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堂春落难逢夫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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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公子进了书院,清清独坐,只见满架诗书,笔山矾海。叹道:

  “书呵!相别日久,且是生涩。欲待不看,焉得一举成名,却不辜负了

  玉姐言语;欲待读书,心猿放荡,意马难收。”公子寻思一会,拿着书

  来读了一会。心下只是想着玉堂春。忽然鼻闻甚气?耳闻甚声?乃问书

  童道:“你闻这书里甚么气?听听甚么响?”书童说:“三叔,俱没有。”

  公子道:“没有?呀,原来鼻闻乃是脂粉气,耳听即是筝板声。”公子

  一时思想起来:“玉姐当初嘱付我,是甚么话来?叫我用心读书。我如

  今未曾读书,心意还丢他不下,坐不安,寝不宁,茶不思,饭不想,梳

  洗无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么处他?”走出门来,只见大

  门上挂着一联对子:“‘十年受尽窗前苦,一举成名天下闻。’这是我

  公公作下的对联。他中举会试,官至侍郎。后来咱爹爹在此读书,官到

  尚书。我今在此读书,亦要攀龙附凤,以继前人之志。”又见二门上有

  一联对子:“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公子急回书房,心中回转,

  发志勤学。一日书房无火,书童往外取火。王爷正坐,叫书童。书童近

  前跪下。王爷便问:“三叔这一会用功不曾?”书童说:“禀老爷得知,

  我三叔先时通不读书,胡思乱想,体瘦如柴;这半年整日读书,晚上读

  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饭后,方才梳洗。口虽吃饭,眼不离书。”

  王爷道:“奴才!你好说谎,我亲自去看他。”书童叫:“三叔,老爷

  来了。”公子从从容容迎接父亲。王爷暗喜。观他行步安详,可以见他

  学问。王爷正面坐下,公子拜见。王爷曰:“我限的书你看了不曾?我

  出的题你做了多少?”公子说:“爹爹严命,限儿的书都看了,题目都

  做完了,但有余力旁观子史。”王爷说:“拿文字来我看。”公子取出

  文字。王爷看他所作文课,一篇强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

  应个儒士科举罢!”公子说:“儿读了几日书,敢望中举?”王爷说:

  “一遭中了虽多,两遭中了甚广。出去观观场,下科好中。”王爷就写

  书与提学察院,许公子科举。竟到八月初九日,进过头场,写出文字与

  父亲看。王爷喜道:“这七篇,中有何难?”到二场三场俱完,王爷又

  看他后场,喜道:“不在散举,决是魁解。”

  话分两头。却说玉姐自上了百花楼,从不下梯。是日闷倦,叫丫头:

  “拿棋子过来,我与你下盘棋。”丫头说:“我不会下。”玉姐说:“你

  会打双陆么?”丫头说:“也不会。”玉姐将棋盘双陆一皆撇在楼板上。

  丫头见玉姐眼中吊泪,即忙掇过饭来,说:“姐姐,自从昨晚没用饭,

  你吃个点心。”玉姐拿过分为两半。右手拿一块吃,左手拿一块与公子。

  丫头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睁眼见不是公子,将那一块点心掉在楼板

  上。丫头又忙掇过一碗汤来,说:“饭干燥,吃些汤罢!”玉姐刚呷得

  一口,泪如涌泉,放下了。问:“外边是甚么响?”丫头说:“今日中

  秋佳节,人人玩月,处处笙歌,俺家翠香翠红姐都有客哩!”玉姐听说,

  口虽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头拿过镜子来照

  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的我这模样?”把那镜丢在床上,长

  吁短叹,走至楼门前,叫丫头:“拿椅子过来,我在这里坐一坐。”坐

  了多时,只见明月高升,谯楼敲转,玉姐叫丫头,“你可收拾香烛过来,

  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进三场日子,我烧一炷香保佑他。”玉姐

  下楼来,当天井跪下,说:“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

  进了三场,愿他早占鳌头,名扬四海。”祝罢,深深拜了四拜。有诗为

  证:

  对月烧香祷告天,何时得泄腹中冤;

