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乔彦杰一妾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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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事纷纷难诉陈,知机端不误终身;

  若论破国亡家者,尽是贪花恋色人。

  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这浙江路宁海军,即令杭州是也。在

  城众安桥北首观音庵相近,有一个商人,姓乔名俊字彦杰,祖贯钱塘人。

  自幼年丧父母,长而魁伟雄壮,好色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岁。夫

  妻不生得男子,止生一女,年一十八岁,小字玉秀,至亲三口儿。止有

  一仆人,唤作赛儿。这乔俊看来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

  往东京卖了,贩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门首交赛

  儿开张酒店,雇一个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

  出进钱钞一应事务,不在话下。

  明道二年春间,乔俊在东京卖丝已了,买了胡桃枣子等货,船到南

  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风阻了。一住三日,风大,开船不得。忽见

  邻船上有一美妇,生得肌肤似雪,髻挽乌云。乔俊一见,心甚爱之。乃

  访问梢工道:“你船中是甚么客人?缘何有宅眷在内?”梢工答道:“是

  建康府周巡检病故,今家小扶灵柩回山东去。这年小的妇人,乃是巡检

  的小娘子。官人问他做甚?”乔俊道:“梢工,你与我问巡检夫人,若

  肯将此妾与人,我情愿多与他些财礼,讨此妇为妾,说得这事成了,我

  把五两银子谢你。”梢工遂乃下船舱里去说这亲事。言无数句,话不一

  席,有分教这乔俊娶这个妇人为妾,直使得:

  一家人口因他丧,万贯家资指日休。

  当下梢工下船舱问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这个小娘子,肯嫁与

  人么?”老夫人道:“你有甚好头脑说他?若有人要娶他,就应承罢,

  只要一千贯文财礼。”梢工便说:“邻船上有一贩枣子客人,要娶一个

  二娘子,特命小人来与夫人说知。”夫人便应承了。梢工回复乔俊说:

  “夫人肯与你了,要一千贯文财礼哩。”乔俊听说大喜,即便开箱,取

  出一千贯文,便教梢工送过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说与梢工,教请乔

  俊过船来相见。乔俊换了衣服,径过船来拜见夫人。夫人问明白了乡贯

  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分付道:“相公已死,家中儿子利害。我今做主,

  将你嫁与这个官人为妾,即今便过乔官人船上去。宁海郡大马头去处,

  快活过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这妇人与乔俊拜辞了老夫

  人,夫人与他一个衣箱物件之类,却送过船去。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

  工,心中十分欢喜。乃问妇人:“你的名字叫做甚么?”妇人乃言:“我

  叫作春香,年二十五岁。”当晚就舟中与春香同铺而睡。次日天晴,风

  息浪平,大小船只,一齐都开。乔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关,歇船

  上岸。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自随着径入武林门里。来到自家门首,下

  了轿,打发轿子去了。乔俊引春香入家中来。自先走入里面去与高氏相

  见,说知此事,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高氏见了春香,焦躁起来,说:

  “丈夫,你既娶来了,我难以推故。你只依我两件事,我便容你。”乔

  俊道:“你且说那两件事?”高氏启口说出,直教乔俊有家难奔,有国

  难投。正是:

  妇人之语不宜听,割户分门坏五伦。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间男子几多人!

  当下高氏说与丈夫:“你今已娶来家,我说也自枉然了。只是要你与他

  别住,不许放在家里。”乔俊听得说:“这个容易,我自赁房屋一间与

  他另住。”高氏又说:“自从今日为始,我再不与你做一处。家中钱本

  什物,首饰衣服,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不许你来讨。一应官司门户等

  事,你自教贱婢支持,莫再来缠我,你依得么?”乔俊沉吟了半晌,心

  里道:“欲待不依,又难过日子。罢罢!”乃言:“都依你。”高氏不

  语。次日早起去搬货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

  今对贡院是也。——拣个吉日,乔俊带了周氏,点家火一应什物完备,

  搬将过去。住了三朝两日,归家走一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半年有余。乔俊刮取人头帐目,及私房

