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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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全,姓金氏,又字宝珠,姑苏人,盈盈十五,竟为掌上之身,殊可怜也。藏娇于东公兴里,与其姊爱宝同院居。爱宝艳名噪一时,十全能于花月场中,独树一帜,不为姊所掩。一日瘦绿词人,偕佛花词客往访,妆楼之上,陈设清洁,无些子俗尘。近与之语,朱唇未启,而嫣然一笑,别具风流。读壁间佛花所赠楹帖,有“十步不离花世界,全身能得月精神”;及“礼佛忏花同合十,清才艳福自兼全”之句,客与姬,殆有心心相印者欤?瘦绿词人云:“沪上烟花伙矣,庸脂俗粉,比比皆是。就其所见,不下百人,而殊少许可,非评花之眼界过高也。自见十全,知此中固大有人在也。”则瘦绿词人之倾倒十全,可谓至矣。

  陈玉卿,今之才妓也,在群芳中为特出。夫沪上为肥鱼大肉之场,征歌选舞者,几忘风雅一途为何物。客既不知许事,巨食蛤蜊,妓亦茫然从之。车马填门,即称名妓,金银气重,文字缘悭,三百女闾,比比皆是,庸讵知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铮铮佼佼,竟有其人,阙焉不书,亦护花使者之过也。玉卿,维扬人,名文玉。终鲜兄弟,父本儒者,爱玉若掌珠。自识之无,即严督课,年九岁,唐宋诗词,略皆上口。父殁,母教之一如父。家素贫,不能自存,女红之馀,仍不废文史,间为吟咏,若有夙悟。十三岁,母又殁,育于叔母。叔母遇之虐,且以食指为嫌,货于娼家,今春转徙之沪,盖年才十九才龄耳。呜呼!玉之数奇矣!然蓬户女子,知书而湮没不彰者,指不胜屈,安知非天之欲显其名,而故厄其遇乎?至后藏娇小东关外,与杨阿宝相依倚。其地湫隘嚣尘,不可以居,有文士往访者,谓枳棘非鸾凤所栖,玉即应声曰:“鸾凤安敢当!君不闻鹦鹉之困于樊笼乎?”一吐属间,敏慧可想。玉卿能吟咏,善奕棋,其感怀诗云:

  看破烟花事渺茫,锦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阁名门女,流落青楼暗自伤。

  设帨当年岂不祥,飘零申浦泪千行。

  飞花误我桃源路,羞见刘郎与阮郎。

  蛾眉自悼,可以想见斯人之意致矣。海上缕馨仙史尤眷之,时相过从,赠答诗词甚伙。今录四绝句:

  小楼谁识是儿家,蜂蝶嬉春枉自夸。

  知否文窗风露重,有人闲坐忆琼花。

  匆匆抛却故园秋,明月维扬似旧不?

  一舸江南望江北,也应有泪向东流。

  围棋声里玉琤琮,慧语灵心夙未逢。

  笑我情禅参己透,又添绮障一千重。

  屡把新诗赠玉台,阿谁拥髻替敲推。

  青绫步障逢卿后,始悔年时浪费才。

  玉卿曾有答缕馨仙史二绝,亦清俊可诵,其自愁身世云:“玉前身诗婢,今日情魔。铜钵知心,锦囊学步。二分圆月,偶牵少妇之愁;一曲焦桐,遂入中郎之听。赠词婉转,遍处揄扬,乃有南面诗王,西昆词客,玉台制咏,金缕传情。好语纷来,彩凤灵犀之句;多情生受,搓酥滴粉之词。峡雨巫云,飘扬字里;晓风残月,点染行间。琴心未必相挑,壶口因之俱缺。蛾眉低首,允宜熏之佛前;雁柱新声,大好歌来扇底。所恨风尘陋质,难留韵事于三生;还期花月春江,竞按新词于九谱。爰拈二绝,用志寸心,录呈吟台,兼以鸣谢。”诗云:

  学画蛾眉不入时,倒拈针刺剔红丝。

  等闲妨却风和月,遍绣骚坛七字诗。

  箫声咽月李青莲,千种风情柳屯田。

  唤起红楼诸姊妹,大家合掌拜词仙。

  有才如此,沦落风尘,殊足惜已!