  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结好缘。

  却说西楼上有个客人,乃山西平阳府洪同县人,拿有整万银子,来

  北京贩马。这人姓沈名洪,因闻玉堂春大名,特来相访。老鸨见他有钱,

  把翠香打扮当作玉姐,相交数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见。是夜丫头

  下楼取火,与玉姐烧香。小翠红忍不住多嘴,就说了:“沈姐夫!你每

  日间想玉姐,今夜下楼,在天井内烧香,我和你悄悄地张他。”沈洪将

  三钱银子买嘱了丫头,悄然跟到楼下,月明中,看得仔细。等他拜罢,

  趋出唱喏。玉姐大惊,问:“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

  有数万本钱,在此贩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见,如拨云

  雾见青天。望玉姐不弃,同到西楼一会。”玉姐怒道:“我与你素不相

  识,今当夤夜,何故自夸财势,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

  也只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有钱,我亦有钱。那些儿强似我?”说罢,

  就上前要搂抱玉姐。被玉姐照脸啐一口,急急上楼关了门,骂丫头:“好

  大胆,如何放这野狗进来?”沈洪没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来,分明

  是小翠香小翠红这两个奴才报他。又骂:“小淫妇,小贱人,你接着得

  意孤老也好了,怎该来啰唣我?”骂了一顿,放声悲哭,“但得我哥哥

  在时,那个奴才敢调戏我!”又气又苦,越想越毒。正是:

  可人去后无日见,俗子来时不待招。

  却说三官在南京乡试终场,闲坐无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

  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关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

  方才睡着。外边报喜的说:“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梦中闻信,起

  来梳洗,扬鞭上马。前拥后簇,去赴鹿鸣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

  做一团。连日做庆贺筵席。公子谢了主考,辞了提学。坟前祭扫了。起

  了文书。“禀父母得知,儿要早些赴京,到僻静去处安下,看书数月,

  好入会试。”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牵挂玉堂春,中了举,只得依从。叫大

  哥二哥来。“景隆赴京会试,昨日祭扫。有多少人情?”大哥说:“不

  过三百余两。”王爷道:“那只勾他人情的,分外再与他一二百两拿去。”

  二哥说:“禀上爹爹,用不得许多银子。”王爷说:“你那知道,我那

  同年门生,在京颇多,往返交接,非钱不行。等他手中宽裕,读书也有

  兴。”叫景隆收拾行装,有知心同年,约上两三位。分付家人到张先生

  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时就到北京。邀了几个朋友,雇了一只船,

  即时拜了父母,辞别兄嫂。两个姐夫,邀亲朋至十里长亭,酌酒作别。

  公子上的船来,手舞足蹈,莫知所之。众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着玉

  姐玉堂春。不则一日到了济宁府,舍舟起岸,不在话下。

  再说沈洪自从中秋夜见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废寝忘餐。叫声:

  “二位贤姐!只为这冤家害的我一丝两气,七颠八倒,望二位可怜我孤

  身在外,举眼无亲,替我劝化玉姐,叫他相会一面,虽死在九泉之下,

  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说罢,双膝跪下。翠香翠红说:“沈姐夫!

  你且起来,我们也不敢和他说这话。你不见中秋夜骂的我们不耐烦。等

  俺妈妈来,你央浼他。”沈洪说:“二位贤姐!替我请出妈妈来。”翠

  香姐说:“你跪着我,再磕一百二十个大响头。”沈洪慌忙跪下磕头。

  翠香即时就去,将沈洪说的言语述与老鸨。老鸨到西楼见了沈洪。问:

  “沈姐夫唤老身何事?”沈洪说:“别无他事,只为不得玉堂春到手。

  你若帮衬我成就了此事,休说金银,便是杀身难保。”老鸨听说,口内

  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许了他,倘三儿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许

  他,怎哄出他的银子?”沈洪见老鸨踌躇不语。便看翠红。翠红丢了一

  个眼色,走下楼来。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红说:“常言‘姐爱俏,鸨爱

  钞。’你多拿些银子出来打动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钱的人,若

  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说:“要多少?”翠香说:“不要少了!

