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脱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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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嗣心中顿时一凛。他与文彬暗斗心智,本是孤注一掷之举,然而文彬以杨业安危相要挟,这便令他不得不心生顾忌。他垂首敛神暗中思量:辽人处心积虑几次三番的意图加害爹爹,无非是因爹爹的英勇无伦、气冲霄汉令其闻风丧胆、如芒在背。杜青云诡计多端,他早算到我此行雁门必经曲阳,所以命文彬将我困于此地,却又不许他人伤害,想来当是欲借我命钳制爹爹,而文彬言下之意分明是威胁我,眼下爹爹已然中计……中计?延嗣偷眼瞥了文彬变幻莫测的眼神,忽然心念一动:爹爹戎马倥偬数十年,岂是此等宵小鼠辈轻易便害得了的?文彬此举意在乱我心神,我岂能受他所制,遂其心愿?

  他望定气势汹汹的耶林抹只,状似倔强的摇头道:“我爹说过,人生在世要走得正,行得端。他是坏人,延儿才不向他赔罪。”

  文彬脸色阴沉不定,却依然隐忍不发。他微笑着哄劝道:“延儿,你这般不听话,若是被你爹爹知道,一定又是一顿好罚。来,叔叔替你斟满酒,给耶林大人陪个不是便好。”说着话,他已暗加了三分力道,延嗣登觉手腕疼痛难忍。他心知文彬杀心已起,此时再与之较劲已非上策,便很是“委屈”的任由文彬攥着他的手将耶林抹只面前酒杯斟满捧起。正在这时,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延嗣眼珠一转忽然大声道:“叔叔,我爹来了。你放手,我要去找爹爹。”

  文彬手指微微一颤,笑中带煞的目光竟不由自主随了延嗣的叫唤看向门外。延嗣见机会难得,倏的一抖衣袖好像游鱼迅疾挣开文彬掌握,紧接着翻转右掌顺势下沉闪电般擒住文彬手腕借力向前一推,端在他左手上的满满一杯酒顿如弧线直直射向耶林抹只双目。耶林抹只只顾闪避,不想却撞倒了身后一张案桌。只听“哎呀”一声惨叫,再看耶林抹只业已面色惨白的跌坐在地,双腿被翻到的案台死死压住,断骨处汩汩的冒着鲜血。他无比怨毒的看著文彬,抽搐几下便昏死了过去。

  恰巧此时糜仁折返而回,一见腿股折断的耶林抹只昏倒在地,他不由喜上了心头。先前他见文彬为保延嗣与耶林抹只发生冲突,便暗自盘算着如何从中取利。他借故离去,为的便是等待机会。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他又怎能放过?

  “耶……耶林…文……文先生”他看看耶林抹只,又看看文彬,哆哆嗦嗦道:“这,这是怎么了?耶林大人他……”

  “糜老板,”延嗣笑嘻嘻的扣著文彬脉搏扶他坐下,看看糜仁道:“耶林抹只暗中偷袭,文先生为护我性命挡阻于他,哪知他愚笨不堪,自己撞倒了案台。”接着他又转向文彬道:“文先生,延嗣没说错吧!对了文先生,你说我爹现在途中,那他何时抵达曲阳?是不是同样在清源酒家暂作歇息?”顿了顿,他忽然自言自语道:“是了,糜老板如此好客,一定会盛情款待我爹与各位将领伯伯们。只是不知他们带了多少兵马,若是有个两三千人,恐怕糜老板这里住不下呢。”

  糜仁心头‘咯噔’一震,杨业领军千余即将抵达曲阳,进驻清源酒家?怎么回事?文彬来时并未提及,岛主亦无指令如何应对,只说务必囚困杨延嗣……囚困……糜仁念头忽地一闪:难道杨业为救杨延嗣而来?这……他摇摇头:无此可能。京师至曲阳路途遥遥,即使千里追风马也需三、四日光景方可抵达,杨业领军千余自然行走不快。何况岛主密令日出传来,现在不过日昳时分……这不合乎情理。但若非此理,杨业所来又是为何?听杨延嗣的口气,此事文彬是知晓的,但他又从何得知?想到此前文彬多番回护延嗣的情形,糜仁不觉冷汗涔涔:难道私下里文彬与杨业竟是有交情的?他正疑虑千万,却又听延嗣道:“文先生,延嗣敬你一杯。劳你这般费心的安排延嗣与爹爹团聚,延嗣委实感激不尽!文先生,请!”延嗣端起杯又向糜仁道:“糜老板,我爹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盛情款待延嗣一行,我爹一定万分感谢,说不准还会与您结为知己。延嗣先代爹敬您一杯。不过,”延嗣话锋一转,嘻嘻笑道:“适才文先生护我之事还求糜老板莫要告诉我爹,他若知道延嗣这般无用处处需人相护,定会大板子打死我的。”

  “宁远将军见外了。”糜仁谦逊的推辞道,接着又含笑转向文彬道:“文先生原与杨将军是旧时,难怪这般照顾宁远将军。糜仁当真‘有眼不识泰山’。呵呵,文先生,请!”

