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引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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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嗣浸泡水中的手忽然仿佛被穿梭溪中的鱼咬了般轻轻抖了抖,一双星眸剎那间掩敛起所有神采。他望着一颗颗排列溪底的五颜六色的圆卵石,默默的发起了呆。

  突然,几声‘哧嗵’响过,溪面顿时激起一片片水花直溅在延嗣的脸庞与身上。延嗣打着冷战醒过神,他抬起头微怒的看看于财,却见于财一脸无辜的指着身边一位红衫着身,发辫垂肩的娇俏少女向自己示意,好像在说,这与我无干啊。

  红衣少女一见延嗣满脸的尴尬,本是竭力忍住的脸色再也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半晌,她才慢慢止住笑,对着延嗣一拱手道:“实在对不住,星儿只顾飞石射呆雁,不想叨扰了宁远将军的凝神沉思,还请宁远将军恕罪才是。”

  星儿言语中虽是歉意满满,俏丽的面容却好似…中的梨花,一壁的笑意缱绻,延嗣一时竟看得有些神思不属。恍惚片刻,他方觉此举大大无状。他转开目光,低头将洗凈的衣服拧干,晾晒在近旁一块巨石上,然后微皱起眉头道:“这深秋的景致虽是动人,赵姑娘也不必日日来此赏看。寒风瑟瑟,赵姑娘还是保重身体为上。”

  星儿见他对自己这几日常来后山等他似乎大为不满,便噘起樱桃小口,一甩发辫道:“你来得星儿为何就来不得?难道这后山是你杨家所有幺?爷爷和杨叔叔都不曾阻止,你凭什么管我?”

  这些日子,延嗣也断断续续的从哥哥们口中得知,梁国公赵普甚为宠爱他这个孙女,而爹爹又因着与梁国公的交情并未阻拦星儿来此军营后防玩耍。故而他一开口便被星儿噎住,无奈之下只得抱拳还礼道:“杨延嗣失礼了,赵姑娘莫怪。”说完,他便拿起水桶向溪里打了水,提到溪边对于财道:“小于,我还要练枪,你回去转告四哥,就说我已无碍,让他放心便是。”

  延嗣淡淡的表情令星儿气闷不已。在家中,爷爷宠她从来便是要星星不会给月亮,如今被延嗣一通讥讽,她如何肯罢休?有心将他怠慢之举告知杨业,又恐他再被杨业下令惩戒。那日延嗣受教的情形星儿现在想起仍有些莫名的心疼,她看看撸下衣袖擦拭枪头的延嗣,忽然轻哼一声,拽着于财向清溪另一边走去。

  此刻延嗣只想忘记适才于财的一番话,他见星儿气恼的离开,自然不愿多生事端。他执了枪在溪边习练起来,然而无论如何集中精神,于财的话却仿佛投掷溪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层层波纹。纷纷乱乱的心绪让延嗣懊恼万分,他发泄似的将枪荡出朵朵枪花,只惊得在溪边饮水的翠鸟扑棱着翅膀飞躲远避。

  星儿正与于财在溪边以卵石打鱼来嬉戏,见延嗣一副拼命的模样不觉担心。她碰碰玩兴正浓的于财,示意他看延嗣,然后气鼓鼓的说道:“杨延嗣怎么了?他无礼欺我,我不与他计较,他倒得理了?哼,早知他这样不领情,星儿就该请杨叔叔来评个理。”

  “赵姑娘,求求你千万别!”于财急得连连摆手道:“若被大将军知晓,凭是几位少将军怎样求情,七少将军也逃不过军法处置。七少将军他……”于财看看仍奋力舞枪的延嗣,不好意思的低声道:“都是我不好。我见七少将军这般不珍惜自己身子,一时情急,便诓他说打探到了王京小兄弟的消息……我不是有意的,我是想七少将军心情畅快些。”

  “王京小兄弟?”于财话未完已被星儿打断:“他是谁?为何他的消息会令杨延嗣心情舒畅?”