  爱珠,本姓项,父项琳,范阳人,以乐艺名一时,避居吴门,每携一笛,往来山塘虎阜间,吴中名妓皆师事之。庚申,赭寇陷苏台,琳仓皇携珠出走,为贼所杀,珠途逢老妪,携归虞山。虞山故多说书者,姬少长,丰韵苗条,朱媪一见,居为奇货,以重金购之,来沪北教之说书,名朱品兰。未几转鬻某妪,改名爱珠,迁兆荣里,与陆巧珠同居。有客昵之,出赀为之脱籍,顾债不得偿。客去,珠不能从,啜泣竟夕,暗吞阿芙蓉膏,客察之,急救得不死。陆见珠情重身轻,恐为己累,谢之,乃迁公兴里王秀宝家。沈松阁者,青镇无赖子也,负博进钱,避海上。缘巧珠而得与爱珠相识,许拔之火坑中。姬已闭门谢客,自幸得人,同院姊妹,往日宾朋,莫不知玉容有主矣。荏苒两月,说属子虚,且拟脱身他徙,姬侦知之,泣谓之曰:“君去我留,人将笑我,且债台独上,终逼迫死耳。无已,请买舟西行,赁马车伪为游龙华者,至西门扬帆竟去,不亦可乎。”孰知花落有意,流水无情,沈以淡然处之而己。姬哭不成声,清晨擎阿芙蓉膏一盏,向沈曰:“以身后事累君矣。”沈欲分半饮之,不可,遂一饮而尽。女鬟察其异,潜告秀宝,秀宝欲入救,沈阻之不许曰:“是患痧耳。入则饱我老拳!”不得已,鸣诸捕房,舁之仁济医馆,则已无及,临死犹曰:“无预沈松阁事。”其情深如此。呜呼!沈见姬死而不救,抑何忍也!殆天夺之魄欤?不然何丧心病狂若是也!所谓中山狼者,非其人欤?恨不得缚诸匕首一决之也!至于姬之遭际,亦殊可悯己。

  增龄,本姓周。幼丧父,依母为活。发才覆额,秀丽无双,其姊爱龄,明眸善睐,绰约多姿,固一对盈盈姊妹花也。初居上海之南市,习猫儿戏,姬耻之,不屑学,乃改为说书。冒王姓,迁居北城,声价日高,结驷其门者,非巨公,即名士,寻常纨袴鹾茵,莫能望见颜色。所工大小曲,以百计,色艺倾一时。顾葳蕤自守,豆蔻含苞,绝不许人以非礼干之也。爱龄工于酬对,隐结客欢,姬则高自位置,客至嘿嘿,不作一语,奏技时,亦绝无佻达态。性尤好洁,茶具熏炉,不与人共,多以女云林呼之。肌肤柔白,发光可鉴,妆束淡雅,不与侪辈争妍。闺中陈设,无异寒素。皖南某观察公子,见而爱之,拟以千金脱籍,不果。武林某太史公子,深于情者也,闻姬名往访,一见倾悦。顾亦不数数见,见则相对无言,默喻于心而已。姬于公子至,静坐徘徊,于公子去,含悲饮泣,宵阑灯灺,泪痕湿枕角。其母因不令相见,姬从此长斋绣佛,数年如一日,母为感动,卒以姬归公子,生一子,而姬以疾殒。公子痛不欲生,设位室隅,出入必告。其情之专挚,世间殆未有也。呜呼!姬亦瑶台短命花耳。不然伉俪之欢,家庭之乐,岂有涯哉?

  花春林,亦沪上名花也。枇杷门巷,杨柳楼台,车马往来,常满户外。所与交者,皆名流雅士,赠答诗词,盈笥累箧。所居妆阁,陈设雅淡,绝无俗艳。姬丰姿绰约,潇洒出尘。妹多福,亦旖旎可人。愿花常好馆主,小宴其家,当筵索诗,赠以二绝云:

  如玉丰姿绝点瑕,枇杷门巷是儿家。

  碧桃红药都嫌俗,第一销魂解语花。

  轻按红牙唱六么,笙歌浓处客愁消。

  花家姊妹真双绝,不数江东大小乔。

  姚雅仙,居兆贵里。秀貌花嫣,圆姿月皎,绿柳堤边,碧桃巷口,宾从如云,而独与金桂伶人黄月山善。姬性情荡逸,体态风流,纵镜殿之淫,学天魔之舞,时招月山演技帷中,日益亲昵,往往同车游冶,过市招摇,恬不为怪。旋又有意中人,为啮臂盟,而渐与月山疏。由是燕雁代飞,尹邢相避,盖其情之翻云覆雨也如此。其人为中山胜棋楼后裔,姚喜其柔情媚态,玉貌绮年,故愿倾身以事之,形影不离,有如鹣鲽。孰意惜玉有人,挥金无客,久之而门前冷落,车马稀矣。蚕丝难尽,蜡泪成灰,勾栏中人,无不笑姚姬之惑焉。

