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折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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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湿润的风吹来,草间响起唧唧虫鸣。延嗣垂首静默于一座新近隆起的冢丘前反复摩挲着上面被雨洗涤过的碑文,眼中若隐若现点点火焰。顾不得雨渗入裂开的肌肤引起阵阵砂疼,他挪步走至一棵树前抬起手费力的摘下几片宽大的树叶,随后回到冢前艰难的跪下身,以树叶接了些雨水恭恭敬敬举过额头拜了一拜喃喃道:“对不起,林大哥、左大哥,延嗣既不能以命谢罪,唯有借这清明之水相敬,希望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延嗣荡尽一切辽贼以赎还欠你们的人情,欠你们的命!”话毕一滴滴雨水顺叶而下,慢慢的润进尘土,烙刻心间…

  重重叩下三个响头,延嗣踉跄起身,不料面前青冢、四周密林忽如被吸住似的在延嗣眼前旋转不定。感觉着飕飕凉气不断侵蚀周身,延嗣猛地将背抵上石碑,因疼痛而颤抖的身躯顺势滑坐在了满是淤泥的洼地上。紧靠坟丘抱住双臂,想着二将的忠义风骨以及父亲冰冷的当众痛责,一阵阵悲悔委屈仿佛乱雨无休止的绞缠着延嗣,渐渐的眼前一切尽皆模糊…

  幽谧的林中传来几声鹧鸪唤叫,不多时只见一道身影匆匆掠过坟冢闪进林内。此时正有一人背对大树负手而立。那人影一见此人慌忙上前吶头拜倒:“咄罗乌术将军麾下赫连齐参见路督尉!”

  路明静静转过身,一双精明干练的眼睛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赫连齐,半晌才淡淡的回应道:“你便是化名贺连投效火旗营的那名勤役军?咄罗将军的确没有荐错人,火候果然非同一般。”

  “属下惭愧!若非咄罗将军大人大量,赦免属下曾经冒犯之罪,恐怕如今属下早已是阎罗殿之鬼。属下曾发下誓愿,愿以一生性命追随将军左右!”赫连齐说着眼中忽然似要喷火。他站起身猛的一捶身边树干恨声道:“属下定要为咄罗将军报这血仇!”

  听闻赫连齐怒恨交加的一番话,路明眼中隐现一抹精光。他安慰似的一拍赫连齐继续道:“你匆匆约见路某,是否因为已查到琼小姐的消息?”

  “这?”赫连齐摇摇头:“属下曾派手下于京城四处打探杜小姐行踪却始终一无所获。前日属下收到军师手谕,内中命令属下将此任务亲自交付路督尉。军师交待路督尉务必不惜一切手段寻访杜小姐下落。另外,手谕中说,前次路督尉未曾遵令行事之缘由已探查清楚,岛主下令不再追究路督尉失职行为。若此次路督尉办事得力,岛主另有天大的赏赐。”

  路明追随杜青云日久,自是明白前此悖令抗命之事岛主他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然而一想到失踪已有两月的飞琼,他便顾不得可能面临的一切危险。他点了点头看看赫连齐,忽然一转话锋沉声道:“此番你告杨延昭无故拘查之罪,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路明提起杨延昭,赫连齐眼中一时恨怒齐迸。他看看路明愤言道:“杨延昭!属下恨不得食他肉!若不是他在乌松坡横插一杠,凭咄罗将军千钧之力便是十个杨延嗣也死无葬身之地,将军也不会被枪挑马碾,最后尸骨无存。这血仇,属下一定要报!何况…”他一转语调阴冷的继续道:“属下此行任务失败完全拜他所赐。军师之言,不成事则成仁。就算属下入了阎罗殿也要拉他做个垫背!”

  “拉他做垫背?好胆色!”路明说话间并不去看赫连齐,只将捏在手中的一片边缘突出的树叶轻轻一吹,望着它轻飘飘坠落在地忽然喃喃道:“可惜这树叶始终不清楚自己的分量,想要被人当宝贝珍藏便不该这般出风头!”