  就把一千两与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运该败,浑如鬼迷一般,

  即依着翠香,就拿一千两银子来。叫:“妈妈!财礼在此。”老鸨说:

  “这银子,老身权收下,你却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

  谢说:“小子悬悬而望。”正是:

  请下烟花诸葛亮,欲图风月玉堂春。

  且说十三省乡试榜都到午门外张挂,王银匠邀金哥说:“王三官不

  知中了不曾?”两个跑在午门外南直隶榜下,看解元是《书经》,往下

  第四个乃王景隆。王匠说:“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

  “你看看的确,怕你识不得字。”王匠说:“你说话好欺人,我读书读

  到《孟子》,难道这三个字也认不得,随你叫谁看。”金哥听说大喜。

  二人买了一本乡试录,走到本司院里去报玉堂春说:“三叔中了。”玉

  姐叫丫头将试录拿上楼来,展开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应

  天府儒士,《礼记》”。玉姐步出楼门,叫丫头忙排香案,拜谢天地。

  起来先把王匠谢了,转身又谢金哥。唬得亡八鸨子魂不在体。商议说:

  “王三中了举,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财两失?三儿

  向他孤老,决没甚好言语,搬斗是非,教他报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

  鸨子说:“不若先下手为强。”亡八说:“怎么样下手?”老鸨说:“咱

  已收了沈官人一千两银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贱些价钱卖与他罢。”

  亡八道:“三儿不肯如何?”鸨子说:“明日杀猪宰羊,买一桌纸钱,

  假说东岳庙看会,烧了纸,说了誓,合家从良,再不在烟花巷里。小三

  若闻知从良一节,必然也要往岳庙烧香。叫沈官人先安轿子,径抬往山

  西去。公子那时就来,不见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说:“此计

  大妙。”即时暗暗地与沈洪商议。又要了他一千银子。次早,丫头报与

  玉姐:“俺家杀猪宰羊,上岳庙哩。”玉姐问:“为何?”丫头道:“听

  得妈妈说:‘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来报仇,今日发愿,合家从良。’”

  玉姐说:“是真是假?”丫头说:“当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辞去了。如

  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说:“既如此,你对妈妈说,我也要去烧香。”

  老鸨说:“三姐,你要去,快梳洗,我唤轿儿抬你。”玉姐梳妆打扮,

  同老鸨出的门来。正见四个人,抬着一顶空轿。老鸨便问:“此轿是雇

  的?”这人说:“正是。”老鸨说:“这里到岳庙要多少雇价?”那人

  说:“抬去抬来,要一钱银子。”老鸨说:“只是五分。”那人说:“这

  个事小,请老人家上轿。”老鸨说:“不是我坐,是我女儿要坐。”玉

  姐上轿,那二人抬着,不往东岳庙去,径往西门去了。走有数里,到了

  上高转折去处,玉姐回头,看见沈洪在后骑着个骡子。玉姐大叫一声:

  “吆!想是亡八鸨子盗卖我了?”玉姐大骂:“你这些贼狗奴,抬我往

  那里去?”沈洪说:“往那里去?我为你去了二千两银子,买你往山西

  家去。”玉姐在轿中号啕大哭,骂声不绝。那轿夫抬了飞也似走。行了

  一日,天色已晚。沈洪寻了一座店房,排合卺美酒,指望洞房欢乐。谁

  知玉姐题着便骂,触着便打。沈洪见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瓮

  中之鳖,不怕他走了,权耐几日,到我家中,何愁不从。”于是反将好

  话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终日啼哭,自不必说。

  却说公子一到北京,将行李上店,自己带两个家人,就往王银匠家,

  探问玉堂春消息。王匠请公子坐下:“有见成酒,且吃三杯接风,慢慢

  告诉。”王匠就拿酒来斟上。三官不好推辞,连饮了三杯。又问:“玉

  姐敢不知我来?”王匠叫:“三叔开怀,再饮三杯。”三官说:“勾了,

  不吃了。”王匠说:“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公子又饮了

  几杯。问:“这几日曾见玉姐不曾?”王匠又叫:“三叔且莫问此事,

  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说:“有甚或长或短,说个明白,休闷死

  我也!”王匠只是劝酒。却说金哥在门首经过,知道公子在内,进来磕

  头叫喜。三官问金哥:“你三婶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说:“卖了。”

