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取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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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闷的空气一时紧张压抑。屋内,路明粗重的呼吸尤为显得清晰。他料不到一句淡漠的话竟会令自己这般激怒。为眼前这个‘混蛋’怒,却更为心底的琼儿痛。杜飞琼?如此陌生没有温度的称呼。这算什么?或者当初口口声声与琼儿的山盟海誓不过你杨延嗣一时的顽心和冲动?赤红着眼盯着延嗣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眸,路明暗暗握紧了双拳。杨延嗣!路明说过,若你负琼儿,路明决不放过你!灯花迸跳,怒拳如风。闷哼声过,粘惺的血自延嗣鼻中缓缓滴落,一滴滴溅红了铺被。

  “大个子!你住手!”一旁的小泥鳅眼看路明紧接着又一拳落下不由自主侧身挡在延嗣身前,挥动拳头捶打着路明哭叫道:“你为什么打杨哥哥?你是坏人!”

  小泥鳅的捶打哭叫令路明渐渐消褪了心头怒意。他望着慢慢擦了鼻血站起身的延嗣,忽觉一阵心痛。延嗣站起的那一刻,他分明在他眼内看见一抹混合着苦涩的痛楚,然而转瞬却又无热无光。路明微微苦笑,他那一闪而逝的椎心痛楚该是为琼儿流露的吧。杨延嗣,你到底还是爱着琼儿。不管小泥鳅的阵阵捶打,路明揉了揉小泥鳅的头发温声道:“杜姐姐如今在哪里?小泥鳅,你告诉我好吗?”

  小泥鳅捶打片刻,忽闻路明柔声问话,不觉奇怪。他停下拳头盯着路明看了好一会儿,确认他没有任何恶意,这才抹着眼泪道:“前几日杜姐姐回来看我和奶奶,她说她与珊姐要去一个叫“雁门关”的地方。听奶奶说那里有很多外族人,不知姐姐会不会害怕。大个子,不如咱们明天就走好不好?”

  路明意味深长的看看延嗣,然后刮刮小泥鳅的鼻子笑笑:“杨哥哥身上有伤,明天怎么走?而且大个子还有些事情没办完。这样吧,这几日你替我好好照顾杨哥哥,等他养好伤,你再问他愿不愿带你与我会合,如何?”

  小泥鳅挠挠头,看看路明又拽拽延嗣衣角,很肯定的点点头:“杨哥哥一定愿意。大个子,你等着我们!”

  裊裊笛音悠悠扬扬飘然而来,柔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好不舒服,床上的延嗣翻了个身径自醒转。他盘膝调息片刻,只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舒爽,甚至连累累棍伤也再不感觉疼痛。记起昨夜路明那狠狠的带着血腥气的一拳,延嗣脑中忽然灵光一现。他扬起嘴角苦涩一笑:你将我带到这里,是希望我与小琼再续前缘幺?我只道这世上只有我一人傻,原来你比我更傻。也好,你若当真赶去雁门关,小琼有你陪伴一生,杨延嗣便再别无他求。

  齐整了衣衫,延嗣起身欲向骆婆婆祖孙谢恩,不想一出屋他便看见小泥鳅煞是欢快的倒骑树上吹着树叶。门前菜地里,小泥鳅嘴里的那位婶婶在一勺一勺的浇着水。而另旁的药圃中,目盲的骆婆婆也正摸索着往身前的竹簸箕中堆放药叶准备晾干,慈祥的面容上呈现几多安逸与恬淡。不知为何,延嗣忽然想起身在军营的母亲,不觉得鼻酸眼涩。他走进药圃,轻轻蹲下身默默地帮着一起挑拣草药。

  “小将军是否有心事?”感觉到延嗣的沉默,骆婆婆脸上漾起一缕明了的微笑。

  “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于骆婆婆突如其来的问话延嗣似乎并不觉讶异,他低着头揉搓着药草,象是回应婆婆又像回应自己样喃喃道:“我害了林大哥、左大哥;害了爹娘、兄长;更害了小琼…爹没有打错,是我该死…”

  “这般说来,小将军该是死不足惜?若小将军的确觉得自己死有余辜,婆婆倒有法子成全你。”骆婆婆停下手中活计柔声道:“只需一根针,小将军便可舍生取义,洗去一身罪业,可同时却也增添了一份罪业。你令爹娘痛断肝肠;令兄长、朋友痛失手足;令爱人痛苦无依…罪业交替轮回,便是穷其数劫也赎不完,断不得。小将军愿意如此幺?婆婆眼盲却依然可以怡然自得,小将军可曾想过其中因由幺?”