  银两,还勾做本钱。收丝已完,打点家中柴米之类,分付周氏:“你可

  耐静,我出去多只两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里说知。”道罢,

  径到家里说与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后,多只两月便回。倘有事故,你

  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儿道:“爹爹早回。”别了妻女,又来

  新住处打点明早起程。此时是九月间,出门搭船,登途去了。一去两个

  月。周氏在家终日倚门面望,不见丈夫回来。看看又是冬景至了。其年

  大冷。忽一日晚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家思忖,丈

  夫一去,因何至冬时节,只管不回?这周氏寒冷。赛儿又病重,起身不

  得;乃叫洪三将些柴米炭火钱物,送与周氏。周氏见雪下得大,闭门在

  家哭泣。听得敲门,只道是丈夫回来。慌忙开门,见了洪大工挑了东西

  进门。周氏乃问大工:“大娘大姐一向好么?”大工答道:“大娘见大

  官人不回,记挂你无盘缠,教我送柴米钱钞与你用。”周氏见说,回言:

  “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别了,自回家去。次日

  午牌时分,周氏门首又有人敲门。周氏道:“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门?”

  只因这人来,有分教,周氏再不能与乔俊团圆。正是:

  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当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忽听得有人敲门,起身开门看

  时,见一人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衣服。便问周氏道:“嫂子,乔俊在家

  么?”周氏答道:“自从九月出门,还未回哩。”那人说:“我是他里

  长。今来差乔俊去海宁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

  不在家,我替你们寻个人,你出钱雇他去做工。”周氏答道:“既如此,

  只凭你教人替了,我自还你工钱。”里长相别出门。次日饭后,领一个

  后生,年约二十岁,与周氏相见。里长说与周氏:“此人是上海县人,

  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丧。如今专靠与人家做工过日,每年只要你

  三五百贯钱,冬夏做些衣服与他穿。我看你家里又无人,可雇他在家走

  动也好。”周氏见说,心中欢喜道:“委实我家无人走动,看这人,想

  也是个良善本分的,工钱便依你罢了。”当下遂谢了里长,留在家里。

  至次日,里长来叫去海宁做夫,周氏取些钱钞与小二,跟着里长去了十

  日,回来。这小二在家里小心谨慎,烧香扫地,件件当心。

  且说乔俊在东京卖丝,与一个上厅行首沈瑞莲来往,倒身在他家使

  钱,因此留恋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那知

  家里赛儿病了两个余月死了。高氏叫洪三买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场烧

  了。高氏立性贞洁,自在门前卖酒,无有半点狂心。不想周氏自从安了

  董小二在家,到有心看上他。有时做夫回来,热羹热饭搬与他吃。小二

  见他家无人,勤谨做活。周氏时常眉来眼去的勾引他。这小二也有心,

  只是不敢上前。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买些酒果鱼肉

  之类过年。到晚,周氏叫小二关了大门,去灶上烫一注子酒,切些肉做

  一盘,安排火盆,点上了灯,就摆在房内床面前桌儿上。小二在灶前烧

  火,周氏轻轻的叫道:“小二,你来房里来,将些东西去吃!”小二千

  不合万不合走入房内,有分教小二死无葬身之地。正是:

  僮仆人家不可无,岂知撞了不良徒;分明一段跷蹊事,瞒着堂堂大丈夫。

  此时周氏叫小二到床前,便道:“小二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

  夜你就在我房里睡罢。”小二道:“不敢!”周氏骂了两三声“蛮子!”

  双手把小二抱到床边,挨肩而坐。周氏将酒筛下,两个吃一个交杯酒,

  两人合吃五六杯。周氏道:“你在外头歇,我在房内也是自歇,寒冷难

  熬。你今无福,不依我的口。”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亦

  有意多时了,只是不敢说。今日娘子抬举小人,此恩杀身难报。”二人

  说罢,解衣脱带,就做了夫妻。一夜快乐,不必说了。天明,小二先起

  来烧汤洗碗做饭,周氏方起,梳妆洗面罢,吃饭。正是:

  少女少郎,情色相当。

  却如夫妻一般在家过活,左右邻舍皆知此事,无人闲管。

  却说高氏因无人照管门前酒店,忽一日,听得闲人说:“周氏与小

  二通奸。”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因此教洪大工去与周氏说:“且搬回

  家,省得两边家火。”周氏见洪大工来说,沉吟了半晌,勉强回言道:

  “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将家火搬回家去。”洪大工得了言语自回家了。

  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娘要我搬回家去,料想违他不得,只是你却

  如何?”小二答道:“娘子,大娘家里也无人,小人情愿与大娘家送酒

  走动。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与娘子快乐了。不然,就今日拆散了

  罢。”说罢,两个搂抱着,哭了一回。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

  衣箱什物,你与我挑回大娘家去。我自与大娘说,留你在家,暗地里与

  我快乐。且等丈夫回来,再做计较。”小二见说,才放心欢喜。回言道:

  “万望娘子用心!”当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笼来。捱到黄昏,

  洪大工提个灯笼去接周氏。周氏取具锁锁了大门,同小二回家。正是:

  飞蛾扑火身须丧,蝙蝠投竿命必倾。

  当时小二与周氏到家,见了高氏。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处住了,

  如何带小二回来?何不打发他去了?”周氏道:“大娘门前无人照管,

  不如留他在家使唤,待等丈夫回时,打发他未迟。”高氏是个清洁的人,

  心中想道:“在我家中,我自照管着他,有甚皂丝麻线?”遂留下教他

  看店,讨酒坛,一应都会得。不觉又过了数月。周氏虽和小二有情,终

  久不比自住之时,两个任意取乐。一日,周氏见高氏说起小二诸事勤谨,

  又本分,便道:“大娘何不将大姐招小二为婿,却不便当?”高氏听得

  大怒,骂道:“你这个贱人,好没志气!我女儿招雇工人为婿?”周氏

  不敢言语,吃高氏骂了三四日。高氏只倚着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与他

  通奸,故此要将女儿招他。若还思量此事,只消得打发了小二出门,后

  来不见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狱,灭门之事。

  且说小二自三月来家,古人云:“一年长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

  不想乔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出入房室,诸事托他,便

  做乔家公,欺负洪三。或早或晚,见了玉秀,便将言语调戏他。不则一

  日,不想玉秀被这小二奸骗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瞒着高氏。似此又过

  了一月。其时是六月半,天道大热,玉秀在房内洗浴。高氏走入房中,

  看见女儿奶大,吃了一惊。待女儿穿了衣裳。叫女儿到面前问道:“你

  吃何人弄了身体,这奶大了?你好好实说,我便饶你!”玉秀推托不过,

  只得实说,“我被小二哄了。”高氏跌脚叫苦:“这事都是这小婆娘做

  一路,坏了我女孩儿,此事怎生是好?”欲待声张起来,又怕嚷动人知,

  苦了女儿一世之事。当时沉吟了半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只除害了

  这蛮子,方才免得人知。不觉又过了两月。忽值八月中秋节到,高氏叫

  小二买些鱼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当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园赏月,叫

  洪三和小二别在一边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赏了两大碗酒。小二不

  敢推辞,一饮而尽,不觉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

  这小二只因酒醉,中了高氏计策,当夜便是:

  东岳新添枉死鬼,阳间不见少年人。

  当时高氏使女儿自去睡了。便与周氏说:“我只管家事买卖,那知你与

  这蛮子通奸。你两个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儿。丈夫回来,教

  我怎的见他分说?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讨了你来,被你玷辱我的

  门风,如何是好!我今与你只得没奈何害了这蛮子性命,神不知,鬼不

  觉。倘丈夫回来,你与我女儿俱各免得出丑,各无事了。你可去将条索

  来!”周氏初时不肯,被高氏骂道:“都是你这贱人与他通奸,因此坏

  了我女儿,你还恋着他?”周氏吃骂得没奈何,只得去房里取了麻索,

  递与高氏。高氏接了,将去小二脖项下一绞。原来妇人家手软,缚了一

  个更次,绞不死。小二喊起来,高氏急了,无家火在手边,教周氏去灶

  前捉把劈柴斧头,把小二脑门上一斧,脑浆流出死了。高氏与周氏商量:

  “好却好了,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周氏道:“可叫洪三起来,

  将块大石缚在尸上,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烂,神不

  知,鬼不觉。”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来,大工走入后园,

  看见了小二尸首道:“祛除了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来,也

  有老大的口面。”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尸首驮去新河里,把块

  大石缚住,坠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问时,只说道小二偷了我家

  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一向又无人往来的,料然没事。”洪大工

  驮了尸首,高氏将灯照出门去。此时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掇

  块大石,绑缚在尸首上,丢在河内,直推开在中心里。这河有丈余深水,

  当时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的关了大门,高

  氏与周氏各回房里睡了。高氏虽自清洁,也欠些聪明之处,错干了此事。

  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发了小二出门便了。千不合,万不合,将他绞死。

  后来却被人首告,打死在狱,灭门绝户,悔之何及!且说洪大工睡至天

  明,起来开了酒店,高氏依旧在门前卖酒。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也不

  敢问。周氏自言自语,假意道:“小二这厮无礼,偷了我首饰物件,夜

  间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问他。那邻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与不