  三官急问说:“卖了谁?”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缩了口。公子坚执

  盘问,二人瞒不过。说:“三婶卖了。”公子问:“几时卖了?”王匠

  说:“有一个月了。”公子听说:一头撞在尘埃,二人忙扶起来。公子

  问金哥:“卖在那里去了?”金哥说:“卖与山西客人沈洪去了。”三

  官说:“你那三婶就怎么肯去?”金哥叙出“鸨儿假意从良,杀猪宰羊

  上岳庙,哄三婶同去烧香,私与沈洪约定,雇下轿子抬去,不知下落。”

  公子说:“亡八盗卖我玉堂春,我与他算帐!”那时叫金哥跟着,带领

  家人,径到本司院里,进的院门,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问众丫头:

  “你家玉姐何在?”无人敢应。公子发怒,房中寻见老鸨,一把揪住,

  叫家人乱打。金哥劝住。公子就走在百花楼上,看见锦帐罗帏,越加怒

  恼。把箱笼尽行打碎,气得痴呆了。问:“丫头,你姐姐嫁那家去?可

  老实说,饶你打。”丫头说:“去烧香,不知道就偷卖了他。”公子满

  眼落泪,说:“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头说:“他家里自有

  老婆。”公子听说,心中大怒,恨骂“亡八淫妇,不仁不义!”丫头说:

  “他今日嫁别人去了,还疼他怎的?”公子满眼流泪,正说间,忽报朋

  友来访。金哥劝:“三叔休恼,三婶一时不在了,你纵然哭他,他也不

  知道。今有许多相公在店中相访,闻公子在院中,都要来。”公子听说,

  恐怕朋友笑话,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气闷,无心应举。意欲束装回

  家。朋友闻知,都来劝说:“顺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末节,那里

  有为表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说:“列位不知,我奋志勤学,皆

  为玉堂春的言语激我。冤家为我受了千辛万苦,我怎肯轻舍?”众人叫:

  “顺卿兄,你倘联捷,幸在彼地,见之何难?你若回家,忧虑成病,父

  母悬心,朋友笑耻,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当,倘或侥幸,得到

  山西,平生愿足矣。数言劝醒公子。会试日期已到。公子进了三场,果

  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观政。三个月,选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轿马

  迎请父母兄嫂。父母不来。回书说:“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长未

  娶,已聘刘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亲。”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

  不以聘娶为喜。正是:

  已将路柳为连理,翻把家鸡作野鸳。

  且说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几分颜色,虽然三十余岁,比二八少年,

  也还风骚。平昔间嫌老公粗蠢,不会风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

  氏色性太重,打熬不过。间壁有个监生,姓赵名昂,自幼惯走花柳场中,

  为人风月。近日丧偶。虽然是纳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边。一日,皮

  氏在后园看花,偶然撞见赵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赵昂访知巷口做

  十两,贿赂王婆,央他通脚。皮氏平昔间不良的口气,已有在王婆肚里,

  况且今日你贪我爱,一说一上,幽期密约,一墙之隔,梯上梯下,做就

  了一点不明不白的事。赵昂一者贪皮氏之色,二者要骗他钱财。枕席之

  间,竭力奉承。皮氏心爱赵昂,但是开口,无有不从,恨不得连家当都

  津贴了他。不上一年,倾囊倒箧,骗得一空。初时只推事故,暂时挪借,

  借去后,分毫不还。皮氏只愁老公回来盘问时,无言回答。一夜与赵昂

  商议,欲要跟赵昂逃走他方。赵昂道:“我又不是赤脚汉,如何走得?

