵自北门外射来一纸战书,言曰务必送还其先锋官,否则便立即攻城。”

  延昭与延嗣相视一看,但见延昭微微一笑,挥手令蒜头退下,随即吩咐道:“传令各营加固城池!”

  ……

  夜晚,呼啸而来的冰风肆虐过黄石口的上空,驻扎此地的三万辽军虽然不惧却也难耐这般的透骨奇寒,三五成群聚在帐内饮酒取暖。

  这当,忽自唐河那边隐约传来阵阵鼓声。面色阴沉的耶律敌鲁踏过适才气怒之下掀翻的木几走到帐边,向外道:“来人!”

  须臾,只见匹吉里进来道:“王爷有何吩咐?”

  “你可曾听见什么声音?”

  “回王爷,”匹吉里小心翼翼道:“奴下方才差人去探,发现唐河边有宋军集结擂鼓。”

  “擂鼓?”耶律敌鲁沉吟片刻,捋了捋帽带道:“他们可是在叫阵?”

  “奴下不知。不过奴下已令其继续探查。”

  耶律敌鲁点点头,打发了匹吉里出去,又回身坐在倒卧的木几上。

  这时只听帐外道:“勇武将军突利布求见王爷。”

  “进来。”

  但见突利布与四五将官进得帐来行了礼,道:“王爷,听闻宋军在唐河擂鼓叫阵,我等愿领兵前往灭其气焰。”

  “不忙不忙。”耶律敌鲁哈哈一笑:“我草原儿郎各个英武豪迈,此番本王攻打常山关自会令你等大展雄风。”

  耶律敌鲁既已允诺,突利布等人便也不再坚持,相互吹嘘起攻下常山关之后便捉几个娇俏小娘来耍。俟时契丹民风彪悍狂野,于这等事情早已习以为常。

  耶律敌鲁心中正有事,此时见他们越说越是兴起,不由皱了皱眉,沉声道:“突利布,可还有要事禀报?”

  突利布登时省及,连忙与众人告了罪,退出帐子。待那几人离去后突利布又返回帐子,忽见匹吉里行色匆匆而来,遂上前拦住道:“匹吉里大人,宋军可还在擂鼓?”

  匹吉里面色古怪的摇摇头:“奴下正要禀报王爷。”说着他走到帐外道:“王爷。”

  “进来说。”

  见匹吉里二人进来,耶律敌鲁目中精芒一闪道:“宋军又有何举动?”

  “回王爷,宋军已停止擂鼓,但……”

  “什么?”

  “他们在河边笼起篝火,且召集了附近乡民来此欢庆……”

  闻言,突利布顿时一乐:“王爷,末将请命前去围剿宋军。”

  但见耶律敌鲁起身负手沉吟片刻,淡笑道:“杨延昭既有此雅兴便随他去罢。突利布,传令三军,整装待命。”

  突利布不满道:“末将不明。此番我等前来所为正是夺取常山关,如今那杨延昭在唐河大肆欢庆,中军定然空虚,王爷却为何要白白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耶律敌鲁哈哈一笑,道:“你虽为我草原儿郎,汉文却读的甚少,日后还需同那耶律鸿多多学习。此事你且稍安勿躁,听我令再行事。”

  突利布还待再说,却见匹吉里频频对自己使眼色,只得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见他二人退下,耶律敌鲁看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冷哼一声道:“杨家小儿,本王便看你能耍出何等花样。”

  入夜,凛冽的朔风冻得驻守黄石口关卡的辽兵手脚冰冷,身体僵硬。坐镇大营的突利布听着那不断从唐河边飘来的欢歌笑语,心中愈加烦躁。他掀起毡帐走出营房来到关卡,却见自己的部下或三五成群聚在一处饮酒或独自遥望夜空摇头唏嘘,竟无一人往来巡逻,不觉气炸了肺,扬起手中鞭猛的对空“啪啪”两声,吼道:“都做死幺?”

  鞭声响起,众人俱畏。场上一时沉寂如死,只留下飘荡在寒风中的阵阵歌声。耳听这熟悉的草原小曲,突利布心头一动:这是王爷的援军?他眉头一皱,道:“怎么回事?”