  “王小兄弟,他是…”于财挠挠头道:“其实我也说不清。我只知道他是七少将军救来军中的。那时七少将军奉命征募新兵,正巧王小兄弟慕名前来,不想病倒较场,是七少将军救醒他并求大少将军将他录用在了军中。”顿了顿,于财继续道:“大概因他身世可怜,平日里七少将军对他就像对待自家人一般。可一场仗之后,却不知王小兄弟去了哪里。所以……”

  “哦,原是这样幺?”星儿闻言,没来由的便对‘王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正想着日后找机会向延嗣套出关于王京的事情,又听于财自顾自的说道:“想是他家乡遭了灾,瞧着他单薄瘦弱的身子骨,好像女儿家怯怯的模样,别说七少将军,就连我们兄弟也觉得他楚楚可怜呢。”

  “嗯,那就难怪杨延嗣对他格外关爱了。”星儿好像很懂得延嗣这份心似的点点头:“小于,我知道如何令杨延嗣心情舒畅,你可愿听我的?”

  “那是自然,”于财忙不迭点头:“赵姑娘,你快说。”

  星儿促狭一笑,却不继续,反扬起手中卵石在空中划了弧线斜斜的射向延嗣面前溪流,高声叫道:“小于,你怎得这样笨?星儿已经捉了六尾鱼,你却一尾也未捉住,我答应爷爷寿诞要为他老人家祝寿的。哎,小于,快点。又一尾金鲤游过来了。”

  于财一愣,忽见星儿向延嗣那方努了努嘴,然后又连比带划的指点,仿佛示意自己与之配合。他这才恍然,星儿此举意在分散延嗣精神,于是便明了的点点头,大声附和着。

  娉婷如莲的婀娜倩影在片片水花的激荡中被倾轧碾碎,渐渐的,化成一团怒气自延嗣心头蹿升了起来。面对涓涓溪流,他近乎执拗的一遍又一遍挥舞着铁枪,完全不知疲累。耳边不时传来星儿与于财的欢呼雀跃,这更令他气躁难耐。

  “小于,小于,我又捉住一尾。你看,这尾熬汤如何?”星儿好像小鸟般叽叽喳喳的欢叫声再度响起,延嗣终于忍耐不住。他草草的收了势,将枪倒提手中,愤懑的走过去,正要开口质问,星儿却好像没看见他一样,拎起一尾尺来长,体略呈圆筒状的鱼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鱼?不知能不能替爷爷下火……小于,你知道吗?”

  见于财摇头,星儿又仔细看看有些翻了肚皮的鱼,正想丢弃,忽听延嗣道:“这是青鱼,古书云其肉性味甘、平,益补胃醒脾,温运化食。青鱼胆性味寒,有毒,但可明目亦可消炎,泻热甚好…”延嗣顿了顿,望着不以为然的星儿奚落道:“青鱼虽可用药,却不过乡野之物,自然入不得赵姑娘之眼,倒不如放其一条生路来得好。”

  延嗣言语虽多嘲弄,星儿在旁却暗暗好笑。她瞥了一眼同样捂着嘴偷乐的于财,故作愤愤的将鱼扔进桶中,然后瞪眼看着延嗣道:“星儿有眼无珠,你又怎样?也不过只会耍耍嘴皮而已。若当真比试起来,星儿不定胜你宁远将军多少呢。”

  延嗣被星儿一激,立刻红涨了脸。他一拱手道:“赵姑娘既有如此雅兴,在下断无不奉陪之礼。”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若输了,便需替星儿做件事,不许推脱也不许耍赖。”