  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谋杀了沈洪,做个长久夫妻,岂不尽

  美。”皮氏点头不语。却说赵昂有心打听沈洪的消息,晓得他讨了院妓

  玉堂春一路回来,即忙报与皮氏知道。故意将言语触恼皮氏。皮氏怨恨

  不绝于声。问:“如今怎么样对付他说好?”赵昂道:“一进门时,你

  便数他不是,与他寻闹,叫他领着娼根另住,那时凭你安排了。我央王

  婆赎得些砒霜在此,觑便放在食器内,把与他两个吃。等他双死也罢!

  单死也罢!”皮氏说:“他好吃的是辣面。”赵昂说:“辣面内正好下

  药。”两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入来。不一日,沈洪到了故乡,叫仆人

  和玉姐暂停门外。自己先进门,与皮氏相见,满脸陪笑说:“大姐休怪,

  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说:“你莫不是娶了个小老婆?”沈洪说:

  “是了。”皮氏大怒,说:“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却花柳快

  活,又带这泼淫妇回来,全无夫妻之情。你若要留这淫妇时,你自在西

  厅一带住下,不许来缠我。我也没福受这淫妇的拜,不要他来。”昂然

  说罢,啼哭起来,拍台拍凳。口里“千亡八,万淫妇”骂不绝声。沈洪

  劝解不得。想道:“且暂时依他言语在西厅住几日,落得受用。等他气

  消了时,却领玉堂春与他磕头。”沈洪只道浑家是吃醋,谁知他有了私

  情,又且房计空虚了,正怕老公进房,借此机会,打发他另居。正是:

  你向东时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

  不在话下。

  却说玉堂春曾与王公子设誓,今番怎肯失节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

  :“我若到这厌物家中,将情节哭诉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节操。

  慢慢的寄信与三官,教他将二千两银子来赎我去,却不好。”及到沈洪

  家里,闻知大娘不许相见,打发老公和他往西厅另住,不遂其计,心中

  又惊又苦。沈洪安排床帐在厢房,安顿了苏三。自己却去窝伴皮氏,陪

  吃夜饭。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赶,沈洪说:“我去西厅时,只怕大娘着恼。”

  皮氏说:“你在此,我反恼,离了我眼睛,我便不恼。”沈洪唱个淡喏,

  谢声:“得罪。”出了房门,径望西厅而来。原来玉姐乘着沈洪不在,

  检出他铺盖撇在厅中,自己关上房门自睡了。任沈洪打门,那里肯开。

  却好皮氏叫小假名到西厅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与小假名有情,

  那时扯在铺上,草草合欢,也当春风一度。事毕,小假名自去了。沈洪

  身子困倦,一觉睡去直至天明。却说皮氏这一夜等赵昂不来,小假名回

  后,老公又睡了。番来复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赶下一轴面,

  煮熟分作两碗。皮氏悄俏把砒霜撒在面内,却将辣汁浇上。叫小假名送

  去西厅,“与你爹爹吃。”小假名送至西厅,叫道:“爹爹!大娘欠你,

  送辣面与你吃。”沈洪见是两碗,就叫:“我儿,送一碗与你二娘吃。”

  小假名便去敲门。玉姐在床上问:“做甚么?”小假名说:“请二娘起

  来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说:“想是你二娘还要睡,莫

  去闹他。”沈洪把两碗都吃了。须臾而尽。小假名收碗去了。沈洪一时

  肚疼,叫道:“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还只认假意,看看声音渐变。

  开门出来看时,只见沈洪九窍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缘故。慌慌的高叫:

  “救人!”只听得脚步响,皮氏早到,不等玉姐开言,就变过脸,故意

  问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这小淫妇弄死了他,要去

  嫁人?”玉姐说:“那丫头送面来,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开门。

  谁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缘故。”皮氏说:“放屁!面

  里若有缘故,必是你这小淫妇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晓得这面是吃不

  得的,不肯吃?你说并不曾开门,如何却在门外?这谋死情由,不是你,

  是谁?”说罢,假哭起“养家的天”来。家中僮仆养娘都乱做一堆。皮

  氏就将三尺白布摆头,扯了玉姐往知县处叫喊。正直王知县升堂,唤进

  问其缘故。皮氏说:“小妇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为商,用千金

  娶这娼妇,叫做玉堂春为妾。这娼妇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将毒药

  放入,丈夫吃了,登时身死。望爷爷断他偿命。”王知县听罢,问:“玉

  堂春,你怎么说?”玉姐说:“爷爷,小妇人原籍北直隶大同府人氏,

  只因年岁荒旱,父亲把我卖在本司院苏家,卖了三年后,沈洪看见,娶

  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将毒药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泼,展