  金玉,姓谈,吴趋人,来沪居公阳里。修蛾偃月,笑靥堆霞,北曲南词,并皆佳妙,噪声勾栏中已有年矣。第青春二十有四,而枇杷花下,犹是闭门独居。伤锦瑟之华年,只增陨涕,抱牙琴之绝艺,谁是知音?以故忧能伤人,时多疾病。有吴下汪生者,闻名往访,才与目成,便相心许,流连匝月,遂订鸳盟。嗣以生有事回吴,未及迎贮金屋,告归之夕,生预出千金留于姬所,为日后脱籍计。顾生素性善博,返吴后竟负博进钱累累,无可摒挡,因复诣姬处拟商取前项。冀作孤注一掷。姬曰:“金之取携固惟命,然前言勿遽食也!”生唯唯而别。由是姬晨占鹊噪,夕卜灯花,玉郎未来,而金仙已召,竟以郁郁死。生闻耗大恸曰:“此予过也!”即率幼子,来沪成服,一并将灵槥接回,居然视为簉室焉。嗟乎!如汪生者,其可谓笃于情乎?不以聚散异,不以生死沦,朱颜委化,而犹视同骏骨千金,姬而有知,当含笑于地下,而喜汪生之不我欺也。

  宝琴,忘其姓,籍隶江北,固其地之翘楚也。性亢爽,尚侠气,多识昊越士大夫,高自期许,不屑为靡靡之态。门敲白板,虽多访艳之人,窗掩青楼,绝少眠香之客。落花堕溷,每以失身为耻。然逢二三知己,烛灺更阑,共谈沦落,往往泣数行下。从良有愿,薄命终伤,深恐所适非人,又致半生抱恨,遂致因循未果。一夕蟾魄将圆,忽有叩门者,人本无情,客成不速,登堂入室,赳赳畏人,夸其门第曰诸城,曰新安,功高百尔,勇冠千军,以枕戈倚马之威,作煮鹤焚琴之举,风流自命,欢乐强图。琴婉为辞曰:“妾为养微疴,僻居陋巷,琵琶之技已疏,桃李之投莫报,请君他往,毋事纠缠!”来者竟勃然变色,大有不作鸳鸯誓不休之意。琴则一枝杨柳,摇曳无依,半盏芙蓉,凄凉下咽,所幸小鬟识事,当即解救,而姬饮恨不肯回生,多方护持,始得苏醒,来者亦悄然遁去。嗟乎!兰有香兮招蚁,杏以色而聚蜂,烟花弱质,沉苦海以难回,欢笑迎人,背孤灯以暗泣,盈盈无主,种种可怜,倚翠偎红者,宜如何用情熨贴,休教玉碎香残,极意温存,莫使红憔绿悴哉。深叹琴与士大夫游,当死生呼吸之际,竟无人作一护花铃也,可哀也夫!

  潘绣宝,固近时青楼中之矫矫不群者也。貌既娟秀,性复风雅,工琴善棋,尤长于音律。然性甘冷淡,虽车马填门,不以为意。北里中有忌而诋之者,以其幼出自女伶,品居彼下,而伧父之焚琴煮鹤者,亦复妄肆讥弹。姬因叹此中不可久居,卒从某公子去,闻者嘉之。瘦蟾生曾为之作《护花词》,今录二绝句:

  赏花偏动护花情,刻翠题红过此生。

  自把彩绳托灵鹊,不将金弹打流莺。

  章台弱柳纵飘零,未必飞花便作萍。

  愿得移根栽汉苑,免教人惜路旁青。

  小得仙,不详其姓,亦北里中之矫矫者。住居海上有年,与天壤寄生有啮臂之盟。生虽弃儒习贾,而俊爽风流,自殊俗士,与姬神交心许,数年如一日,祗以母命难违,逡巡未果。得仙尝曰:“霍女痴情,杜郎薄幸,流光如驶,夫复何言?”乙亥夏间,忽觉小有不慊,书空咄咄,月下灯前,常背人掩泣,问之亦未肯言也。一日傍晚,炫服靓妆,如有所失,竟暗吞紫霞膏而毕命焉。生闻信往视,救之不得,大恸而返,深悔折花之心未勇,鸳牒空书,鹣盟徒负,自以为生平恨事,惟此而已。尝作《雨窗感怀》诗以悼之,诗盛传于青楼中。

  夏兰仙,扬州人,小名如意子。婉容柔态,倾动一时。善音律,识字义,翩翩有闺阁风致。有时略掉书袋,颇令人解颐。可园居士,自梁溪来沪,小宴其家,甚加赏识。

  金秀卿,金陵人。以家贫误堕平康,然非其所好也,每思择人而事。来沪居尚仁里。秀卿娉婷玉立,雅韵宜人,素工刺绣,誉擅针神,断线碎绒,时留几榻,而于箫管歌曲,反不措意。客有问者,婉辞谢之。顾春华易谢,佳偶尚虚,不得巳适周姓者,为继室,一丝既系,六礼遂行,涓吉于仲春。姬母方倚为钱树,贪橐未盈,诡谋忽构,既涉讼庭,官廉知其情,卒判归周,一时并颂贤明。缕馨仙史为作《铃护名花记》,今具录之,《记》云:

  校书金秀卿之嫁也,夫人而怜之惜之矣。然而身非莲叶,有情人愿盖鸳鸯;何期命似桃花,薄福女偏羁狴秆。飘茵堕溷,东皇本是无心;泛宅浮家,西子原非有意。母也不谅,忍为速狱之谋;人乎何尤,岂是逾垣而盗。花花世界,草草因缘,实命不犹,古今同慨。犹忆校书居尚仁里时,常偕侍环惜环两生,携灯访艳,见其修眉敛翠,笑靥圆红,麝不焚而自香,蝉未贴而先亸。闲拈绣剪,乍疑来向深闺;羞品琼箫,早信不迷曲院。侍环拟绾同心之带,旋留交股之钗。因知家住金陵,犹带青溪秀色;只恨文成锁院,未叨黄榜荣名。荏苒年华,又更炉箑,时则校书种来萱草,偏更添忧,念到桃根,谁为唤渡。适有周姓者,虽无顾曲之风流,差免捧刀之威武,倾身而事,啮臂为盟,遂以仲春,载涓吉日。不必玉台下聘,疑是老妓,若令金屋能藏,居然新妇。犹虑其母之悔也,爱裁鲗券,更辱鸩媒。双宿双飞,满拟荷塘听雨,三眠三起,谁知柳殿惊风。女也乡梦时萦,难寻笛步,母则贪心未已,遽控琴堂。谓共携有兼金,不思返璧,虚词聊耸,痴婆子煞费经营,实据可凭,个儿郎犹堪慰藉。花封牒下,绣阁魂销,首似蓬飞,背如芒刺。拚偕对簿,奈顾影而含羞,欲具诉词,乃将言而犹忍。小妮子自怜薄命,请室篝灯;贤宰官洞烛下情,虚堂悬镜。女有家而男有室,既无怨旷之形;雀无角而鼠无牙,漫遂贪婪之计。母氏已招坦腹,东床非诲盗之阶;妇人既肯委身,北堂岂图财之候?毋容多读,各释宁家。是时盖三月十六日也。呜呼!脂奁镜盝,方夸艳态于丁年;箫局筝船,遽閟新歌于子夜。流黄堪织,惨绿谁披?讵慧眼之偶差,抚芳心而自警,使无宝幡高挂,安能绮帐相娱。庆艳福之未央,卿其自爱;幸谗言之不入,我亦含欢。聊作骈词,以申燕贺。

  金环,字秀卿,金陵良家女。庚申赭寇之乱,父陷贼中,母挈之避苏乡,改适程氏,女随母以针黹为活。旋以米珠薪桂,质于张妪,妪故沪上设勾栏者,得女以为尤物,携之沪北,居尚仁里。时秀卿年十七,姿态轻盈,肌理秾郁,如春风杨柳,秋日芙蓉,人谓其粹质丰容,可与太真媲美,故以环名。性喜幽静,不耐戏谑,客入以游词,辄红潮晕颊,倏然辞去,羞涩之态,依然名闺静女也。巨贾某以重金啖妪,欲为梳拢,姬恚甚,以为是贾,自顶至踵无雅骨,岂堪相匹!因于姊妹行贷八百金脱籍,迎其母来沪同居,盖一有志女子也。姬母有养子某,强欲委禽,姬绝之,不令至闼。古沪蕊珊氏,与姬识,尤眷之,月夕花晨,住来无间,姬每见辄相依恋,殊属意焉。然生以慈训严,不能自主,姬因谓:“待子秋闱得意,当能脱妾于苦海。”及秋生竟下第,毷氉而归。姬虽慰藉良殷,而幽怨盈怀,泪如绠縻。生谓之曰:“得失命也,离合亦命也。卿乃解人,何事戚戚为?”姬知事不能谐,遂委身四明周氏子。周貌固可儿,然曾供役于泰西人,殊有彩凤随鸦之叹耳。

  谢杏仙,一字雪卿,本良家女,因粤逆之乱,流离困苦,为伧父所诱,遂隶平康籍。自言系本琅琊,谢则从假母姓也。貌艳于花,神清若水,丰姿绰约,顾影自怜。工诗词,善谐谑,尤豪于饮,一举十觥,略无难色。酒阑灯灺时,倾谈一室,四座生风,无世俗忸怩习气。白门隐恨生,薄游海上,始与姬相识,雅相契合,而姬亦独加青眼。生自谓消受名花,几生修到,朝夕往来,形影无间。癸酉之秋,生将返里,别姬于红肥绿瘦轩,旨酒佳肴,络绎不绝,无何三叠阳关,仆夫促驾,姬惟吟“从此天涯明月夜,各自凄凉”之句,然已哽咽不成句读,三复之,始辨姬之深于情也。盖如此后,姬与某公子昵,矢脱风尘,假母勒索千金,事遂寝。坐是郁郁,遂成瘵疾,延床第者三阅月,溘焉长逝。青山瘗骨,黄土埋香,可为感喟!白门隐恨生重返申江,始知颠末,为之叹息弗置。归舟白下,悬篷听雨,益复无聊,因成《忆昔词》八绝句,中二首云:

  忆昔临歧折柳条,未言珍重已魂销。

  个侬欲化呢喃燕,一路随君伴寂寥。

  忆昔重为海上游,风光不减去年秋。

  只怜玉质成黄土,惆怅西风古渡头。

  噫!命短于桃花,而缘轻于柳絮,如姬者,亦可悲已!

  褚小宝,吴门人,褚家姊妹中翘楚也。态度苗条,丰姿妩媚,自待甚高,不屑与曲中人伍。吴人某昵之,出重金为之脱乐籍,同归吴门。继忽席卷所有,重遁至沪,居同庆里谢家,再理故业。人多惜其既出火坑,复投孽海,岂其夙债未偿耶?

  雪香,家本勾东,侨居沪北,僦屋兆富里,小筑三楹,亦颇幽雅,门前车马,初不嫌其寂寞。阿香固当碧玉之华年,而长绿珠之声价,丰神韶秀,词令安详,客多悦之,而香亦自负不浅。有某镇戎者,因公至沪,喜作狭邪游,一见倾心,大为昵爱,金钗钿盒,赠予骈繁,谋作小星,许以重价。香性执拗,雅不欲侍武弁巾栉,宛转辞之。香母以为不如遁迹他处,或可以免,适香母赁别院于正丰街,乃舍旧巢而就新居。肩舆甫入,而猝有多人拥之以去,竟为沙叱利之劫矣。自此为入社之鸳鸯,作闭笼之鹦鹉,卒无古押衙挟义愤以篡取之者,亦可伤已!

  蟾姬,一字曰莪,本姓吴,山阴人,父为县役,徙居苏台。父死无以为生,鬻姬于王媪,名添福。初居上海城内,乃勾栏中之下乘也。姬神清骨秀,玉净花明,矫矫如鹤立鸡群,艳绝一时。工酬答,善应对,车马盈门,声名顿噪,乃迁于北里之廿四间,与袁巧珠同居。自出千金赎其身,因改名蟾姬。某二尹,绮年玉貌,素以倜傥风流自负,甚与姬厚,为姬觅屋,迁于景行里。陈设华焕,衣服丽都,所以代姬谋者,无不周且至。时有皖南老人者,恃贵介弟力,日挥霍于章台,问柳寻花,殆无暇暑。见姬悦之,而忌某二尹之相形见绌,因日谮于贵介弟前。某二尹避其锋,遂去沪。是姬为尤物,亦祸水也。未几姬又迁于严月琴家,严固为此中翘楚,而姬之美,亦与相埒,人比为姊妹花云。旋有某统兵者,自淮扬来,手挥万金,以博一当意者,见姬以为此正我所心赏者也,流连两月,所博缠头无算。姬自此丰于财,身价顿高十倍。卜居于宝善街,自立门户,凡名公鉅卿,富商大贾之来沪者,以不得见姬一面为憾。久之,姬将归某显宦,思某二尹旧恩,将以重金报之,而某二尹已随某星使度关陇矣。姬倩某孝廉驰书促其归。或谓姬虽空有此语,然亦足以愧天下之受恩忘报者矣。

  沈金芝,吴门人。平康中素着艳名,虽非碧玉之华年,而自具绛珠之逸韵。侨居曲巷,宾从如云,顾择偶殊苛,迄无当意。爰出缠头赀,自为脱籍,莲出淤泥,果生净土,孰是多情,相逢未嫁,生来好静,独处无郎。一日遇素稔之七嫂,劝其仍抱琵琶,姬亦允之,因往小东门勾栏寄鸿迹焉,从此枇杷巷里,重理卖笑之生涯,杨柳楼头,复唱怜侬之绮曲。顾住未几时,潜自逸去,翩若惊鸿,逝同脱兔,闻者无不奇之。金芝之往也,本有带当,其家以惮七嫂雌虎威,竟不之问。说者谓姬自此盖得真离火坑矣。

  阿大,以字行,忘其姓,北门新街之翘楚也。与四明周某相识有年,久成割臂之盟,私绾同心之结。周已出赀为之脱籍,积有夙逋二百馀金,周悉摒挡代偿,不日拟赋小星之什,阿大亦自庆得所归矣。特周夙有长柄短辕之诮,狮如吐气,猬即拳毛。周妻微闻是耗,大肆阃威,迫周悔盟。阿大知之,仰药自尽,百方灌救,卒至无灵。周以香乏返魂,痛深刻骨,亦吞阿芙蓉膏,以冀相从地下。有友知其事者,投以解药,得不死,其情亦可谓深矣。