  “路督尉,你这话什么意思?”赫连齐一惊,脸色刷的变了白。

  “你既得咄罗将军赏识,想来自然明白‘打草惊蛇’这话。路某以为,以岛主的谋略恐怕不会允许任何一点破坏因素的存在。至于这破坏的因素…”路明眼望前方静静的说:“脚下的鞋…废了,便没必要再留…”

  路明话音刚落,赫连齐“咕咚”一声跪倒泥泞中,惶恐的脸上一片煞白。他战战兢兢抹去额上汗水,冲着路明连连磕头:“路督尉!属下知道这次的确太意气用事,可杨延昭…若不是他暗中跟踪属下,令消息无法传递,岛主恐怕早已一举灭了杨家军!路督尉,你要相信属下,属下这幺做完全为了岛主大计着想!”

  “好大口气!”路明冷冷一笑:“岛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岂是我等能够妄加揣测的?赫连兄你说,打鸣的鸡与只会食米的鸡,岛主会选那只?”

  “属下知罪!路督尉,你一定要救救属下,属下…不想这般枉死!若路督尉不嫌弃,日后属下定当为路督尉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哎,赫连兄何必这样客气?你我同途,自该守望相助。”路明一拍赫连齐笑笑道:“杨家军军规虽是苛严,不过…军中兄弟偶尔争执却也难免,训诫几十军棍挺一挺也就过去了。赫连兄,你说是也不是呢?”

  赫连齐为咄罗乌术所荐,对于杜青云对待无用之人的手段他自是早有耳闻,此次因己求功心切险些坏了岛主大事,他心里着实的恐慌不已,现听路明说出这番话便不自禁的面露喜色。他并非愚钝之人,自然明白路明言外之意是要自己翻供。虽然杨延昭因怀疑而暗地跟踪,但也亏得自己还算聪明,未让他抓到任何把柄。如果自己以‘狭怨’之名承担罪责,杨家众人便会消除所有怀疑与戒备,这对自己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路督尉说的不错,杨家军军规虽厉,但对初犯士卒却甚为宽待。若能换得岛主重用,自己挨上几十军棍又算得什么?赫连齐想到这里便感激地向路明深深一揖道:“多谢路督尉相助之情!日后路督尉若有任何差遣,属下定当效犬马之劳。路督尉,属下先行告退了。”

  望着赫连齐走远,路明长长吁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另一份担忧却又在他心里泛起了层层波浪。这次侥幸助得六少将军,下一次又该如何?以岛主莫测高深的机谋与手段决不会允许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还有七少将军与琼儿,他们这一对分隔千里的鸳鸯何时再能比翼双fei,白头偕老?难道老天当真想耍弄个够才愿重开天眼幺?不行,无论如何也要寻到琼儿,将她完好无损的交给七少将军!路明下定决心转身正欲离开,面上却突然顿失了血色。他怔怔看着站立不远前后摇晃的延嗣,脑中前所未有的呈现片片空白。暗暗握了握拳,路明稳住心神,疾步走进延嗣,抬起手想要扶住他,却被延嗣眼中射出的缕缕陌生的目光震得顿在半空。终于,他默默撤回双手,静静注视着延嗣枯黄的面容。

  “多谢路…督尉相助六哥一臂之力…”许久,缥缈似雾的谢恩淡淡的自延嗣处传来:“杨延嗣替六哥还礼了!”

  抬手,还礼。一切仿佛冰山的雪,冷而寒。盯着面前这个曾是八拜之交的异姓大哥,延嗣心头涌动着团团火焰。极力控制着,声音更痛更淡:“你走吧!永远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言毕,延嗣趔趄跌撞的抬步前行。蓦的,一道劲风电射而来直袭脑后,他不及闪躲,身子遽然栽倒在地。霎那,路明的脸在他眼前模糊了起来…

  沉沉一叹,路明霍然转身一如当日那般轻轻的将延嗣负于背上,步履坚稳的向密林深处走去…

  ……

  催人的鼓声中石恽升帐于堂,手捋两撇短须侧倚坐中,看看案上摊开的薄卷再扫一眼安立于帐下的延昭,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挥手止住鼓声,他站起身端了一碗水走到延昭面前笑瞇瞇的说道:“六少将军想是渴了吧,喝口水润润嗓。大将军回来少不得详问这桩事的来龙去脉,倒时还请六少将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好。”