  赖小妇人。”知县听玉姐说了一会。叫:“皮氏,想你见那男人弃旧迎

  新,你怀恨在心,药死亲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说:“爷爷!我与

  丈夫,从幼的夫妻,怎忍做这绝情的事。这苏氏原是不良之妇,别有个

  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药死,要图改嫁。望青天爷爷明镜。”知县乃叫苏

  氏,“你过来,我想你原系娼门,你爱那风流标致的人,想是你见丈夫

  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毒药药死是实。”叫皂隶:“把苏氏与我夹起

  来。”玉姐说:“爷爷!小妇人虽在烟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难为半

  分,怎下这般毒手?小妇人果有恶意,何不在半路谋害?既到了他家,

  他怎容得小妇人做手脚?这皮氏昨夜就赶出丈夫,不许他进房。今早的

  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妇人并无干涉。”王知县见他二人各说有理。叫

  皂隶暂把他二人寄监。“我差人访实再审。”二人进了南牢不题。却说

  皮氏差人密密传与赵昂,叫他快来打点。赵昂拿着沈家银子,与刑房吏

  一百两,书手八十两,掌案的先生五十两,门子五十两,两班皂隶六十

  两,禁子每人二十两,上下打点停当。封了一千两银子,放在坛内,当

  酒送与王知县。知县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出来。

  不多时到了,当堂跪下。知县说:“我夜来一梦,梦见沈洪说:‘我是

  苏氏药死,与那皮氏无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县大怒,说:“人

  是苦虫,不打不招。”叫皂隶:“与我拶起着实打,问他招也不招?他

  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过,说:“愿招。”知县说:“放

  下刑具。”皂隶递笔与玉姐画供。知县说:“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

  监。”皂隶将玉姐手肘脚镣,带进南牢。禁子牢头都得了赵上舍银子,

  将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详允之后,就递罪状,结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缚虎擒龙计,断送愁鸾泣凤人。