  在。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

  过日。正是:

  要人知重勤学,怕人知事莫做。

  却说武林门外清湖闸边,有个做靴的皮匠,姓陈名文,浑家程氏五

  娘,夫妻两口儿,止靠做靴鞋度日。此时是十月初旬,这陈文与妻子争

  论,一口气,走入门里满桥边皮市里买皮,当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

  程五娘心内慌起来。又过了一夜,亦不见回。独自一个在家烦恼。将及

  一月,并无消息。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里问讯。径到皮市里来,问卖皮

  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见你丈夫来买皮?莫非死在那里了?”有多

  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来?”程五娘道:“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

  身穿着青绢一口中。一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至今不见信息,不知何处

  去了?”众人道:“你可城内各处去寻,便知音信。”程五娘谢了众人,

  绕城中逢人便问。一日,并无踪迹。过了两日,吃了早饭,又入城来寻

  问。不端不正,走到新桥上过。正是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只见河岸上

  有人喧哄说道:“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领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面

  上。”程五娘听得说,连忙走到河岸边,分开人众一看时,只见水面上

  漂浮一个死尸,穿着青衣服。远远看时,有些相像。程氏便大哭道:“丈

  夫缘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众人:“那个伯伯肯与

  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尸首到岸边,奴家认一认看。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

  当时有一个破落户,叫做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哄,赌骗人财,

  这厮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当时也在那里看,听见程五娘许说五十贯

  酒钱,便说道:“小娘子,我与你拽过尸首来岸边你认看。”五娘哭罢

  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这王酒酒见只过往船,便跳上船去,

  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这个小娘子拽这尸首到岸边。”当

  时王酒酒拽那尸首来。王酒酒认得乔家董小二的尸首,口里不说出来,

  只教程氏认看。只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家,死于非命。正是:

  闹里钻头热处歪,遇人猛惜爱钱财。

  谁知错认尸和首,引出冤家祸患来。

  此时王酒酒在船上,将竹篙推那尸首到岸边来,程氏看时,见头面皮肉

  却被水浸坏了,全不认得。看身上衣服却认得,是丈夫的模样。号号大

  哭,哀告王酒酒道:“烦伯伯同奴去买口棺木来盛了,却又作计较。”

  王酒酒便随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团头家,买了棺木,叫两个火家来河下

  捞起尸首,盛于棺内,就在河岸边存着。那时新桥下无甚人家住,每日

  止有船只来往。程氏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王酒酒得了钱,一径走

  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为名,便对高氏说:“你家缘何打死了董小二,

  丢在新桥河内?如今泛将起来。你道一场好笑!那里走一个来错认做丈

  夫尸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埋葬。”高氏道:“王酒酒,你莫胡

  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首饰衣服在逃,追获不着,那得这话!”王酒

  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你今送我些钱钞买

  求我,我便任那妇人错认了去。你若白赖不与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

  你吃一场人命官司。”高氏听得,便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万剐

  的贼,不长俊的乞丐!见我丈夫不在家,今来诈我!”王酒酒被骂,大

  怒而去。能杀的妇人,到底无志气,胡乱与他些钱钞,也不见得弄出事

  来;当时高氏千不合万不合,骂了王酒酒这一顿,被那厮走到宁海郡安

  抚司前,叫起屈来。安抚相公正坐厅上押文书,叫左右唤至厅下,问道:

  “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厅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

  今来首告。邻居有一乔俊,出外为商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

  玉秀,与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缘故,把董小二谋死,

  丢在新桥河里,如今泛起。小人去与高氏言说,反被本妇百般辱骂。他

  家有个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谋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

  相公明镜昭察!”安抚听罢,着外郎录了王青口词,押了公文,差两个

  牌军押着王青去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厅。当时公人径到高氏家,捉

  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关了大门,取锁锁了。径到安抚司厅上。一

  行人跪下。相公是蔡州人,姓黄名正大,为人奸狡,贪滥酷刑。问高氏:

  “你家董小二何在?”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王青道:

  “要知明白,只问洪三,便知分晓。”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

  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道:“董小二先与周氏有奸,后

  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恐丈夫回家,辱灭了门风。于今年八月

  十五日,中秋夜赏月,教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

  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到五更时分,只见高氏周氏来酒房门

  边,叫小的去后园内,只见小二尸首在地,教我速驮去丢在河内去。小

  的问高氏因由。高氏备将前事说道:‘二人通同奸骗女儿,倘或丈夫回

  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无奈,因是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此情,只得