  一名百夫长道:“小的等也是因为听见这家乡小曲分了心神,请将军治罪。”

  果然如此。突利布心道,他登上一块大石,借了火光眺看前方道:“可知从何处传来?”

  “这……”那百夫长顿了顿,回头看看左右同伴,似是征询。

  突利布不耐烦道:“说。”

  “回将军,小的们方才已查明这歌声是从唐河处传来。”

  唐河?突利布一怔,心道,适才于王爷营中并无警讯传来,如何此时唐河处却有我契丹族人出现?难道宋军已暗中袭我大营?他左思右想又觉此事绝无可能。

  他挥手斥退那名百夫长,却又见众人纷纷交耳:“听啊。这是我孙族的思乡调。”

  “是啊,是啊。那是我摩会部的唐拉……”

  “诶,这是我讫部的树花……”

  一曲曲或悠扬或缠绵的草原小曲牵引了众人的心,更有甚者偷抹了泪水和着曲调轻声唱和。

  眼看军心动荡,突利布怒火中烧,他扬起鞭劈头盖脸的抽向几名小兵,吼道:“都给我滚去干活!谁敢违抗,就地处死!”

  ……

  跳跃的篝火映照在唐河岸边歌舞的乡民脸上,泛出一抹抹欢腾的喜庆。延昭延嗣二人身披大氅站在河畔,望着雀跃的乡民不时低头交谈。

  这时只见挎了弯刀的齐跃自大营处行来。延昭忙招呼他上前问道:“如何?”

  齐跃点点头:“果不出所料,黄石口的辽兵已有躁动迹象。”

  “好。”延昭笑笑,对延嗣道;“所幸有杜姑娘在。回营后你替我好生谢谢她。”

  “为何要我去谢?”延嗣一眨眼:“小琼相助的可是六哥你。”

  延昭状若思索,接道:“也对。我这就修书一封向爹讨赏去。”

  闻言,延嗣一撇嘴却是不再说话。见他吃瘪,延昭无奈的摇摇头,问道:“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见问,延嗣亦将思绪带回,道:“适才的投石问路耶律敌鲁并无行动,想来也有他的谋算。如今我在明他在暗,所以我们还要多些准备。一方面我们要不断加固城池,一方面则需令辽军迷惑慌乱,避实而击虚。”他顿了顿,续道:“六哥,可否将这迎岁歌舞延迟两日?只要能引得一二辽兵来此,便是我们的机会,到时我会与齐大哥的人混进黄石口……”

  “慢着,”他正说着,忽被延昭打断:“若引不来辽兵又当如何?”

  延嗣眉峰一扬:“再不济也还有耶律希那小子做备用。六哥,你放心就是。”

  见他神情笃定,延昭遂沉吟片刻道:“耶律希是我们手中最后一张牌,你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延嗣点了点头。兄弟二人又与齐跃闲聊了一时方各自回营。

  因延嗣初来,手下无一兵卒,延昭便调拨了翊麾营的兵士与他。此时这营中烛火摇曳,延嗣进了帐却见飞琼伏案而寐,不由心中一暖。他轻轻走上前,见案头上层叠了许多曲谱,他拿起看过,发现正是契丹各部族的乡谣小曲,不觉感激更甚。他拾起掉落在地的裘衣替飞琼披了,转身出帐捡来一些枯枝点燃,随后坐在大石上思忖着下一步计划,渐渐的便打起了盹……

  蓦的,号角骤然长鸣。延嗣乍醒,恍惚的睁开眼,原来已是天光大亮。他站起身动了动早已酸麻的腿脚,却发现飞琼的衣衫不知何时又披在了自己身上,知道是她不忍相扰悄然离去,不由心头一暖。他仔细的将衣衫叠起,这时身后忽传来翊麾副尉吴亮的声音:“大人,定远将军升帐,命您速速前去。”

  怪道号角长鸣,只怕辽人又有动向。延嗣心说,他看看吴亮:“吴副尉,你这就集结队伍,随时候命。”

  吴亮应声退下。

  延嗣转身回到帐中胡乱的抹了把脸,齐整了衣甲便匆匆赶往中军大帐。

  帐中,银盔亮甲的延昭正自令壶中取出一支令箭,见延嗣进帐并未理会,吩咐左首的黄忠道:“黄校尉,你领一队人马备齐滚木礌石守住东门,只需严加防守即可。”

  黄忠一怔,却不询问,接过令箭出帐而去。

  延昭又看看张先道:“张校尉,你领人马守在北门,亦只可守不可攻。”

  “是。”张先见任务与黄忠相同,也自领命而去。

  他二人刚一离开,就见一探马进来道:“禀将军,那自称贴罕的辽将只身一人在西门外叫阵。”

  延昭令他退下,询问延嗣道:“杨校尉,这贴罕是何人?”

