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风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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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琼既不答话也不接剑,她茫然呆立,双肩急剧抖颤。半晌,只听延嗣一声轻叹,将手中飞羽剑放在烛台边,转身走回那局残棋前静思片刻,忽于右上角的一路七三格上落下一子,顿时便解了己方困厄。文彬一愕,随即捻须笑道:“七少将军此着走得甚妙,文某认输。”他站起身,双手合拢做缚捆状:“七少将军请便。”

  耳听飞琼呼吸渐促,延嗣黯然一笑,向了文彬躬身道:“文先生误会了。文先生数次放纵之情延嗣莫不感激。文先生,请允延嗣大礼致谢。”话毕,他抬起身,余光瞥见飞琼眼中血丝稍退不由再叹道:“杜姑娘若令延嗣全了文先生一番义气,延嗣断不能违背。但是……”他顿了顿,走到桌前拿了笔墨纸张交给文彬:“还望文先生允诺今世永不与我大宋为敌!”

  延嗣目光一片诚挚,文彬不由暗自感慨:尘世间便是多了似这对小儿女般的痴情不渝才得如此精彩。罢了,我原是孑然孤苦一生,经此一事也唯有尽力劝谏岛主罢手已矣。

  他面向苍天落笔立誓,再站起时忽见延嗣眸中精芒一闪,似是向他示意什么。他心念一动,不易察觉的颔了颔首。这时只见延嗣面上堆起顽皮笑容,走到他身边道:“文先生素擅机谋,延嗣不知当信不当信。不如……”话至此,骤然暴起寒光,顷刻间,延嗣已将一柄短匕紧抵文彬咽喉,深深划下血痕,嘻笑道:“不如便给文先生留些记忆……”

  这当,只见飞琼圆睁双眸,恨声娇叱:“杨延嗣!你卑鄙!”

  “当啷”声起,但见握了剑的飞琼手指连颤,紧咬双唇,闭了眼刷刷直向延嗣胸前刺下。

  见她发狠来刺,延嗣不闪不避,只挺身相迎。就在此刻,他身畔忽起微风,随即只见文彬斜向一推低叹道:“这又何苦?”

  “嗤”的,飞琼手中剑锋走偏,掠过延嗣右方,登时在他右胸现出一道血槽,但听一声闷哼,只见他蹬蹬倒退,后背处狠狠撞在帐壁之上。

  耳听闷哼,飞琼泪水夺眶而出,几乎握不住手中那染了血的飞羽剑。她惶惶凄凄,不知所措。

  “文先生,你们走吧!”延嗣捂住胸前汩汩鲜血,踉跄了身形望定失魂落魄的飞琼,苦笑道:“恨比爱容易的多。文先生,但愿你信守承诺!”

  借了婆娑树影,文彬携了飞琼悄然掩入寂寂沉夜。见他二人果然逃脱,伏在石后的延昭胸有成竹的向后一挥手,转眼只见近旁树上露出一张搭了三四羽箭的铁弓,随即又见树叶瑟瑟抖动。延昭微微一笑,抬手指向前方。片刻,只见藏身树上的弓箭手将弓拉满,随了文彬二人缓缓移动,仿佛只待一声令下,那弦上羽箭便如飞梭直透人身。

  簌簌夜风吹起帐幕,但见得延嗣跌跌撞撞走出囚帐,胸口处的衣衫浸染上一团深褐血渍。他默立半晌,忽然深吸口气,纵上青骢,轻拍其颈道:“随我送她一程。”

  青骢马连连低嘶,扬起四蹄向文彬二人前行的五指峡疾驰而去。见宁远将军突然出现,那弓箭手一时不知所措。他收回弓,啜口一声轻哨,似乎等待延昭示下。耳闻属下无措的询问,延昭笃定的目光闪掠过些许气怒、失望与怜惜。他暗一捶石,起身示意撤去左右埋伏,又抬头看看苍茫夜色,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春日的朝阳温温柔柔照在身上甚是舒爽。星儿甜梦初醒,迷蒙间发现对面草铺空荡荡不见飞琼人影,不觉一惊。她借了盆中清水简单的梳洗过便出帐寻找,却见一众军士神情肃穆的集结帐外,似整装待发。星儿一眼望去,只见延昭双眉紧锁看向远处,些许疲倦的面庞时而沉如水时而又泛了担忧。

  杨延嗣去了何处?星儿心中奇怪,待要上前询问,忽见邱海背负一昏迷之人自月波潭方向缓步行来。看那人身形衣装正是延嗣无疑。

  “杨延嗣!”星儿大急,顾不得男女大防,几步奔上前道:“他怎么了?为何昏迷不醒?”