  星儿娇憨稚气的话语令延嗣满腔的怒气一扫而空。他欣然的挑了挑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一颗颗石子兜着风飞上窜下,不大会儿的工夫,一尾尾活蹦乱跳,大小不一的鱼儿便将用来提水的铁桶装满。寒风侵体,延嗣的兴致却丝毫未减。他目测了距离,忽然扬起石子,双手交叠翻飞,一忽直线一忽划弧,接连不断的向溪中受惊窜起的鱼儿飞射着。看见有鱼被击中,他便跳起身欢呼不止;若是被鱼溜脱,他也不恼,只再接再厉继续来过。

  落日余晖中,星儿望着一缕缕飞扬的神采层叠于延嗣俊朗的面庞,一时竟怔怔然不知所以。

  眼看天色渐暗,早已累得躺在大石上休息的于财一骨碌爬起,慌张的看看方兴未艾的延嗣与星儿叫道:“七少将军,赵姑娘,别玩了。晚晌还要点卯呢。”

  向晚时分,青龙营的炊事房内一片欢声笑语。满脸烟灰的延嗣提着水桶,抱着柴火穿梭于四、五个埋头弯腰,切剁煎炒的炊事兵之间。只见他一会儿窜至这边看看饭菜的火候,一会儿又跳到那旁瞧瞧炉火的兴旺,一副乐此不彼的模样。炊事兵们一见延嗣如此热心,便也乐得自在闲散。几个人一面聊着天一面起着炊,不消一个时辰便将饭菜做得,只等一众兵士演武完毕。

  延嗣见饭菜已得,便去屋外洗了手、脸,回来时,手上已多了一个食盒。他拎着食盒走到灶台前,将锅内冒着热气的香浓鱼汤盛进一只备好的白瓷罐,然后小心翼翼的放进食盒中。深吸口气,延嗣向那几个正摆放着碗筷的炊事兵打了招呼,转身掀帐而去。

  暮色苍茫,秋风瑟瑟。延嗣左手拿着日间于财送来的那支锋利无比的金枪,右手提着食盒一路走向玄武帅营。想着今日乃立冬节气,延嗣拉长衣袖将食盒遮盖的严严实实。抬头望望缓缓降临的夜幕,他不由自主扬起了唇角。往年这个时候,娘在家中早已备好一桌香甜可口的饭菜为爹爹庆祝寿诞,而他亦垂涎三尺的徘徊桌前,‘伺机’先下口朵颐。今年爹爹的寿诞,大哥驻守雁门、三哥驻守乌松、四哥六哥也于郊外野练,中军内只余了二哥与自己陪伴。虽然军中严令士卒不经召唤不得擅入主帅大营,可这是为爹爹庆生,量来也不至惹他老人家生气。延嗣如此想着,脚下的步子便更加轻快了起来。

  晚炊时间,玄武帅营外无一守兵,延嗣清楚这是杨业治军的一贯做法。依时依点,从不占用将士们任何一点闲暇,这也是延嗣选择此时前来的原因。有日子没见着爹爹,他心里亦自挂念担忧。

  走至营门前,他顾不得入营通禀的规矩,夹着枪抱着食盒,调皮的抬起脚去挑帐幕,忽听里面传来爹爹沉素的声音:“他还不够格。”

  延嗣心头一动,慢慢收敛了满面顽色。这时又听得青龙营指挥使李淦在里道:“末将深知大将军对杨延嗣寄与厚望,希冀其有一日可一飞冲天,扬名立万。只是大将军若不给他机会,又如何确定他是否够格?自大将军将杨延嗣调至末将麾下守仓看粮,他并无一日惫懒懈怠,相反别人用得十分功,他便必用二十分。营中多次举行骑射、剑戟比试,他皆尽力拔得头筹。大将军每每前来巡营,想来必也将其一番努力之举看在了眼里。大将军,末将以为,美玉当琢,却也无须掩没其本来光彩。”

  握住金枪,抱紧食盒,延嗣默默垂下头,咬住双唇不允一滴眼泪流下。半晌,只听杨业的声音继续道:“杨延广,你怎么说?”