  “大将军素来治军甚严,论断处置亦依法而行从无偏颇。”延昭接过石恽手中水笑笑道:“石将军大可放心,末将自然有什么便说什么,不敢妄言亦不敢欺瞒。”

  “那是,那是。”望着延昭从容的模样,石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干咳了几声,背着手走回案前坐下,手指轻敲台面,眼睛不时瞄着营外。

  沉沉的军靴声踏地有声,不大工夫只见一身镏金银甲的杨业带着两名亲兵踏进帐来。他刚一进帐,那周身散发出的刚猛威严便立刻震慑了石恽以及站立案旁的四个执水火棍的刑兵。延昭一见杨业,朗俊的面庞虽依旧从容,双膝却不由自主着了地。依足规矩向父亲行了礼后,延昭抬起头正撞上杨业射来的犀利目光。迎着那道目光他恭敬的回看过去,满眼的平静似乎足以言明一切。望着儿子坦然清亮的目光,杨业微微颔了颔首,一拱手对石恽道:“石将军有礼了!”

  回过神的石恽慌忙起身离坐走到杨业面前作势施了一礼道:“杨将军自京返营一路鞍马劳顿,下官本该早作安排替将军接风洗尘,不想却又要因不谙军务叨扰将军,下官愧对将军的信任…”石恽说着话已瞥了瞥案台躬身道:“杨将军,下官无能,实在不配这将军之职,还请杨将军上坐于主帅之位。”

  “哪里哪里,石将军过谦了。想石将军以承宣使荣膺宣武大将军,不仅令朝中百官深感圣上体恤臣下之宏恩、丞相无私举贤之仁德,亦足以证明石将军乃能人所不能之壮士。这‘不配’二字该杨某自愧才是。”杨业谦逊一笑径自走到侧案前道:“石将军既是奉旨行事,杨某若不让贤不仅有违圣意且有喧宾夺主之嫌。日后圣上怪罪,倒令杨某不知如何自处了。还是石将军请!”

  石恽奉旨协理军务首先便是为己立威。杨业携子上京受赏述职这几日他竟是颐指气使,威风八面。且他因是奉旨兼有杨业令牌在身并不将延广三人放在眼内,甚至在他们面前连续重惩了十数不过犯有小错的士卒。那日火旗营勤役贺连跪告杨延昭妄法拘查之罪,他便喜上心头。杨家人一向居功自傲,在朝中又与丞相分庭抗礼,自己若能寻到他们分毫差错上报朝廷,便可替丞相出口怨气又可令杨业在百官面前颜面扫地,岂不一举两得?他接了贺连的折子将延昭拘在营牢内,就等着看一场好戏,不想杨业‘老谋深算’,竟又将这球传了回来,他心里自是窝了火,有意再推诿,可杨业言语中的明褒暗讽又令他无言可辩。他暗自将杨业恨上了牙根,脸上却更是惭意满满。斜了一眼旁站的延昭,石恽似和蔼的长者般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下官此番只是请六少将军过帐一叙,并无他意。若六少将军觉得下官有何错漏遗疏之处,还望六少将军担待才是。这军中毕竟是讲规矩条律之所嘛…”他说着又看了看已安然就座的杨业继续道:“杨家军军律严明,下官以为,杨将军也同样乐于多多提点下官秉公处理吧。”

  座中的杨业对石恽的话似乎并不在意,只笑了笑随手拿起案上的茶慢慢饮着。杨业的泰然令石恽心里一个劲发毛,几次想要张口又全缩了回去。一旁的延昭见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尴尬模样,不禁佩服父亲如此轻而易举便可掌控局面。他止住想要笑的念头看看石恽道:“石将军请末将前来配合质询,不知是否可以开始了?”

  延昭此举颇有‘赶鸭上架’之势,石恽本就因杨业出乎意料的态度憋了一肚子的火,现又见延昭化被动为主动,更是恼怒,心道,既然你杨业要看我如何丢丑,我便演出好戏让你仔细看。这般想着他便正正衣甲道:“既然六少将军等不及,那下官就不客气了。”说着他便好像变戏法一样突然阴沉了脸,拿起惊堂木待要拍下,手到中途却忽又顿住。他先是看了一眼似乎全副心神只在品茶上的杨业,然后又看看延昭沉声道:“杨延昭,火旗营勤役贺连告你‘妄顾军纪、拘查扣押’,你可知罪?”