  邱海不答,径自背了延嗣走到延昭面前:“七少将军怕是中了辽贼暗算。胸口受创,又兼夜风侵体,所以……”

  延昭沉默片刻,点点头:“烦劳邱都尉率队先行与大军汇合。我二人随后便到。”

  “末将领命。”邱海应了,忽又为难的看看延昭:“六少将军,那劫囚之事若大将军问起……”

  “大将军问起,邱都尉如实禀明便是。”延昭抬手试了延嗣额头热度,又解下腰间松泉剑交给邱海:“倘若大将军执意问罪,邱都尉只管将这把剑转交大将军。他老人家看见此剑自然明白。”

  望着那剑坠之上的“明月松间照,青泉石上流”,邱海暗自一叹:这怕便是二位少将军所立军令状。辽贼忒也可恨!

  这时一声轻微呻吟响起,不明状况的星儿立刻上前急切道:“杨延嗣,你哪里痛?可是要喝水?喂,你醒醒。”

  见她一片关切,延昭暗暗嗟叹。他目送众军士整装启程,方拱手对邱海道:“邱都尉,赵姑娘便有劳你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将她平安送抵京师。”

  “末将省得。”邱海应了,牵了坐骑躬身道:“赵姑娘,请!”

  “六公子,你这是何意?”闻言,星儿面含薄怒道:“莫非我只会添乱幺?杨延嗣如今有伤在身,只凭你一人如何照应周全?我不走。”

  延昭原是无意与星儿过多纠缠,此时见她态度坚决,只得默然应允。他看着邱海策马而去,这才蹲下身查看延嗣伤势。望着那周围翻卷起的皮肉,他心道:不过小小一道口子,受伤程度却甚深。想来是那杜飞琼恨极而刺。只是她既对小七情根深种,又如何忍心刺下这一剑?且她性情坚韧,若心中恨极必全力以赴,岂会错走偏锋?他心中奇怪却未多想,为延嗣敷了药,他便坐守石上思虑着怎生解说劫囚之事。

  见他在一旁调息内气,星儿自知不便打扰,她拿了水袋来到月波潭边取水,忽见草间银光闪烁。她走上前见是一只护腕银圈,心中不觉一动。她拾起仔细看过,登时大惊:这不正是套在姐姐腕上之物幺,怎会遗落在此?她心忧飞琼下落,当即四下寻找,却始终不见飞琼踪迹。情急下她不免想到一路上延昭二人如何不愿她们随行,而杨延嗣更似拒飞琼于千里……她又想起邱海是自月波潭将延嗣带回,心中便愈加气怒:姐姐不声不响离开,莫非竟是杨延嗣暗中赶走?杨延嗣,你卑鄙!

  她气极,转身奔回,正见延昭站在不知何时已醒来的延嗣面前道:“走了?你可曾想过后果?”

  延嗣踉跄起身,苍白的脸上展露一缕微笑:“走了便走了。哪里计较得那许多后果。况是我一人之过,罪责自然我担。”

  “你……”延昭气得扬起手掌,半晌又放下,似憋了极大怒火咬牙低声道:“屁话!难道我们会坐视不理?”

  “我知道……”延嗣看了延昭空空的腰际,眼圈忽的泛红。转而又苦笑道:“我原想连夜追赶大军,承当罪责,奈何那伤……不过也好。至少她恨了我。”

  见他眼中隐约流露了些许落寞,延昭一声轻叹,抬手轻捶了他肩头道:“‘辽人阴诡,夜入囚帐迷翻守卫劫囚而去。’这说辞倒也过得去,只需你我口径一致既可。”

  “六哥……”延嗣不觉愕然,旋又顿住,轻声道:“谢谢。”

  星儿躲在石后,见他二人似是争吵又似商议,更认定飞琼确是他们赶走,她气冲冲转出大石兴师问罪。

  见星儿气怒的质问飞琼踪迹,延嗣淡声道:“赵姑娘若再耽搁一时半刻,只怕连马粪也淹没土中不得见了。”

  “杨延嗣,你!你好!”