  延嗣怔怔的听着骆婆婆的话,一时竟百感五内。他望着骆婆婆柔和慈蔼的面容,心中突然莫名的清澈透亮。不错,婆婆眼盲心却不盲。心中有光便可驱散乌云,战胜心魔。延嗣犹如点墨的星眸蓦然一亮,他站起身拍拍身上杂草,向树上的小泥鳅招了招手高声道:“小泥鳅,杨哥哥要回去了,你再不与杨哥哥玩耍,恐怕日后便没了机会啊。”

  ……

  阵风吹过,卷起沙沙叶吟。追逐着晨间清新的叶露,一人一马策疆奔近。经过芦苇荡,一袭白衣的延嗣嘴角微扬,双腿猛地夹紧马肚,侧离马鞍的身子随即略略下沉。只见他右手控疆,左手犹如湖心揽月,一伸臂便够向那丛丛芦苇。嗤嗤几响,延嗣手指间已夹住数枝苇条。折得芦苇,他回坐鞍上,放松缰绳,任由坐骑慢悠悠而行。弯了弯手中柔韧的苇条,延嗣年轻俊朗的面庞绽开一抹旭日般的笑容。只见他拿起苇条,双手上下翻飞交错,不会的工夫便编出了八、九只大小不一的蚱蜢。仔细瞧瞧这几只串起来的活灵活现的蚱蜢,想起之前小泥鳅翻着跟头嘲笑自己的愚笨,延嗣不禁莞尔。将蚱蜢拴上马颈,他对空轻甩一记马鞭,重又策马向前驰去。

  红日渐渐北移,延嗣因大病初愈又兼之想念母兄,行至中途便觉着有些口渴疲乏。他环顾四周,忽见前方不远处飘动着一面旗子,上有“茶寮”二字。延嗣心下甚喜,他催动坐骑行至那处茶棚,向店家讨了两碗香甜沁脾的清茶饱饮起来。他一心只顾饮茶解渴,完全未曾注意到此时正有一道鄙夷的怒光自身后堪堪射来。香茶入了肚,延嗣顿觉精神许多。抬头看看天色,想到自己已离营三日,他便不敢再多耽搁。付了茶钱,松了马缰,他纵身跃上马背,继续朝军营方向飞奔。

  眼见延嗣飞身上马,茶棚中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含着怒气的声音:“这贼子要逃!松辰、松明,星儿先跟着他,半个时辰后,你俩去前面树林等我。星儿若不来,不许你们回去见爷爷!听见了吗?”

  话音未落,早见一位身着火红绸衫,双辫分垂俏肩的少女蹬跨上一匹高背大马绝尘而去,直急得茶棚内一青一褐两个年轻人扔下银子,一边梗着脖子高嚷着:“大小姐!等等,等等!”一边跨上马飞快的向前追赶。

  骑在马上的红衣少女眼看前方一点白影越驰越快,不觉怒意更胜。她一咬牙,一鞭子抽上爱驹的马臀。听着爱驹负痛嘶鸣,少女低头将脸擦过马鬃,语含歉意的轻声道:“胭脂,对不起啊。待星儿擒来那采花贼交予官府,咱们再去雁门关玩耍好幺?”少女刚说完,那匹名唤“胭脂”的马立刻一抖马鬃,扬蹄长嘶。少女见爱驹欢嘶,不由露出两排整齐的贝齿,脆脆的笑了起来。抬头看看前方丛林,少女那一双仿佛汪着水的眸子俏皮的转了几转。她轻拍拍坐下胭脂,回撤马缰行向林内。

  延嗣策马自远处驰来。他望着眼前这片深幽丛密的树林,不自禁的打心底浮起一丝忐忑。他心知过了这片树林再行三十里便至军营,更知以杨家军军律之严苛,自己离营三日必将受到极为严厉的惩处。想起身上累累的伤痕、父亲冰冷的法令,延嗣阳光四射的面庞顿时笼罩一层黯然,他情不自禁勒住马缰。

  踌躇片刻,延嗣忽然抬起头平视前方,嘴角漾起一缕坦然的微笑。他拍拍坐骑,扬鞭继续前行。又行了不多时,忽听林内断断续续传来似是少女呼救求告的哀哭声,他心下一动,当下催动坐骑直奔那方。

  繁茂的枝叶仿佛帷幕将路两边遮挡的密不透亮,一阵阵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直吹得延嗣遍体生凉。他翻身下鞍,将马拴在入林处的一株大树上,然后随手捡起一根状如儿臂的树杈,一边铲着路边野蔓荆草,一边向密林深处靠近。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救命!救救我!”