  胡宝玉,以艳名噪一时,车马之迹,不绝于门,人以其双眉善颦,皆以林黛玉比之。素与金桂武旦黑儿善,黑儿去析津,亦即附轮舶往寻之。既抵津门,众客俱纷纷挈具而去,姬独从容栉发,细匀铅黄,妆竟循梯而登,倚舵遥望,若有所侯。逮至日昃,意中人始策蹇而来,匆匆雇肩舆俱去。噫!姬以籍隶平康,走马王孙,坠鞭公子,阅人不知凡几,果何所取于一武旦,而至山遥水远而从之也?亦可异己。

  香宝,吴趋坊人,不知其姓。丰神绝世,一往情深,云鬟委地,光可鉴人,星眼回波,魂堪销我。惜红仙史与之最昵,后闻踪迹稍疏,哀怨不胜,芳讯屡传,娇啼欲绝,其一往情深也如此。仙史赠以一律云:

  最难抛掷最无聊,心字香烧暮复朝。

  衣上啼痕留未浣,樽前妒意可全消?

  偶思旧梦情如昨,欲托微波路转遥。

  别有深愁甘寂寞,几回惆怅可怜宵。

  郁忆芝,吴秀宝,有海上两丽人之称。忆芝吐属风雅,颇谙韵语,徐君赠联,有“儿女琴心,英雄剑胆”之句。秀宝色艺兼擅,性复豪爽,古越耶溪山人赠以联云:“秀眉双扫春山远,宝瑟一弹秋月高。”复赠诗云:

  珠样歌喉玉样姿,灯痕红处最相思。

  名花南国知多少,已占春风第一枝。

  可谓倾倒之至矣。又有留别秀宝诗云:

  未唱骊歌已黯然,那堪樽酒话离筵。

  三生绮习馀文字,一种愁怀对管弦。

  此去青衫怜梗泛,几时红烛照花眠。

  相思缕缕劳相赠,绣入吴绩并蒂莲。

  有乌衣公子者,出自名阀,擅荀郎之才调,具卫价之风神,尤为秀宝所属意。公子亦非姬不欢,至必留宿,或倚绣枕而絮谈,或背银釭而情话,往复缠绵,每至达曙。一夕偕鸥寄主人设宴其家,风雨陡作,檐溜如注,公子以小有忤意,席终冒雨竟去。鸥寄主人作二绝句调之云:

  仙裙百蝶乡吴绫,妙舞婆要掌上轻。

  一曲云璈有谁似,教人错拟董双成。

  缕金福子水红绫,如此良宵一掷轻。

  料得匆匆郎去后,搅人风雨梦难成。

  愿花常好馆主,是夕在座,以鸥寄主人诗语有未尽,复步元韵,以广其意:

  分明裙子系红绫,绣屟弓弓点地轻。

  欲赋九迷浑未敢,风流我愧庾兰成。

  绣被堆床艳绮绫,美人谐谑未嫌轻。

  年来唤醒青楼梦,何必徐娘许目成。

  巧云,锡山人。幼忘其姓,从假母姓金。粤逆之乱,父母陷于贼,匪人诱至沪上,鬻于金妪。及长,艳名噪一时。姬丰神妩媚,态度妖娆,见之不觉为之魂销心醉。居公兴里,室宇精洁,不着纤尘。古沪蕊珊氏识之于庚午之秋,时姬年已二十有五,举止娴雅,无龋齿障袖习,工刺绣,能仿露香园遗制,擅针神之誉。性和而慧,善解人意,劝生勿从饮以伤身,浪游以废日。盖生此时年少兴狂,方溺情酒国,浪迷花丛也。闻姬言,深自敛抑,因谓人曰:“巧云,吾良友也。”后浙东陈某纳为小星,欢爱无间,姬为得所归矣。(红菠阁韵卿内史校字)

  卷下

  沪上近当南北冲要,名公鉅卿,雅流隽士,皆以此为孔道。故富至于万金,贵至于一品,车马盈门,巾裘满座,往来酬醉无虚日,缠头一掷,视千金若寻常。而青楼中人,迩来亦复粗工词曲,喜掉文袋,渐能以诗词与文人唱和。盖必如此,方得为名妓中矫矫者。以故韵事雅谈,亦所时有,其间或以情着,或以侠闻,秀外慧中,迥殊昔日已。兹就所闻者而记之,当亦可于玉麈纵横时,籍供谭柄云。