  星儿羞愤的一跺脚,转身纵上爱骑胭脂,策马挥鞭,头也不回的急驰而去。

  望着星儿渐远的背影,延昭一拍延嗣挪揄道:“你可是又添了一条罪状。”

  延嗣目中愧歉一闪,继而无奈的耸耸肩:“‘虱多不咬,债多不愁。’说的便是你弟弟我。”

  “你还好意思说?”延昭笑骂:“当真是皮子发痒。”

  延嗣不答,只笑笑又坐在石上调息了片刻起身道:“六哥,起程。”

  一晌的沉默。

  延昭抬手撸撸延嗣的头:“你可是想好了?”

  延嗣一震,随即却一咧嘴顽皮道:“不如我往云中拜见外公他老人家?”

  “你倒虑的周全。”延昭作势踢了他道:“上马。”

  兄弟二人计算了回转大营的时日,扬鞭催马,不几日便来到了汴水河岸。彼时仲春时节,河上舟船如织,川流不息。

  一路颠簸,延嗣胸口处渐愈合的剑伤再次崩裂,又兼日间淋了雨,待到汴水岸边,他竟浑身酸软提不得气力。延昭见弟弟面色不虞,只道是连日里劳累,也未做他想。思及大军于摩崖岭集结的日子,兄弟二人遂议计改道水路。延嗣正因身无劲力,又不愿兄长知晓而郁烦,此时见延昭提议走水路,自然十分赞同。当下二人弃了马,租下一只舟子,顺了水向摩崖岭行进。

  微风拂来,河面上碧波粼粼,水浪轻卷,宛若银镜上遍洒了五颜六色的小花。延嗣避了延昭出舟敷药,忽闻一阵歌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前面河上有小舟在行。船前坐着一半百的叼烟老者,而船后却是一位年约二八的清丽少女。但见这少女一边轻摇舟撸,一边脆生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歌声悠扬,时而婉转时而低回,仿佛天籁之音飘渺出尘。耳听悠扬小曲,延嗣不觉痴了:‘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小琼怕也如此怨之吧。他呆立船头,一时心中索然。

  见他站了些时候便进了舟子,那小船上的少女忽然对老者道:“爷爷,是他幺?”

  老者拿下烟斗在般梆上磕了磕,摇摇头:“去问问大小姐。若果然是,护了他入京罢了。”

  少女应声入了篷中,须臾出来,却已轻锁了柳眉:“大小姐不曾说。不过依禅儿看,定然是他。否则大小姐不会那般伤心。爷爷,若大小姐不愿回去怎么办?”

  “军师叮嘱务必照顾好大小姐。若大小姐不愿回去便遂了她意吧。”

  少女点点头,正欲调转船撸,忽听船内传来一声憔悴却平静的声音:“翁爷爷,护了他入京便回吧。多日不见琼儿,爹爹定然担忧挂牵。”

  小舟继续东行,不日便到了汴京地界。见雄伟峻奇的摩崖岭赫然在望,延昭二人便寻了一处石岸登上,却至终未曾发现尾随其后的飞琼的小舟。将银两付讫了船家,二人对望片刻,忐忑不安的向营地而去。

  摩崖岭形势峻险,既有绿浪滔天的林海,又有刀削斧劈的悬崖,正是屯兵演练的好去处。杨业凯旋班师择了此地以令休整,欲待请了圣旨便领军回朝,不料却在这日迎来了老友梁国公赵普。

  赵普此番正是奉旨来迎杨业大军,待宣说了圣上宏恩广隆、泽被苍生;杨家军战功赫赫,振我军威、壮我河山等赞誉封赏之意,又待杨业接了圣旨,赵普方笑道:“老弟此次怕又有些日子不得安生。”

  杨业正忖度如何上疏自请降罪,闻听梁国公如是说,不由淡笑:“梁国公此言差异。这日子只怕不但安生且是门可罗雀。”

  “这却为何?”梁国公讶异:“老朽可是不明了。”

  “呵呵,败军之将岂敢言勇。”

  “老弟此次大胜辽军十万,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真正乃威武之师,骁勇之师。又何来败绩?”

  杨业未答,却自炯炯虎目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怒色。这时一亲兵进帐跪启道:“禀大将军,定远、宁远二位将军在帐外求见。”

  闻听他二人归营,一旁的赵普心道:我正不知怎生向杨老弟开口,可巧这七小子回转营来。甚好甚好。他意态闲适的品了香茗,暗自盘算孙女的这桩天造地设的亲事。

  见他仍似有事相商,杨业亦不便此刻发作。他按下心头怒火沉声道:“传!”