  突地,一个微弱的声音自延嗣斜侧方响起,延嗣立刻凝神戒备。他顺着那声音看去,猛然看见斜侧方的树上正吊着一位红衣少女,身上红衣好似被人大力撕裂,隐约露出了少女雪白的凝脂。延嗣看在眼里,不由心头震怒。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无耻的畜生王八蛋!望着少女惨白的眼神以及那串串屈辱的眼泪,延嗣只觉怒火焚身。他抬手折枝,侧身斜挑,“刷刷刷”三响,那吊着少女的粗绳顿时便断裂成数段。眼看那少女无法控制的沉沉坠下,延嗣再顾不得其它,急忙纵身腾空,犹如一只展翅白鹤稳稳的将那少女接入臂中,安然带回地上。

  “姑娘受惊了!”

  延嗣双脚刚刚踏实土地,便立即松开少女,退后几步躬身道:“在下无意冒犯姑娘,还请姑娘谅涵!”见那少女兀自恍惚,延嗣又再深深一揖手重复道:“姑娘,在下救人心切,若有怠慢冒犯之处,姑娘还请多多原谅!”

  轻柔的话语仿佛一丝丝细雨不经意的便飘进了心田。少女慢慢抬起头,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眸好似天边明星剎时闪现她的眼前。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弯弯的浓眉…他?他便是自己要擒获的采花贼?可,为何在他眼中只看见真诚、关心和坦然?一瞬间,少女似乎迷惑了。他怎会是那下流无耻,四处ling辱少女的采花贼?少女摇摇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些。

  “天下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今日看着你好便当你是宝,他日不好一脚便踢开。星儿,你记住,男人都是负心汉。星儿,替娘转告你爷爷,这辈子娘不会再回那个家!”迷蒙中,母亲的话犹如一把利刀割开少女朦胧的甜蜜。只见她贝齿一咬,清澈的眼眸立刻便如雾霾的天渐渐模糊,一朵朵水花在眼中打起了转。她微微福了一福,声音中透着凄婉:“小女子命薄,得公子相救已是再世为人,公子大恩只求做牛做马以当还报,岂敢有半分怪罪之心?公子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星儿款款拜下身,随风飘散着的阵阵兰草清香忽令延嗣微微一愣。恍惚间他只觉飞琼就在面前,不由得便伸手去扶,却立刻又像被火灼了一样猛地将手撤缩放下。耳听一声变了音的“哎哟”,延嗣猛然惊回了神。他低头看向因野蔓的缠拌栽倒在地,脚踝处冒着血珠的星儿,心中一时歉疚不已。蹲下身,他一面轻言抚慰,一面手忙脚乱的察看着星儿被硬石划破的脚踝,一会儿的工夫,鼻尖、手心便已渗出津津的汗水。

  静静地注视着小心翼翼为自己止血、包扎的延嗣,星儿不知不觉沉醉其中。她缓缓闭上一双泪眸,心底若隐若现荡起缕缕馨甜。一阵鉆心疼痛堪堪袭来,星儿顿时颦起柳眉,不自禁的呻吟出口。醒过心神,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用这‘苦肉计’的目的,她暗暗的怒掐了掐手心。望着延嗣俊朗的面庞好一会儿,她忽然转眸浅笑,一个小小梨窝顿时绽放于那吹弹得破的芙蓉粉面。只听她“哎呀”一声痛叫,徘徊眼中的泪水立刻便如断线的珠子一串串落下,滴溅在了延嗣的手背上。

  见星儿痛得落下眼泪,延嗣慌乱无措起来。他忙不迭放下手中金疮药,内疚的看看星儿,正待打点起满腹的话语道歉,却见好似梨花带露的星儿含羞一笑,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瑟缩着慢慢倚靠在他的肩膀。