  前免痴道人,摘《红雪词》题《二十四女花品图》于沪上,名花品评殆遍,画眉楼主复偕同人为《续花品》,盖以杏花时节,春在江南,柳絮风光,踪停沪北。偶然顾曲,曾留佳话于旗亭;不负寻芳,复位新评于花谱。会听声传绿绮,应羞玉貌三千;须知名写红笺,独让金钗十二。《花品》中,以李佩兰为群芳之冠,每姝名下,各缀评语。

  李佩兰:秀韵天成,工愁善病,不求胜人,而人自莫能及。

  朱素芳:幽雅绝伦,脱尽时下习气,洵词史中后来之秀。

  朱凤娟:春山入画,秋水为神,使尹夫人见之,当亦却步。

  胡素娟:风致翩翩,当于古名人画图中求之。

  朱幼卿:歌喉嘹喨,气宇轩昂,是巾帼中其任侠气者。

  王逸卿:潇洒出尘,自是名称其实。

  黄宝卿:雏凤声清,可人如玉。

  朱兰卿:春生桃靥,楚楚可怜。

  朱蓉卿:出水芙菜,凌波微步。

  朱秀卿:摇曳多姿,真解语花也。

  施琴仙:人面桃花,能惊俗眼。

  刘文卿:凤竟随鸦,花甘堕溷,惜哉!

  《续花品》之后,复有公之放所定《丁丑上海书仙花榜》,凡列名姝二十有八人,而以一花比一姝,各区品目,并列评词,沪上之秀萃于此矣。按公之放者,鸳水名流,鸿才旷代,东山未出,北里曾游,欣逢酒地花天,蝶媒忙煞,题到墨池雪岭,虎仆抽来。论者谓似小杜之清狂,而兼大苏之放诞。所定丁丑花品二十八则,以月殿之仙人,拟云台之列宿,各比名花一种,应点顽石之头,并加评字八言,如吐青莲之舌。可谓无语不香,有才皆艳,惟关节所不到,斯品题之得真。斯榜既出,其友西怜玉笛生,谓宜张之北里,永示南针,用志沪上一时名花之盛。而公之放以为浪赋风怀,犹玷圭璧,恣情月旦,恐堕泥犁。且也嗜好酸咸,口味各异,分别妍丑,目力非同,或所见不逮所闻,或挂此偶尔遗彼。虽臣心似水,自知藻鉴无私,然众口烁金,难免萋菲有怨。灾梨岂敢,覆瓿是甘。玉笛生则曰:“否否,斯榜也,取才至公,用心太过。夫平章风月,最嫌颦效西家,流览烟花,尽有记传南部。拔芳名而题雁塔,早夸省识春风,兜绣履而登龙门,聊慰望穿秋水。一时传出,如遍看长安之花,万手胥钞,知腾贵洛阳之纸。”

  一丽品王逸卿,芍药:独擅风华,自成馨逸。

  二雅品李佩兰,海棠:天半朱霞,云中白鹤。

  三韵品胡素娟,杏花:风前新柳,花底娇莺。

  四玲品李琴仙,珠兰:云天气概,冰雪聪明。

  五品逸李宝卿,玉簪:秀韵天成,逸情云上。

  六清品袁月仙,蔷薇:奇花初胎,生气远出。

  七真品胡宝卿,木香: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八时品朱秀卿,杜鹃:铁中铮铮,庸中佼佼。

  九练品朱素兰,蓝菊:蹑迹寰中,举头天外。

  十侠品朱幼卿,蜀葵:珠光射斗,剑气冲霄。

  十一英品朱管卿,茉莉:后来之秀,实获我心。

  十二稚品朱荣卿,牵牛:骈枝并蒂,合璧联珠。

  十三秾品赵文翠,紫薇:瑶台碧日,琼海珊枝。

  十四倩品黄宝卿,木芙蓉:弱不禁风,嫩还怯日。

  十五名品朱湘卿,玉兰:嚼花吹叶,抱月弹风。

  十六俊品吴丽娟,栀子:明漪绝底,清露未晞。

  十七能品朱凤娟,玫瑰:周旋中规,折旋中矩。

  十八柔品周爱宝,山茶:绿水鸳鸯,青春鹦鹉。

  十九幽品朱佩卿,月季:宝鼎香浓,绣帘风细。

  二十丰品朱玉卿,绣球:猴山之鹤,华顶之莲。

  二十一循品沈永卿,凤仙:盈盈秋水,淡淡春山。

  二十二冶品朱素芳,碧桃:碧桃满树,白云初晴。

  二十三姣品陈月娥,荼蘼:超心炼冶,着手成春。

  二十四媚品杨云卿,萱花:花开含笑,草种忘忧。

  二十五腻品刘文卿,夹竹桃:桃李春风,梧桐夜雨。

  二十六腴品汪素娥,石榴:痒堪搔背,痛拟捧心。

  二十七稳品金素娟,蜡梅:好鸟枝头,落花水面。

  二十八豪品陈之香,鸡冠:耳际风生,鼻中火出。

  公之放《书仙花榜》后,则又有沪北词史《金钗册》,乃曼陀罗馆词客所定者也,仿《红楼梦》正册、副册、又副册之例,凡取三十有六人,以为前见《书仙花榜》,明珠美玉,赏识皆真,活色生香,品题绝艳,秋窗多暇,偶触闲情,爰取近时词史,即所见闻,编作三册,入符十二金钗,赞辑六才绮语,其间意见,有与花榜合者,均仍其旧。明知莺花入梦,领略不同,风月无边,平章难当,质诸知音,定能明鉴。