  听得父帅传见,跪候在外的兄弟俩忙起身理冠,又彼此交换了眼神,方一前一后走进大帐。

  甫一入帐,延嗣便见梁国公在座中与父亲寒暄聊谈,登如怀揣了小兔惴惴不安,却一时无暇顾及。他偷眼看了面无表情的杨业,与延昭上前跪倒:“末将杨延昭、杨延嗣参见杨将军。”继而转向赵普:“末将等见过梁国公。”

  赵普笑呵呵的打量了风尘仆仆的兄弟二人,但见一个温润睿智,一个灵秀俊逸;一个如清泉涓涓,一个似明月皎皎,不觉由衷感慨,复添了几多怜爱。他起身离座道:“自家人哪里讲得恁多俗礼。两个小子快起来说话。”

  不见杨业开言,兄弟俩岂敢起身?故仍跪了道:“末将等延误归程,请将军降罪。”

  见他二人这般情状,赵普心道,杨老弟台面色不善,莫非是这两个小子闯下了何等祸事?前日官家曾提及赐婚一事,想来八王爷亦早有此心。此等节骨眼上,这杨家千万莫有何风吹草动才好。想到这里,他哈哈一笑:“两个小子可是又闯了祸?杨老弟若要堂上审案,可否容老夫旁听一二?”

  杨业自知赵普有意护佑,他看看跪于帐下垂首噤声的二子,心道:这两个孽障恁是恼人!几经历练竟仍那般轻敌,日后如何峥嵘疆场,抗击夷狄胡虏!他心中气恼,遂轻描淡写道:“不过区区军中琐碎,何敢污了老大人视听?还望老大人恕罪。”

  赵普碰了软钉子,不免心中不快,却也心知老友脾性。他干咳一声,一拂袖大步出了营。见他离开,杨业怒视二子,将松泉剑重重置于案上道:“你二人还有何可说?”

  “爹……将军,”延嗣抢道:“是我疏忽以致被辽人劫去囚犯,与六哥全无关系。请将军治我失职之罪。”

  杨业不语,看看延昭:“你怎么说?”

  “杨延嗣失职确当治罪以儆效尤……”延昭话一出,就见延嗣惊愕的看了他,似乎不相信六哥会这般说法,随即却又垂下头默然不语。

  杨业一耸眉,扫视表情各异的二子心道:看来这两个孽障早有准备,一进一退竟是占了先机。且罢,看他俩还能翻出何等花样。他抿了茶便不再问话,闲定自如的洗笔研墨,伏案奏疏。

  见杨业无意继续,延昭心中不由打起了鼓:我原是欲借适才言语引得爹疑惑质问,之后再顺了爹的话头编派一套说辞,哪知爹竟不再理会。这岂非仍是我与小七被动?他暗自靠近延嗣,几欲不闻道:“爹猜透了我的意图,你需与我配合,不可再滥充男子大丈夫。”

  延嗣原不相信六哥临时“倒戈”,如今听此话音,立刻明白延昭心思。他动动酸麻的双腿,伸手在延昭掌心划道:“你也如是。”

  言毕,二人又悄悄对击了掌。殊不料此举尽皆入了杨业眼中,着实令他气怜交加。他搁下手中狼毫道:“可商量妥了?”

  延嗣一惊,忙张嘴又欲抢辨,却见杨业取了奏疏走到二人面前道:“看过再解释与本将听。”

  延昭接过,只见杨业于其上以谦卑自责之言陈述了此次失囚之事,又恳请朝廷准其降三级,罚俸一年以及请削天波府封号,各子弟官职等云云。

  “都看明白了?”半晌,杨业望着神情惶怔的延嗣淡然道:“这便是代价。”

  闻此言,延嗣但觉心头犹如万刺横扎。家声、名望、众兄长的前途……一切都将在自己一时的情迷与义气中毁于一旦。他猛吸口气,抬起晶亮的眼眸直视杨业道:“杨延嗣一人失职,罪不当及无辜。恳请将军收回成命。撤职,削籍,杨延嗣甘愿领受。”

  见事出意外,延昭不由争辩道:“将军做法实有偏颇!选武官削兵籍乃兵部令出,非将军一言既定。且杨延嗣罪不及此,将军此举亦有,威吓之嫌!”

  “放肆!”杨业“啪”得一拍案桌,随即又冷静下来,道:“来人!杨延昭延误军令,杖五十;杨延嗣战中失职,押往辕门示众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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