  延嗣正自思量六哥为何只令黄、张二人御敌,一时竟不知回话。延昭见状,微皱皱眉高声道:“杨校尉!”

  延嗣一惊,忙抬头道:“在!”

  “这贴罕是何许人也?”

  “此人乃耶律敌鲁麾下四大将之一。性燥,鲁钝。其力甚大,随身一支狼牙重若千斤。”

  延昭点点头,环视在座将官,道:“哪位愿前往应战?”

  “将军!”早已跃跃欲试的尤虎大声道:“末将愿与贴罕一战。”

  “好。尤虎接令!”延昭取出令箭,道:“本将命你出西门迎战贴罕。不过,”延昭顿了顿:“只许败不许胜。你可做得到?”

  “将军,这是为何?”尤虎甚是不明。

  延昭看了看若有所思随即却又了然的延嗣,微微一笑:“尤校尉,你自领令便是。”

  尤虎心中纳罕却也不便多问,自是接令而去。这时又见延昭道:“齐校尉,南面可都安排妥当?”

  齐跃上前道:“末将已安排妥当,只待辽军到来。”

  延昭又吩咐了陈设,梁仁各司其职。待他三人走后,延昭这才看看已俯身查看案上地图的延嗣,自语道:“啧啧,当真奇了……”

  “奇什么?”延嗣抬头望了眼面带挪揄的延昭,道:“耶律敌鲁令贴罕前来叫阵,不过欲探明我方实力,怕战上一时便会收兵。既如此,将此功绩让与他人又有何妨?”

  “你又如何知晓他此番不过佯攻?”

  “耶律敌鲁生性多疑,他自然不信昨夜的笙歌欢舞当真是我等轻敌之故,却又想探得我等筹谋,所以这几日他必会令麾下辽兵佯攻关城。”说到此,延嗣一敲地图,翘了唇角:“你弄虚我也不实在,彼此彼此。”

  延昭在旁暗暗点头,心道,若爹娘知晓了这些不知要如何欢喜。他摇了摇头,笑骂:“延昭真真受教了。七少将军,可否赏脸与在下一道登城?”

  楔子梦呓

  “芙蓉蹇产,菡萏星属,丝条垂珠,丹荣吐绿,焜焜韠韠,烂若龙烛。观者终朝,情犹未足。于是狡童媛女,相与同游。擢素手于罗袖,接红葩于中流。”

  秋日的午后,缕缕旭阳透过门窗洒进宁静的紫浣宫,暖洋洋的甚是舒服。我慵懒的斜倚床边,捧了心爱的书卷,一遍遍浅吟低诵。芙蓉清香随了裊裊清风悠悠荡来,花香醉人的很。闻着这香,我也如饮了酒般熏熏然。

  朦胧间,小池中央一片与水相映的婀娜多姿的芙蓉忽然变幻了裙裾飘飘的仙子手执七彩绫纱踏波而来,微笑着温柔的召唤我一齐共舞。蓦的,心好像被生生剜去了一半,一阵阵的绞痛难当。

  这微笑,这温柔,像煞了他。一个曾令我无法自拔的深深爱着的薄情寡义的男人。那时,他的内敛沉静,温柔体贴仿佛是那蛮夷之地特有的蛊毒,令我一见便为之痴迷,为之沉醉。

  与他相遇,正逢芙蓉盛开的初秋。我站在波光粼粼的洞庭湖边,远望了湖心一朵残败的芙蓉暗自垂泪,忽被一声酸腐的“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所打断。我寻声看去,正撞上他调笑的眼神。见我看他,他便泊了舟,故作不知的以“泣血子规”相取笑。我恼了,捡了石子掷他。他闪躲不及,便慌乱的打躬作揖,连声称着“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望着他懊丧却不时掠过顽色的面庞,我知道,我平静的心湖已不知不觉为他荡起圈圈涟漪……