  且喜有个刑房吏,姓刘名志仁,为人正直无私,素知皮氏与赵昂有

  奸,都是王婆说合。数日前撞见王婆在生药铺内赎砒霜,说:“要药老

  鼠。”刘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来,赵监生使着沈家不疼的银

  子来衙门打点,把苏氏买成死罪,天理何在?踌躇一会,“我下监去看

  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灯油钱。志仁喝退众人,将温言宽慰玉

  姐,问其冤情。玉姐垂泪拜诉来历。志仁见四傍无人,遂将赵监生与皮

  氏私情及王婆赎药始末,细说一遍。分付:“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机

  会,我指点你去叫冤。日逐饭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谢。禁子见

  刘志仁做主,也不敢则声。此话阁过不题。

  却说公子自到真定府为官,兴利除害,吏畏民悦。只是想念玉堂春,

  无刻不然。一日正在烦恼,家人来报,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来了。公子

  听说,接进家小。见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内自思:“容貌到也齐整,

  怎及得玉堂春风趣?”当时摆了合欢宴,吃下合卺杯,毕姻之际,猛然

  想起多娇,“当初指望白头相守,谁知你嫁了沈洪,这官诰却被别人承

  受了。”虽然陪伴了刘氏夫人,心里还想着玉姐,因此不快。当夜中了

  伤寒。又想当初与玉姐别时,发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

  见玉姐在傍。刘夫人遣人到处祈禳,府县官都来问安,请名药切脉调治。

  一月之外,才得痊可。公子在任年余,官声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选

  天下官员,公子在部点名已毕,回到下处,焚香祷告天地,只愿山西为

  官,好访问玉堂春消息。须臾马上人来报:“王爷点了山西巡按。”公

  子听说,两手加额:“趁我平生之愿矣。”次日领了敕印,辞朝,连夜

  起马,往山西省城上任讫。即时发牌,先出巡平阳府。公子到平阳府,

  坐了察院,观看文卷。见苏氏玉堂春问了重刑,心内惊慌,其中必有跷

  蹊。随叫书吏过来:“选一个能干事的,跟着我私行采访。你众人在内,

  不可走漏消息。”公子时下换了素巾青衣,随跟书吏,暗暗出了察院。

  雇了两个骡子,往洪同县路上来。这赶脚的小伙,在路上闲问:“二位

  客官往洪同县有甚贵干?”公子说:“我来洪同县要娶个妾,不知谁会

  说媒?”小伙说:“你又说娶小,俺县里一个财主,因娶了个小,害了

  性命。”公子问:“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说:“这财主叫沈洪,妇人

  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来的。他那大老婆皮氏与那邻家赵昂私通,怕

  那汉子回来知道,一服毒药把沈洪药死了。这皮氏与赵昂反把玉堂春送

  到本县,将银买嘱官府衙门,将玉堂春屈打成招,问了死罪,送在监里。

  若不是亏了一个外郎,几时便死了。”公子又问:“那玉堂春如今在监

  死了?”小伙说:“不曾。”公子说:“我要娶个小,你说可投着谁做

  媒?”小伙说:“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罢,他极会说媒。”公子说:“你

  怎知道他会说媒?”小伙说:“赵昂与皮氏都是他做牵头。”公子说:

  “如今下他家里罢。”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声:“干娘!我送个客

  官在你家来,这客官要娶个小,你可与他说媒。”王婆说:“累你,我

  转了钱来,谢你。”小伙自去了。公子夜间与王婆攀话。见他能言快语,

  是个积年的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赵监生前后门看了一遍:与沈洪家

  紧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来吃了早饭,还了王婆店钱。说:“我不

  曾带得财礼,到省下回来,再作商议。”公子出的门来,雇了骡子,星

  夜回到省城,到晚进了察院,不题。次早,星火发牌,按临洪同县。各

  官参见过。分付就要审录。王知县回县,叫刑房吏书,即将文卷审册,

  连夜开写停当,明日送审不题。却说刘志仁与玉姐写了一张冤状,暗藏

  在身,到次日清晨,王知县坐在监门首,把应解犯人点将出来。玉姐披

  枷带锁,眼泪纷纷。随解子到了察院门首,伺候开门。巡捕官回风已毕,

  解审牌出。公子先唤苏氏一起。玉姐口称冤枉,探怀中诉状呈上。公子

  抬头见玉姐这般模样,心中凄惨,叫听事官接上状来。公子看了一遍,

  问说:“你从小嫁沈洪,可还接了几年客?”玉姐说:“爷爷!我从小

  接着一个公子,他是南京礼部尚书三舍人。”公子怕他说出丑处,喝声:

  “住了,我今只问你谋杀人命事,不消多讲。”玉姐说:“爷爷!若杀

  人的事,只问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问了一遍。玉姐又说了一遍。公

  子分付刘推官道:“闻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来到任,尚未

  出巡,先到洪同县访得这皮氏药死亲夫,累苏氏受屈,你与我把这事情

  用心问断。”说罢,公子退堂。刘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苏氏,你

  谋杀亲夫,是何意故?”玉姐说:“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赵

  监生合计毒死男子,县官要钱,逼勒成招。今日小妇拚死诉冤,望青天

  爷爷做主。”刘爷叫皂隶把皮氏采上来。问:“你与赵昂奸情可真么?”

