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参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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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内,跪伏在桌边打瞌睡的延嗣忽被门闩拉动声惊醒。他直起酸累的腰,挣扎着挪动了毫无知觉的双腿,一阵针刺的疼痛立即悉遍全身,他忍不住“哎哟”一声轻叫出口。这时只见延德托了一只食盘走进来,见延嗣面色苦楚,他忙放下手中烛台,取出食盘中的碗筷道:“这是娘让张婶留出的晚饭,你饿着肚子跪了这半日,赶快吃吧。”

  “我没胃口。”

  “还在与爹赌气?”延德将碗筷放在延嗣手中,微微一笑:“爹素来一诺千金,你那般生生拂了王爷与国公的脸面,爹如何不恼?况且这确也是桩美满姻缘。那几日赵姑娘借住府中,待府中家人甚是和善,娘私下里也常赞她……”

  “五哥,”延嗣抬眼看看延德:“你知道我心里只容得小琼……与其令她二人伤心,不如我一人担下。”

  “小七,你……”延德无奈的摇摇头,长声一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延嗣怅然笑笑,一拍延德肩头:“五哥不必担心,爹不过一时恼怒。待他老人家顺了气,你弟弟我便又生龙活虎了。”

  “你呀,还是先填饱了肚子再饶舌。”

  兄弟二人在地上对坐了聊天,不知不觉的,天边泛起鱼肚白。

  一夜辗转的赛花醒来看看旁边空枕,轻叹了起身取下一件青灰大氅出来屋外往演武场而去。路经厚德堂时忽见杨业负手立于堂外似进不进。赛花暗自一笑,走上前嗔道:“如此心疼也不见你手软半分。只这般‘打三巴掌给颗甜枣’,可算得什么?”

  “夫人……”

  杨业尴尬不已,他举步上阶,忽听里面传来延嗣的声音:“耶律德里虽是愚鲁却也不愧为大辽勇士。我二人于林中遭遇激战数十回合,若非,”他顿住,好似开启了尘封已久的印记:“若非小琼暗中与我联手,怕也轻取不得耶律德里首级。之后,大战耶律沙先锋队、炮轰塔古辽营、侥幸令那肖咄李授首,一桩桩一件件无不因小琼或明或暗的相助。五哥,若是你,又当如何?”

  屋中一时沉默。

  半晌,只听延德道:“不知道。或者,五哥与你的选择一样。然而,小七……”

  “我明白。我早已不存任何心思,只愿小琼一切如意便好。”

  赛花见丈夫面上时晴时阴,似怒又似怜,忙侧身挡在门边柔声道:“你我心血并未白费。”

  “冤孽,真是冤孽!”

  杨业正待转身,却见门“呼”的被拉开,延德扶了延嗣神色惶惶的立在当下。见父母皆在门外,延嗣慌忙推开兄长急声道:“不干五哥的事,是孩儿…”

  他摇摇晃晃又要跪倒,杨业一拂袍袖接住他轻斥:“可是仍未跪够?罢了,便饶你这遭。日后若再出言不逊,冒犯长辈,定罚你跪上三日三夜。”

  六月廿五日,诸事吉。

  这日,无佞天波府张灯结彩,鼓乐齐鸣。锦云郡主的鸾轿一现,礼花鞭炮登时炸响天际。送礼、观礼的宾客乡民人潮如织,欢声雷动,几欲拥堵了金水河两岸一众大街小巷。

  鸾轿自大门而入,紧接着是四对宫灯排进,围绕鸾轿周围。乐鼓动,鸾轿开。凤冠霞帔,红帏遮面的清慧由喜娘搀扶了款款而出。甫一站定,她便听得前方欢呼连连。趁了风起,她偷偷自帏盖一角向外张望,只见一身崭新红服的延昭满面喜气的被众兄弟推搡了来到面前,不觉又羞又喜,心如鹿撞。