  他知晓群芳争艷的每一秋,我独独爱那“香远益清,亭亭凈植”的芙蓉,便不顾瑟瑟秋意,亲去洞庭湖与我采摘来,却因顾着闺阁中的我以及他那未取功名的卑微身份而忍饥挨饿的在岳州知州府邸——我家的门外苦苦守候了三日。当我的贴身侍婢随儿悄悄捧着发蔫枯萎的芙蓉站在我面前时,我终被他的痴心深深打动。再见他,我喜不自禁,竟忘了女子应有的矜持,俏皮的以“爱而不见,搔首踟蹰”与他畅谈玩笑。而他却说,只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莫名的,我静静流下了欢畅的泪水。

  于是,三生石上,我与他许了前生,定了来世。“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我犹如幸福的鸟儿依偎他怀中,憧憬着我们的家,我们的孩子。

  仰首浩宇苍穹,他说,姬远峰与柳筠的孩子定会似璀璨星辰耀亮于无垠浩宇。绚丽的流星划过天际,似乎不再需要任何言语,从此,“轩宇”这牵引了我半生的名字便牢牢镌刻在我与他的心里……

  可惜,上苍从不遂人愿。风云突变,涛浪惊天;群雄逐鹿,哀鸿遍野。他投义军,揭义竿。铁蹄踏血,烽火尘烟。

  之后,我便好似孤鸾,日日哀鸣,苦苦熬煎。茫茫天涯,我再寻不到他昂藏的身影。

  日月星辰交替轮回两年,我亦怏怏不乐了两年。爹娘不忍我的羸弱彷徨,舍却千金替我求卜问卦,寻访打探。终于,立秋时节,华发遍生的爹娘得到了他率军进驻岳州的消息。我悲喜交加,央求爹爹传书与他,相约洞庭湖边,芙蓉花开。

  我忐忑不安的等待,祈望着。时间在每日的紧张不安中匆匆滑走。我数着芙蓉的花期,欣喜若狂的迎来了芙蓉盛开的那一天……

  一夜的辗转令我看起来很是憔悴。拂去妆台上蒙了灰尘的胭脂,润开干硬的水粉,我对了菱镜,绾起乌云髻,插着芙蓉钗。情急的乘上小轿,我顾盼生辉的来到了洞庭湖边。

  湖心,朵朵芙蓉亭亭玉立;

  湖岸,一位清秀的少妇亦娉婷而立。

  我惶然愣住。

  少妇微笑着打量我,静静的说:“夫君正在营中议事,怕耽搁了时辰,故令妾身代其相候柳小姐。柳小姐,这几年你可还好幺?”

  天,顷刻间崩裂坍塌。

  湖心亭内,少妇娇憨满足的向我诉说他与她的相识相爱以及他们可爱的孩子。她轻言细语,仿佛我是她最亲密的姊妹,最忠实的聆听者。

  天空渐渐堆起乌云,少妇起身与我告别。望着她仪态端庄的渐行渐远,我眼前一花,脚下一软,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颤抖的紧捏那封墨渍未干的“对不起!”我的泪,一点点流成河,冻成冰。说什么“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说什么“之子于归,宜家宜室”,原来不过美妙的谎言,香郁的鸩酒。

  凄然惨笑。

  罢了!我该忘记芙蓉,忘记过往,忘记一切。

  我昏蒙的走在湖边,不知何时,何地。

  “筠儿!”

  悲痛的急唤仿佛轰雷在耳畔响起,我恍惚的惊回心神。

  一只停泊的船,一身戎装的他。

  我痴笑了,是梦啊。我不理,仍旧趔趄前行。

  “筠儿,是我!”