  “将军的决定,末将不敢妄言。”延广顿了顿,温厚的言道:“只是末将同样相信杨延嗣完全有能力胜任先遣官押送粮草至雁门援军。”

  初冬的夜风吹来,只一刻的工夫,延嗣便已鼻头微红,手脚冰凉。一片枯叶飘下落在食盒上,延嗣惶然想起亲手为父亲熬煮的鱼汤。前些日子他还在家信中答应娘会与二哥好好替爹做一回寿,怎的这时又怯场了?爹爹否决那先遣押粮的提议,必是自己仍无法令他满意。只要自己加倍努力,总会达到爹爹的要求,又何须在心里委屈抱怨?延嗣轻吸了吸鼻翼,待要向内通禀,恰巧自并州回军休整的玄武营都尉邱海经过,他见延嗣站立营外,连忙上前关心的问道:“有日子未见七少将军,七少将军身子可大好了?邱海听闻七少将军供职李将军麾下,一切可还习惯幺?”问候间,他热心的欲接过延嗣手中食盒,却看延嗣好像护着宝贝一样将它护在身边,便哈哈一笑:“七少将军放心,邱海可不是要‘夺人所爱’……”

  邱海曾于乌松之战多番卫护延嗣,而延嗣敬他亦如敬重兄长一般。听他关切的口吻中含着挪揄,延嗣不免便羞红了脸。他低下头嗫嚅道:“邱大哥莫再如此称呼,若被将军知晓,又要责处于我了。我是听说将军近日操劳过度,所以,所以……”

  “哈哈,邱海明白。”邱海拍拍延嗣肩膀,冲了营内高声禀道:“启禀大将军,青龙后备营杨延嗣有要事求见。”话毕,他推了推延嗣轻声道:“人说‘父子连心’当真一点不错。这几日大将军也常与几位少将军念叨你呢,快进去吧。”

  “进来!”杨业威严的声音传出,延嗣定了定神,看着邱海鼓励的笑容点点头,惴惴不安的走进帐去。

  营内的争议因延嗣的忽然求见被中断。端坐座中的杨业见延嗣拎着食盒提着枪进得帐来,平静的面色一时看不出任何喜怒。倒是延广一见延嗣双手满满,便暗自向弟弟竖了竖大拇指,似乎夸赞他来得正是时候。延嗣正偷眼去看父亲反应,这时得到哥哥夸赞的手势,不觉大为开心。且他又知李淦平日虽秉公严训,私底里对自己却惜如子侄,关爱有加。有这二人在,延嗣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大着胆子走到案前跪下深深一拜,然后恭恭敬敬将金枪平举过头,朗声道:“杨延嗣参见杨将军!杨延嗣敬祝杨将军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接着,他又放下枪,双手捧起食盒,二次拜倒道:“孩儿给爹爹请安!孩儿敬祝爹爹日月昌明,松鹤同春!”

  延嗣一进帐,杨业便寻思着儿子的小心思。他明白自从儿子被撤职,便将一切委屈怨愤憋在了心里。每日虽也与其他士兵一样站岗放哨、集训操练,儿子却从未由衷的笑过一次。箭术骑射竞技,他一次又一次搏命般的夺魁拔头筹,令所有士兵为之艷羡佩服,但儿子却只淡笑而过,似乎这一切与他毫无关系。自己也曾为儿子磨练的不骄不躁甚感欣慰,可有一日却听延广说,延嗣不止一次望着帅营方向偷偷抹眼泪……这小子,到底还是希望得到自己的肯定啊。

  杨业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看看金光灿灿的长枪,再看看那食盒,心知这定然就是夫人在家书中所提,儿子为给他庆贺寿辰而特别备下的寿礼。望着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儿子,杨业当真心疼也不是,气怒也不是。他瞥了一眼相视而笑的延广与李淦,轻哼一声对延嗣道:“看来半月的守粮看仓你仍未接受教训,只琢磨着如何下这嘴皮子工夫。起来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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