  星儿突如其来的举动只令得延嗣一张俊面涨得通红。他想要推开星儿又怕再次弄疼她的伤口。无奈之下他只得眼观鼻,鼻观心的挺直了身形。

  眼见延嗣正襟危坐的模样,星儿偷偷的抿嘴一笑。她眨了眨眼,忽然抬起削葱玉指俏皮的玩弄起延嗣垂肩的黑发,那娇艷如兰的笑靥渐渐浮起朵朵彤云。

  幽甜沁人的少女体香,隐约裸露的白嫩玉臂,娇媚的醉人俏笑…朦胧中,飞琼犹如一朵怒放的紫莲姗姗而来,静悄悄融入延嗣曾痛苦艰辛的掩闭的心门…声声脆笑中,团团难耐的心火不可抑制的自延嗣心底窜涌而出,他情不自禁张开了双臂…

  蓦的,一抹鄙夷、讥诮倏尔闪过星儿如水的眼眸。她恨恨的看了看星眼似乎迷离的延嗣,冷哼一声“淫贼!”陡然间撤回身,迅捷的抽出藏于腰际的短剑,闪电般狠狠刺向延嗣的肩头…

  只听“叮当”声连连作响,一柄镶刻着晶亮宝石的短剑斜飞着射进树旁的一块大石上,溅起粒粒火花。眼看佩剑插入石中,星儿不自禁的惊叫一声,花容霎时失了颜色。呆呆的看着一缕鲜血自延嗣手心流出,莫名的,她的心竟涌起一丝痛悔。她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步,随即却又倒退两步,慢慢闭上眼等待着延嗣掌风的劈落。半晌,没有任何动静,星儿忍不住睁开眼睛,正看见延嗣拿着自大石上拔出短剑向她走来,不由心下害怕。她继续退着步,眼睛不停的眨着,似乎在搜肠刮肚的想着逃生的法子。

  她正无计可施,忽见延嗣走到她面前停住步,将手上的短剑递给她淡淡地说:“姑娘,你的剑。这“踏雪飞鸿”狠辣有余,后劲更厉,足以一招毙命。姑娘既佩此“飞鸿”名剑,定然出身显贵名门,这等歹毒招式还是留着日后对付那些歹毒之人吧。还有,姑娘既出身大家,想来自是明白闺阁之理。姑娘聪颖过人,何必偏学那等烟花柳巷女子的勾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延嗣说完便不再看星儿一眼,转身向林边走去。

  星儿幼年随母亲、婆姨居住外乡,便有顽皮之时,婆姨舍不得她受委屈,母亲也只柔声轻斥,从未真正责骂过一次。待到长成豆蔻少女,星儿被爷爷接回京城宠着疼着,待她更犹如珍珠一般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掌心怕摔。平日里就算是爹爹也不敢大声训斥她半句,下人们更将这位大小姐的话奉为“要旨”。在家中,星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却被延嗣一顿冷言讽骂,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即便将他误认成那‘挨千刀’的淫贼,他也不该如此欺辱自己。这算什么英雄好汉!

  星儿越想越生气,她三步并作两步拦在延嗣面前,双手叉腰站定,瞪着延嗣,一甩油亮的发辫道:“喂!你站住!本小姐不过错认了人,这里向你赔罪便是!本小姐与你两清,你却如此无理的欺辱本小姐,你该当何罪?还不快向本小姐磕头道歉!”

  延嗣见星儿作错了事却仍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不由着恼。有心教训她一番,又惦念营中的父母兄长,不知自己离营这三天爹娘会不会担心忧急,若累得他们操劳过度,那便又是自己的过错了。这般想着延嗣更不应答星儿,只向前斜跨一步,侧身绕过星儿,来到那拴马的树前,扯下一片树叶放进嘴里嚼了几嚼,然后吐出敷于手掌的伤口上。等了半刻他松开缰绳,一翻身跃上马背,无论星儿在身后跺着脚骂亦或呜呜的哭泣,只是不理不顾,策马驰出了密林。

  星儿眼看自己无论如何也占不得半点上风,气得银牙一咬,扬手对空猛抽一记响鞭,唤来自己的爱马‘胭脂’,向着延嗣前行的方向紧紧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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