  正册:

  清品李佩兰,水仙,自然幽雅。

  华品王逸卿,芍药,风流客,蕴藉人。

  艳品袁月仙,海棠,玉精神,花模样。

  媚品胡素娟,碧桃,用心儿拨雨撩云。

  俊品朱秀卿,山茶,宜嗔宜喜春风面。

  倩品李琴仙,茉莉,脸儿清瘦身儿韵。

  练品朱素兰,玉簪,可喜庞儿浅淡妆。

  侠品朱幼卿,凌霄,虽是女孩儿有气志。

  称品赵文翠,蔷薇,娇滴滴越显红白。

  憨品朱玉卿,绣球,软玉温香抱满怀。

  韵品黄宝卿,芙蓉,娇羞花解语。

  荡品江沁兰,杜鹃,桃李春风墙外枝。

  副册:

  逸品叶秀卿,玉兰,体态是温柔,性恪是沈幽。

  幽品李宝卿,山矾,篆烟微,花香细,卷起东风帘幕。

  静品胡宝卿,素馨,门掩清秋夜。

  冶品朱素芳,玫瑰,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

  妍品朱蓉卿,樱桃,嫩蕊娇香蝶恣采。

  英品朱管卿,瑞香,年纪小,性气刚。

  稚品朱荣卿,豆蔻,半吐的初生月。

  淡品吴丽娟,栀子,风清月朗夜深时。

  佳品吴小宝,月季,梦不离柳影花阴。

  姣品陈月娥,棠梨,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循品朱凤娟,蓝菊,启朱唇语言的当。

  腴品周爱宝,玉竹,一团儿衡是娇。

  又副册:

  豪品陈芝香,鸡冠,绣幡开,遥见英雄俺。

  稳品金素娟,腊梅,全不见半点轻狂。

  冷品李蕙芳,红蓼,清霜静碧波。

  柔品朱湘卿,丁香,只将花笑拈。

  雅品朱佩卿,酴醾,宝鼎香浓,绣帘风细。

  欢品杨云卿,萱花,陪着笑脸相迎。

  靓品沈永卿,林擒,明皎皎花筛月影。

  秀品严梅卿,石竹,不识忧,不识愁。

  疏品严杏卿,秋葵,淡云笼月华。

  纤品叶蓉仙,迎春,金雀鸦鬟。

  腻品刘文卿,蝴蝶,游丝牵惹桃花片。

  勇品汪素娥,凤仙,燕侣莺俦。

  此外复有吴兴纫秋居士,用《红楼梦》人名,以比近日名姝,各系前人诗句,借美品花,逢场作戏,亦盛传于勾栏中:

  李佩兰为黛玉,自是君身有仙骨。

  严丽贞为秋芳,曲罢常教善才服。

  朱素兰为迎春,不把双眉斗画长。

  陈月筝为紫鹃,妆成祗是熏香坐。

  杨云卿为可卿,桃花脸薄难藏泪。

  沈月春为妙玉,天女维摩总解禅。

  张雪贞为岫烟,此花端合在瑶池。

  傅月仙为宝钗,芙蓉如面柳如眉。

  袁雪兰为喜鸾,飞燕裙边拜下风。

  李琴仙为袭人,夜合带烟笼晓月。

  朱文卿为晴雯,回头一笑百媚生。

  朱凤娟为春燕,歌曲自绕行云飞。

  王月琴为香菱,莫向春风唱鹧鸪。

  朱玉卿为佩鸾,今年欢笑复明年。

  朱秀卿为探春,流风入座飘歌扇。

  朱幼兰为春纤,纤腰一捻掌中轻。

  周爱宝为五儿,常将白雪调苏小。

  朱湘卿为湘云,只是人间富贵花。

  周二宝为小红,言语巧偷鹦鹉舌。

  傅少琴为惜春,言词雅措风流足。

  朱幼卿为熙凤,侍儿扶起娇无力。

  朱少卿为绮霞,态浓意远淑且真。

  袁月仙为宝琴,举止低徊秀媚多。

  朱容卿为李绮,十三学得琵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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