  用麻索绞死了。’小的是个老实的人,说道:‘看这厮忒无理,也祛除

  了一害。’小的便将小二尸首,驮在新桥河边,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

  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实话。”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点指画字。二妇

  人见洪三已招,惊得魂不附体,玉秀抖做一块。安抚叫左右将三个妇人

  过来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与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

  将奴调戏,奴不从。后来又调戏,奴又不从。将奴强抱到后园奸骗了。

  到八月十五日,备果吃酒赏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内睡了,并不知小二

  死亡之事。”安抚又问周氏:“你既与小二有奸,缘何将女孩儿坏了?

  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两泪交流,只得从头一一招了。安抚又

  问高氏:“你缘何谋杀小二?”高氏抵赖不过,从头招认了。都押下牢

  监了。安抚俱将各人供状立案,次日差县尉一人,带领仵作行人,押了

  高氏等去新河桥下检尸。当日闹动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妇人,挨肩

  擦背,不计其数,一齐来看。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桥下,打开棺木,取出尸首,检看明白。将尸

  放在棺内,县尉带了一干人回话。董小二尸虽是斧头打碎顶门,麻索绞

  痕见在。安抚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取一

  面长枷,将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

  王青随衙听候。且说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思量

  起来,一场惶恐,几时不敢见人。这话且不说。再说玉秀在牢中汤水不

  吃,次日死了。又过了两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病重,狱卒告知安

  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痊而死。止有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痛熬不得,

  饭食不吃,服药无用,也死了。可怜不勾半个月日,四个都死在牢中。

  狱卒通报,知府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谋死人命,本该

  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决断。不则一日,圣旨到下,

  开读道:“凶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扎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

  来领,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

  尽数入官。烧了董小二尸首,不在话下。

  却说乔俊合当穷苦,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两

  年,财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发语道:“我女儿恋住了你,又不能接

  客,怎的是了?你有钱钞,将些出来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

  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死了我一家罢!”乔俊是个有钱过的人,今

  日无了钱,被虔婆赶了数次,眼中泪下。寻思要回乡,又无盘缠。那沈

  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起来,道:“乔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趱

  下的零碎钱,与你些,做盘缠回去了罢。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钱,再

  来走一遭。”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首取

  出三百贯文,把与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

  棒,又辞了瑞莲,两个流泪而别。且说乔俊于路搭船,不则一日,来到

  北新关。天色晚了,便投一个相识船主人家宿歇,明早入城。那船主人

  见了乔俊,吃了一惊,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去了,只管不回?

  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却又与

  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人,

  酒大工洪三将尸丢在新桥河内。有了两个月,尸首泛将起来,被人首告

  在安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并酒大工洪三到官。拷打不过,

  只得招认。监在牢里,受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

  扎你家财产入官。你如今投那里去好?”乔俊听罢,却似:

  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这乔俊惊得呆了半晌,语言不得。那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那里吃

  得下。两行泪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闪

  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如何是好?”番来覆去,过了一夜。次日黑早

  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着自家对门一个古

  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没了,止有一片荒地。却好王

  将仕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怕,不想小人不回,家中

  如此模样!”王将仕道:“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乔俊道:“只

  为消折了本钱,归乡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将仕邀乔俊到家中

  坐定道:“贤侄听老身说,你去后家中,如此如此,……”把从头之事,

  一一说了。“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夫死在外边,到来错认了尸。

  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儿并洪三到宫,被打得好

  苦恼,受疼不过,都死在牢里,家产都抄扎入官了。你如今那里去好?”

  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难!叹了一口

  气,道:“罢罢罢!我今年四十余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

  投谁的是好?”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

  而死。这乔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却说王青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户在西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

  下,大家商量凑钱出来买碗酒吃。众人道:“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

  宜。”只见王酒酒接钱在手,向西湖里一撒。两眼睁得圆滴溜,口中大

  骂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你只为诈钱

  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口,死无葬身之地。今日须偿还我

  命来!”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只见王青打自己把掌约

  有百余,骂不绝口,跳入湖中而死。众人传说此事,都道乔俊虽然好色

  贪淫,却不曾害人,今受此惨祸,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过!这番索命,

  亦天理之必然也。后人有诗云:

  乔俊贪淫害一门,王青毒害亦亡身。

  从来好色亡家国,岂见诗书误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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