  他飘逸的身影纵跃而起。立刻,我便笼罩在了一片温热的阴影里。

  被他紧搂在怀,羞辱、愤恨顿时充斥心头。我奋力挣脱出他结实的臂膀,扬起手掌狠狠掴向他痛悔的面庞。血丝瞬间渗出他的嘴角。而他,不动,不避,只站在那里,凭了我发疯似的猛力捶打,无助哭泣。

  我力尽了,哭累了,抽身欲走。他却突然的环起双臂在我身后牢牢的箍紧了我,蛮横霸道的一遍遍吻过我的眉眼,我的双唇。剎那的天旋地转,我不自禁忘记了挣扎与怨恨,沉迷于他热烈狂野的无休止的拥吻索取。

  恨。

  爱。

  互相交叠纠结,直到日升日沉。

  夜幕降临,我与他相偎船中。望着洞庭湖上点点渔灯,他说,等他半年。等他一统江山,他要凤冠霞帔的迎我入主中宫;他要我们的宇儿登临大宝;他要赐予我爹娘无上的荣耀……

  我冷不丁打了寒噤,身子抖颤,仿佛一失足便坠下了万丈冰窟。

  尸骸!血城!宫闱!杀戮!

  位高权重我不要!富贵荣华我不想!我宁愿他仍是那蓬牖茅椽的困顿书生。

  我软语祈求着,告诉他,小小茅舍,裊裊炊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需要的只是这些啊。

  然而,不过徒劳。我阻拦不住他的yu望,他的野心。我黯然的看着他匆匆离去,浓浓的哀伤化作了铺天盖地滚滚而来的阴霾。

  半年之期转眼即至,而我亦逐渐的显了怀。夜晚,我恬淡的坐在灯下一针一线绣制着小衣小鞋;白天,我又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默默期待一个美丽的小生命降临人间。

  又是芙蓉盛开时,白鸽附着绘有并蒂芙蓉的书函飞临我窗前。是他,他约我洞庭湖畔不见不散。我呆呆的看著书函上那苍劲的笔体,却似乎已寻不见往日的喜悦。我拖着日益沉重的身子,再次来到湖边。他一身白衣飘然立于船头,身后是甲胄分明的兵将。看见我,他威风凛凛的一挥手,兵将们立刻奏起欢快的迎亲曲。

  船内,他轻轻将耳朵贴上我的腹部,满脸兴奋的倾听着宇儿在内不耐烦的蹬踹。他陪伴我回到府邸。他告诉我爹娘,他带来了一对龙凤玉镯。祭过先祖,他说今晚要与我交拜合卺。那一刻,我再无法控制我努力掩饰的泪水。

  这不正是我日夜盼望的美满结局幺?

  “琴瑟和谐,相看无厌。”或许便是这般情境吧。

  红红的喜烛,红红的帷帽。我低垂了酡红如酒的面颊在喜阁内局促焦虑的等待着……

  门,猛地被撞开。一身酒气的他跌跌撞撞走了进来。红烛摇曳,他轻轻挑下我的帷帽。烛光明灭不定,阴影中,我忽见他深情凝望着我的眸中闪过一抹异样的哀痛。转瞬,他一把拥紧我,久久的吻着我娇羞的脸。

  寂静中,他的呼吸忽然沉重。我抬起头,却毫无防备的感到后心处瞬间笼罩了一片冰冷凛冽的掌风。掌风近在咫尺,我骇然的惊呆住,甚至忘了闪避。

  “筠儿,我爱你!生生世世爱你!”低沉的声音中似乎隐藏着彻骨的哀伤:“你相信我,我这幺做完全是迫不得已!”

  原来,他残忍决绝的斩杀我们母子的原因是为了一个我似乎永远不该仇恨的“迫不得已”!

  他用那双曾抚mo过我每一寸肌肤的温柔多情的手,无声无息的撕裂了我向往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不悔痴心,却口口声声的说他爱我!生生世世爱我!

  酸涩的泪顺了腮坠落而下。傻啊。年少时我亦曾嗤笑过情愿为这句话痴缠在无边孽海里的千万红颜,不想如今自己竟也同她们一般,生为它,死亦为它。

  呵,就此死去也好。至少我不必再为这句话沉沦那钢刀铁围般永世轮回的无底孽海!

  凄美的笑容绽放在我异常红润的脸颊。我仿佛看戏般漠然的看了他,点点头:“我相信。因为,这对我已再无意义!”

  一阵揪心的腹痛。我知道,是宇儿在我腹内害怕的颤抖。我平静的抚mo腹部,就像抚mo着小小的宇儿。

  我呢喃轻语:“宇儿,莫怕。娘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我从容的缓缓闭上双眸,任由咸咸的泪水空洞的飘散,再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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