  “请!”

  三人举杯同饮,畅谈聊说。延嗣不时的为文、糜二人添酒夹菜,状极亲热。待得酒过三巡,糜仁推说精神不济转身离席而去。早已红晕染颊的延嗣一见糜仁出门,便也摇摇晃晃的要跟了出去,不想却被醉眼迷离的文彬一把拽住。他看着延嗣忽然冷笑道:“七少将军,你使的好计!挑动了糜仁与文某嫌隙,甩甩手便想走幺?”

  “文先生……’叔叔’,”延嗣挺起踉跄不稳的身子,眨眨眼道:‘你可冤枉死延嗣了。延嗣这都是为你好。”

  文彬自然明白延嗣不过故伎重施,但那一声似真实假的“叔叔”却让他不由自主想起身在雁门的飞琼。

  飞琼稚龄丧母,杜青云又因诸多繁事不能兼顾,无奈之下只得将年幼的女儿托付给文彬照料。时年的琼儿虽只四、五岁,但其乖巧伶俐却令孑然一身的文彬倍加欢欣喜悦。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当年玲珑剔透的小琼儿如今早已出落成娉婷少女,文彬心中高兴万分。然而眼见着琼儿对杨延嗣的情深爱重,甚至不惜几度以性命要挟杜青云放弃危害那对辽堪称“生死大敌”的无佞天波府,气怒琼儿这干女儿之余,文彬却又不自禁的充当了她的“救星”。他曾于熊熊烈火中放延嗣一条生路,亦曾向杜青云隐瞒了飞琼藏身雁门的消息;便是今次,他又因允诺了飞琼“放过杨延嗣”的哀哀哭求而对延嗣屡次的“耍弄嫁祸”熟视无睹,一忍再忍。

  “琼儿啊,文叔叔能够为你做的恐怕便也止于此了。”文彬暗暗一叹,深邃的目光看看毫无顾忌的延嗣沉声道:“哦?七少将军此举是为文某好?但不知这‘好’从何来?”

  “表面,文先生与糜老板皆尽心竭力为杜岛主办事,文先生以大局为重,而糜老板却私心甚重……”延嗣笑向面色平静的文彬道:“在延嗣故作鲁莽的毁了糜老板花园之时,他已暗藏杀机。做大事者,最忌心浮气躁。糜老板未与延嗣交手便先失一局,这无疑是给文先生平添了阻力;之后延嗣借赏玩珍宝探查耶林抹只藏身之地,糜老板的慌张再次令他失了机会。然而他仍不自知,耶林抹只出手伤我,他却只袖手旁观。他的意图文先生当比延嗣更加清楚……与他这等利欲熏心之辈共事,文先生又如何指望能胜延嗣?何况,如今耶林抹只重伤于此,以糜老板的为人怕是……文先生深谋远虑,自然明白延嗣一片好意。”

  “呵呵,七少将军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缜密的心思,文某佩服之至。文某在此谢过七少将军好意了!”望着笃定的延嗣,文彬不免起了怜才之意。他心道,杨延嗣若非出身天波府,岛主衣钵当可后继有人了……

  延嗣打量著文彬时阴时晴的脸色,心里仿佛敲鼓般七上八下。他暗道,以文彬机诡多谋之性情,我三番两次的算计,他必心知肚明,却为何只作蒙昧之态?莫非是他有心向善?不可能,他乃杜青云左膀右臂,又身兼辽南院政事省参知之要职。荣华富贵握在手中,他怎会弃之如敝履?但若非此因,他又为何对我百般放纵?

  延嗣百思不得其解,便欲再次试探。他斟了酒放在文彬眼前笑道:“文先生谬赞,延嗣委实承受不起。不过,”他一转话锋继续道:“若延嗣胡言尚入得文先生之耳,你我二人何不合作?延嗣愿以一命换得众弟兄脱离樊笼。不知文先生可否网开一面,为延嗣完成心愿?”