  皮氏抵赖没有。刘爷即时拿赵昂和王婆到来面对。用了一番刑法,都不

  肯招。刘爷又叫小假名:“你送面与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夹起。

  小假名说:“爷爷,我说罢!那日的面,是俺娘亲手盛起,叫小妇人送

  与爹爹吃。小妇人送到西厅,爹叫新娘同吃。新娘关着门,不肯起身,

  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时口鼻流血死了。”刘爷又问赵

  昂奸情。小假名也说了。赵昂说:“这是苏氏买来的硬证。”刘爷沉吟

  了一会,把皮氏这一起分头送监,叫一书吏过来:“这起泼皮奴才,苦

  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计,用一个大柜,放在丹墀内,凿几个孔儿,你

  执纸笔暗藏在内,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来问他,不招,即把他们锁在

  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说话,你与我用心写来。”刘爷分付已毕,书吏

  即办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内。刘爷又叫皂隶,把皮氏一起提来再

  审。又问:“招也不招?”赵昂、皮氏、王婆三人齐声哀告,说:“就

  打死小的那呈招?”刘爷大怒。分付:“你众人各自去吃饭来,把这起

  奴才着实拷问。把他放在丹墀里,连小假名四人锁于四处。不许他交头

  接耳。”皂隶把这四人锁在柜的四角。众人尽散。却说皮氏抬起头来,

  四顾无人,便骂:“小假名!小奴才!你如何乱讲?今日再乱讲时,到

  家中活敲杀你。”小假名说:“不是夹得疼,我也不说。”王婆便叫:

  “皮大姐,我也受这刑杖不过,等刘爷出来,说了罢。”赵昂说:“好

  娘,我那些亏着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顺你,即把你做亲母。”

  王婆说:“我再不听你哄我。叫我圆成了,认我做亲娘;许我两石麦,

  还欠八升;许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段衣两套,止与我一条蓝布裙;

  许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没天理,教我只管与你熬刑受苦。”

  皮氏说:“老娘,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捱过今日不招,便没事了。”

  柜里书吏把他说的话尽记了,写在纸上。刘爷升堂,先叫打开柜子。书

  吏跑将出来,众人都唬软了。刘爷看了书吏所录口词,再要拷问,三人

  都不打自招。赵昂从头依直写得明白。各各画供已完,递至公案。刘爷

  看了一遍。问苏氏:“你可从幼为娼,还是良家出身?”苏氏将“苏淮

  买良为贱,先遇王尚书公子,挥金三万,后被老鸨一秤金赶逐,将奴赚

  卖与沈洪为妾,一路未曾同睡,”备细说了。刘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

  院。提笔定罪:

  皮氏凌迟处死,赵昂斩罪非轻。王婆赎药是通情,杖责假名示警。王县贪酷罢

  职,追赃不恕衙门。苏淮买良为贱合充军,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

  刘爷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监。次日亲捧招详,送解察院。公子

  依拟。留刘推官后堂待茶。问:“苏氏如何发放?”刘推官答言:“发

  还原籍,择夫另嫁。”公子屏去从人,与刘推官吐胆倾心,备述少年设

  誓之意:“今日烦贤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银匠处暂居,足感足感。”

  刘推官领命奉行,自不必说。却说公子行下关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苏

  淮一秤金依律问罪。苏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认得是公子,还叫:“王姐

  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号。不勾半月,呜呼哀哉!

  正是:

  万两黄金难买命,一朝红粉已成灰。

  再说公子一年任满,复命还京。见朝已过,便到王匠处问信。王匠

  说有金哥伏侍,在顶银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顶银胡同,见了玉姐。二人

  放声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节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称

  谢。公子说:“我父母娶了个刘氏夫人,甚是贤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

  决不妒忌。”当夜同饮同宿,浓如胶漆。次日,王匠金哥都来磕头贺喜。

  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分付: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

  淮夫妇已绝,将遗下家财,拨与王匠金哥二人管业,以报其德。上了个

  省亲本,辞朝和玉堂春起马共回南京。到了自家门首,把门人急报老爷

  说:“小老爷到了。”老爷听说甚喜。公子进到厅上,排了香案,拜谢

  天地,拜了父母兄嫂,两位姐夫姐姐都相见了。又引玉堂春见礼已毕。

  玉姐进房,见了刘氏说;“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刘氏说:“姐姐怎

  说这话?你在先,奴在后。”玉姐说:“奶奶是名门宦家之子,奴是烟

  花,出身微贱。”公子喜不自胜。当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称,一家

  和气。公子又叫:“王定,你当先在北京三番四复规谏我,乃是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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