  拜天地,敬父母,奉新茶……

  诸礼毕,醉意微醺的延昭踉跄了走进新房。见新婚妻子羞垂螓首端坐床边,他微微一笑走近前去,借了跳动的烛光,轻轻捧起她燃烧着朵朵彤云的娇靥,印下了那深深一吻……

  喜宴直至次日丑时方散。杨业夫妇迎宾谢客应酬了半日,这时亦感眼涩身重。吩咐了家人备下客房,又与远道而来的妻舅佘御勛、佘御卿兄弟聊说了些许家常。见天近五更,夫妻二人方起身回房安歇。

  盥漱毕,赛花忽想起席间延嗣借了延昭“不擅酒”之托词连番豪饮,一时放心不下,正欲与杨业往西院一看,却见他业已斜倚床榻,鼾声大作。赛花心中不忍,为他脱下衣冠盖了被,才移步来到西院的“乐游园”。

  皎洁的月光下,延嗣靠了廊柱时而仰望天边小星,时而卷了柳叶在嘴边轻吹。那哨音婉转低回,仿佛是他虔诚的对月祈祝。赛花心如明镜,并不点破。待得哨音休止,她上前揽了延嗣在怀中道:“参商有疏莫可奈何,若自放下遂可自得。”

  “娘请放心,孩儿省得。”延嗣掩饰般轻蹭了母亲笑笑:“如此良辰美景,娘如何舍得爹一人独宿?”

  “没正形!”赛花佯怒的轻打了他斥道:“可又不是挨打叫疼的时候了。娘问你,你何时去梁国公府?星儿那孩子……可怜见的。娘一想到她便恨不得狠捶你一顿。待府中事了,你需随娘往见国公夫人请罪。可听见了?”

  “娘……”延嗣还欲再说,却见母亲眼一瞪,忙又改口道:“孩儿谨遵母命。”心下却暗想:不知星儿如今安在?那日听其话音竟似有远去临潢府之意。临潢府乃辽之都城,此去路途迢迢,危险重重,岂能让她一个女孩儿家独自涉险?”

  ……

  金碧辉煌,香烟缭绕的安德殿内歌舞升平。伴了甘美、浑厚的奚琴,一对对舞团扇,飞鸾带的绝色宫婢倏尔宛若凌波仙女踏浪而歌,倏尔又似百鸟朝凤蝶翻花枝。

  金銮座上,景宗耶律贤揽了太子耶律隆绪,紧握着萧皇后芊芊柔荑兴致高昂的边观舞边低喁,偶尔也将满意的目光投向下坐的一众文武臣员。待见得北院大王耶律休哥之子耶律鸿一双眼睛时刻不离伴坐在南院枢密使杜青云身旁仿佛冰峰圣女般的菁瑶郡主,景宗微微一笑,半侧了身向萧皇后道:“燕燕可有兴致做成这桩婚事?”

  “汉人常说儿女婚事因循‘媒妁之言’。皇上是有意令妾身做那媒婆?”萧皇后浅笑:“妾身倒也有此心。不过,”她松开手,斟了一杯色如琥珀的羊羔酒奉上道:“只怕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哦?此话怎讲?”

  萧皇后凤目一扬,道:“皇上一看便知原委。”

  景宗顺了皇后目光,但见菁瑶郡主微颦双眉,削葱玉指无意识的绞缠了衣饰上的流苏,一举一动间似怅似惘,忧思茕茕。

  “燕燕之意是说,菁瑶郡主另有心爱之人?”

  “妾身不知。但近日听闻宋相潘仁美曾有意与杜枢密使缔结姻缘,后为枢密使婉拒。”

  “似潘仁美那等蝇营狗茍之辈不结也罢。”景宗轻蔑一笑:“此番朕败于宋,虽非他过,却也未借得他力,倒损了朕几员大将,真真气煞人也。”

  “皇上勿虑。正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经此一役,宋国军力已大不如前,而我方却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兼有北、南二院大王坐镇督率,量那宋皇亦不敢轻举妄动。不过……”见景宗颔首,萧皇后忽又沉吟:“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妾身以为,对待那潘仁美皇上仍需诱之以利,这颗卒子还有大用。”

  “燕燕所言极是。此事便交由……”景宗探究的斜睨了右首下坐微闭双目,只管虔诚祝祷的杜青云转言道:“杜枢密使上书请辞一事燕燕如何看?”