  “石将军前日既将末将关押营牢便是认定末将有罪,末将知罪与否又有何关系?不过…”延昭淡淡一笑继续道:“末将鲁钝,敢问石将军判定末将有罪无罪是依据证词还是原告本人?就算普通百姓也明白公堂断案自该证人证供齐全,不知石将军可否传唤贺连来帐与末将对质一二?”

  闻听延昭这话,石恽额头立刻布满细小的汗珠。他万没想到平日温文尔雅的杨延昭言语竟如此犀利,只一回合自己便吃了哑巴亏。也是,那日于丞相府中丞相就曾提醒杨家并非省油的灯,偏生自己没能领会其意这才被他父子俩明着暗着讥讽嘲笑。罢了,先认这个栽,待贺连上堂,任你杨延昭如何巧舌也枉然。转念间石恽的脸色再现和蔼。他挥手命四刑兵退下,又吩咐亲兵去传贺连,然后端起一壶透着香气的茶走到杨业面前讨好的说道:“下官蠢才,竟不曾看出杨将军乃此道高人,实是有失礼数。此茶乃下官故友途径杭州所得“老龙井”。其以色绿、香郁、味醇、形美闻名于世,亦正与杨将军淡泊高风之性情相合。杨将军若不嫌弃,下官那里仍有甚多,不如命人取来赠予将军以聊表礼数不周之歉意。”他说着便掖了袍袖替杨业斟满一杯,又向另一杯中斟满,讪笑着递到延昭手中道:“六少将军果有大将之风,几句话便指出下官不谙军律之错疏,下官着实惭愧。军中不得饮酒,这杯茶便当下官向六少将军赔罪了!杨将军,六少将军,请!”

  杨业似风拂柳般略抬了抬手以示谢意:“石将军,请!”接着他又看看悠闲的将茶饮下的延昭道:“杨延昭既为嫌犯,石将军向其赔罪,岂非于礼不合?倘若传入朝中,石将军便有徇私枉法之嫌,这岂不令丞相难做?”

  石恽暗自恼恨,他心知杨业讥讽自己不过是仗他人之势的枉法之徒。倘若此事被他抓住痛脚奏上朝廷,不仅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还会连累丞相,倒不如索性卖他个面子。想到这里石恽哈哈一笑:“杨将军说笑了。以下官看,这件是非定然误会一场。下官令六少将军受了委屈,自然要赔罪的。”

  耳听杨业心照不宣的笑声回荡营内,石恽脸上好似雨后的墻白一片灰一片。他陪笑了片刻,忽闻营外传来“贺连带到”,不由得眼中立现喜色,然而眨眼他便神情一凛,命令亲兵传赫连齐进了帐。

  踏进营的赫连齐一见好似泰斗的大将军正于座中安适的品茶,心下一时慌乱忐忑。记起路明嘱咐的不可再露半分马脚,他立刻装作万分害怕的模样“扑通”跪倒在地,不待石恽发话便将编好的诸如“不服六少将军统制”、“怨恨六少将军因过处罚”之类的罪责如倒豆子样一字不漏的担了下来,听的石恽只一遍遍擦着不断冒出的汗,灰白的脸慢慢变了猪肝色,甚至连剥了贺连的心都有。他顾不得去看杨业父子的神色表情,恼羞成怒的猛一拍桌子几乎吼着道:“来人!将这妄为是非,更教难治之徒拖出去斩了!”

  延昭同样不曾料到赫连齐如此翻供,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怀疑不错,然而毕竟没有寻获实据无法得以证实。他心思一动,随即看了看旁坐中神情渐威的父亲忽然扬声道:“慢着!石将军身为一军统领想来也明白“以德服人”之理。贺连虽因怨怼犯了过错,但军中规矩向以“宽仁体恤”为治军要旨,且石将军定也不愿看见军中遭受哗变之灾。以末将之意,不如将其杖责五十、扣饷一月。石将军以为可行得幺?”

  “这?正为沉不住气而暗自后悔的石恽闻言瞬间缓了面色道:“既然六少将军发了话,下官断无不依之理。来啊,将贺连捆缚戒律营杖责五十,以示惩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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