  “七少将军是在威胁文某?”闻听延嗣此言,文彬不觉怒怜交加。他冷声道:“文某此番乃奉命行事,七少将军若想安然脱身,只需过得文某这关即可。”文彬说着,已犹如门神守在门边,自斟自饮了起来。

  文彬这等情态只令延嗣无计可施,他赌气似的“咕咚”坐下,拿起酒一杯接一杯的灌下了肚。文彬看在眼里却并不阻拦,只加重语气道:“文某言出必行,七少将军还需仔细斟酌才好。”

  二人正自对峙,屋外忽响起一阵敲门声,接着只听糜仁的声音道:“二位大人安歇了幺?小人可否进来?”

  延嗣眼珠一转,一抬手将桌上空杯撞翻在地,大声道:“我没醉……我还要喝……你胡说!糜老板如此关照我,我爹怎会领兵前来围剿?什么?哦,你是问我车上的粮草幺?哈,你们上当了。那只是石头上铺盖了一层草……”

  “笃笃”声顿在半空,延嗣扬了扬眉,走到文彬身边低声笑道:“看来糜老板果然是禁不得挑动的人。文先生,你要当心了。”

  文彬恨恼的横了他一眼,一拂衣袖道:“糜老板,请进。”

  糜仁推门而入,见文彬与延嗣仍执酒对饮,连忙奉上食盒谄媚道:“小人想着二位大人定是畅聊甚欢,特命下人备了些可口菜肴给二位大人果腹。二位大人请慢用。”

  “我二人叨扰这许久已是失礼,怎好再麻烦糜老板。”文彬笑着接过食盒,却不料延嗣忽然站起身,一把拽住文彬,呵着满嘴的酒气道:“有毒,莫吃。”

  糜仁闻听此言,手顿时一抖。他干笑着看看延嗣道:“这菜肴乃是小人亲自监看了才敢请二位大人食用,怎会有毒?宁远将军莫不是眼花了?”

  “宁远将军怕是有些醉了。”文彬安慰似的拍拍延嗣道:“糜老板待客最是诚挚,他怎会做这等五马分尸的下三烂勾当?”笑语中,文彬有意无意加重了“五马分尸”这四个字,又故作不知的端起一碗色香俱全的鲜汤看看脸色陡然间惨白的糜仁道:“想是糜老板知道我二人腹内的烈酒如火烧,特备下这汤与我二人清肠。呵呵,糜老板有心了。”

  “就是它。”趔趄不稳的延嗣看看汤,翻着眼道:“适才它溅洒出来,地上分明冒了白烟,一圈圈的打着转……转……”

  看见文彬眼中骤然暴起的森森寒光,糜仁早已吓得浑身瘫软,却仍哆哆嗦嗦的否认道:“文军……军师……就……就算向天借了胆,小人……小人也不敢起……起这歹心。军师……你要为小人做……做主啊。”

  见糜仁狗一样趴跪在地连连磕头,醉意醺醺的延嗣忽然一闪星眸,猛地端起汤洒泼在地。望着滋滋冒起的白烟,他抬眼看看黑云罩面的文彬道:“延嗣不过巧言相诈,糜仁便自乱了阵脚。我爹常说,一棋走错,全盘皆输。文先生,有糜仁这等利欲熏心、贪生怕死的手下,你此行可谓大大失算了。”他说着忽然又躬身向文彬深深一礼:“延嗣并非落井下石之辈,此次文先生多番回护之情延嗣谨记在心。他日你我若再相遇,无论何地何事,延嗣定当还此大恩。文先生,延嗣告辞!”

  言罢,他一仰脖,大口的饮下了文彬为他斟的酒。转眸看了文彬,他顽皮的笑笑,一拱手,轻快的走出了屋……

  夜幕缓缓降临,一阵“吱吱”的欢叫声忽然引起了路边匆匆归家的路人们的注意。远远的,正是一队军兵推着辎车齐整有序的行进在笔直的官道上。

  军兵中,一位白袍小将正敲着胯下青骢马身侧的宽大铁笼,看着头顶树梢间不断闪没的青影道:“小果,你若再顽皮,今晚便不给你吃胡桃。你下不下来?”

  “吱吱”再起,青影流星一般飞向小将。只听一声“哎哟”,再看那小将,矫健的身形竟似弯弓侧搭在了马背上,嘴里兀自喊着:“小果,你敢在我身上撒尿,看我如何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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