  “前日皇上已阅妾身奏折,今日如何便忘了?”萧皇后漫不经心的剥了一粒葡萄放入口中,淡然道。

  “朕自然未忘。只是,”景宗轻叹口气:“燕燕此番是否过于苛厉?杜枢密使为我大辽殚精竭虑,忧劳成疾。不过偶尔一次疏忽又何至罢官?况且那杨业征战疆场数十年,精通兵法,擅于谋划。便是南、北二院大王亦要忌他三分……依朕之意,不如……”

  萧皇后一顿,转而轻弹了指尖酒渍,为难的看了左下首那班贪婪好色的臣子道:“皇上可有想过,若不罢杜青云之官职,如何向王室宗族解释?”

  “燕燕原来是为这个所扰。”景宗哈哈一笑:“明日朕便下诏,令杜枢密使任上京留守,总领南院政事。”

  萧皇后心中一定:自父王离世我已无外戚可依,殊奴儿又在幼龄。如今即得耶律斜轸、耶律休哥及杜青云之力,何愁大事不成?杜枢密使这‘以退为进’之计果然不错。她欠身捧起面前琼浆,含羞道:“皇上如此宽怀驭下,倒叫妾身无地自容。也罢,妾身自罚一杯,还请皇上莫要气恼才是。”

  “哈哈,燕燕说哪里话?”景宗伸臂将萧皇后揽入怀中耳语道:“燕燕可是怨怪朕这几日不曾与你亲热?莫怨莫怨,朕今夜便让燕燕如坠温柔乡。”

  见皇上皇后当众亲热,一干王室宗族纵声豪笑,纷纷离座与宫婢载歌载舞,自是未曾发现杜青云眼中森芒。但见他扫看了这班色欲横生的宗亲,微微一笑,捻了捻手中念珠。只听“波波”轻响,一粒粒菩提子应声而断。

  “爹!”见爹爹力断念珠,飞琼惶然失色。她看看杜青云,低声求道:“您答应过琼儿,从此不再介入这朝野纷争。”

  夜内,瑟瑟寒风时紧时疏,只吹得窗纸沙沙作响。想起日间爹爹的异样,飞琼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披上紫貂裘来到庭院,望了零落满地的残花败叶,一时倍感孤寂:路大哥常驻并州断了音信;珊姐远在广武经营客栈……如今身边虽得蝉儿陪伴,却又无法倾诉心事……她心中凄苦,遂拣了干凈的石阶坐下,仰看了那横亘夜空,泛着一缕缕冰寒光芒的天河,渐渐的,只觉眼涩鼻酸。

  正在这时,她忽听蝉儿焦急的呼唤:“大小姐,大小姐。”

  随后,又传来文彬的声音:“罢了,你下去吧。琼儿走不远,我去寻她。”

  闻听文彬归来,飞琼顿展愁眉。她起身迎了出去,但见文彬一身风尘独立月下,疲倦的面容时而凝重时而萧索。

  “文叔叔,”飞琼心中一惊,她怯怯的上前道:“岛上出了大事幺?”

  见她迎出,文彬瞬间换了笑容和声道:“夜如此深琼儿仍未休息,可是专为等叔叔回来幺?你这傻丫头,叔叔不过去了几日便这般念叨,你爹若然知晓,可是要与叔叔算账了。”

  见他不答,飞琼倒也不好再问。叔侄二人回到房中,用了蝉儿端来的暖胃汤后,文彬这才看看满面担忧的飞琼道:“岛上无事。只待安排停当你便可回去。”

  “当真?”飞琼喜道:“文叔叔,你已经说服爹爹同我们回月霞岛了?”

  望着她欢欣的娇容,文彬心头仿佛压上了一块沉石:傻丫头,你何时才能看得明岛主心思?想起杜青云令他回岛筹划的那件事以及归来后他与杜青云的一番争执,文彬暗叹口气:杨延嗣,文某亦只能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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