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家评卢仝诗,造语险怪百出,几不可解。余尝读其〈示男抱孙诗〉,中有常语,如:「任汝恼弟妹,任汝恼姨舅。姨舅非吾亲,弟妹多老丑。」殊类古乐府语。至如〈直钩吟〉云:「文王已没不复生,直钩之道何时行?」亦自平直,殊不为怪。如〈喜逢郑三〉云:「他日期君何处好,寒流石上一株松。」亦自恬澹,殊不为险。
吴人黄省曾氏刻刘叉诗,其跋语云:「假太原少傅秘阁本校正一十二字,始得就梓。」其用心亦勤矣。余家旧藏本古律类分三,有〈自问〉一首云:「自问彭城子,何人接汝颠。酒肠宽似海,诗胆大于天。断剑徒劳匣,枯琴无复弦。相逢多不合,赖是向林泉。」今黄本所遗。
昔陆放翁《老学庵笔记》尝载宋太素〈中酒诗〉,云:「中酒事俱妨,偷眠就黑房。静嫌鹦鹉闹,渴忆荔枝香。病与慵相续,心和梦尚狂。由今改题品,不号醉为乡。」放翁以为非真中酒者不能知此味。近浙举子张杰子兴亦有〈中酒诗〉云:「一枕春寒拥翠裘,试呼侍女为扶头。身如司马原非病,情比江淹不是愁。旧隶步兵今作敌,故交从事却成雠。淹淹细忆宵来事,记得归时月满楼。」余谓比太素更详而有味。
中吴文征仲〈寄义兴杭道卿诗〉云:「坐消岁月浑无迹,老惜交游苦不齐。」唐子畏解元〈咏帽〉云:「堪笑满中皆白发,不欺在上有青天。」人多传诵。李太师《怀麓堂稿》〈上元客罢〉云:「春回花柳元无迹,老向交游却有情。」〈谢人惠东坡巾〉云:「分明木假山前地,不愧乌纱顶上天。」其气味每相似。
作诗凡一篇之中,亦忌用自相矛盾语。东坡有「日日出东门,寻步东城游。城门抱关卒,怪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章子厚评之云:「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东坡闻之曰:「吾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何曾上下乎?」参寥子谓其文过似孙子荆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然终是诗病。
李太白〈凤凰台诗〉,昔贤评为古今绝唱。余偶读郭功父诗,得其和韵一首云:「高台不见凤凰游,浩浩长江入海流。舞罢青蛾同去国,战残白骨尚盈邱。风摇落日催行棹,潮拥新沙换故洲。结绮临春无处觅,年年芳草向人愁。」真得太白逸气。其母梦太白而生,是岂其后身邪?
李文正公《怀麓堂稿》〈五月七日泰陵忌辰诗〉云:「秘殿深严圣语温,十年前是一乾坤。孤臣林壑余生在,帝里金汤旧业存。舜殿南风难解愠,汉陵西望欲消魂。年年此日无穷恨,风雨潇潇独闭门。」读之不能不使人掩流涕。
唐人〈送宫人入道诗〉,《文苑英华》共载五首。中有张萧远一首云:「舍宠求仙畏色衰,辞天素面立阶墀。金丹拟驻千年貌,玉指休匀八字眉。师主与收珠翠后,君王看戴角巾时。从来宫女皆相妒,闻向瑶台泪尽垂。」尤觉婉切可诵。
作诗之妙,全在意境融彻,出音声之外,乃得真味。如曰:「孙康映雪寒窗下,车胤收萤败帙边。」非事不核,对非不工,恶,是何言哉?
张继〈枫桥夜泊诗〉,世多传诵。近读孙仲益〈过枫桥寺诗〉云:「白首重来一梦中,青山不改旧时容。乌啼月落桥边寺,欹枕犹闻半夜钟。」亦可谓鼓动前人之意矣。
东坡少年有诗云:「清吟杂梦寐,得句旋已忘。」固已奇矣。晚谪惠州复有一联云:「春江有佳句,我醉堕渺莽。」则又加少作一等。评书家谓笔随年老,岂诗亦然邪?
温庭筠〈商山早行诗〉,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欧阳公甚嘉其语,故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以拟之,终觉其在范围之内。
「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此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诗〉也。其远大之志,自觉轩豁可仰。
余尝见石刻一诗云:「客怀耿耿自难宽,老傍京尘更鲜欢。远梦已回窗不晓,杏花风度五更寒。」虽小诗亦自飘逸可爱。后题卢蹈衷父,字画出入苏、米,久未知其履历。近读《渭南集》,乃知其为夹江人,佳士也。
近见寒山子一诗云:「有人兮山陉,云兮霞缨。秉芳兮欲寄,路漫兮难征。心惆怅兮狐疑,蹇独立兮忠贞。」昔人以为无异《离骚》。寒山子,唐人。岂亦楚狂沮、溺之流与?
余家旧藏顾仲瑛诗帙一纸,乃〈次韵刘孝章治中邀夏仲信郎中游永安湖〉二首,字画绝工。杨铁崖先生尝和之。中有一联云:「啄花莺坐水杨柳,雪藕人歌山鹧鸪。」极为铁崖所称许。仲瑛家饶于财,而豪侠不羁,诗笔乃其余事。中吴杨礼曹支硎先生跋其后云:「吾家铁先生,平日豪气塞云汉,未尝轻易假人以称可语。今为仲瑛拈出一联,低头逊避,乃知先生是中自有人也。然仲瑛之作如此二篇者,诚亦甚少,宜先生之骇叹也。仲瑛在当时能以侠胜,诗笔特其余耳。今求斯人,又何可得?家有数百顷田,被新衣,驾大舫,赫赫买冠带,欺乡里愚民,彼视文字为何物?然则虽有吾家先生,当何所诣哉!」读支硎之跋,益增景行之思云。
诗词虽同一机杼,而词家意象亦或与诗略有不同。句欲敏,句欲捷,长篇须曲折三致意,而气自流贯乃得。近读宋人〈咏茶〉一词云:「凤舞团团饼,恨尔破,教孤另。爱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二分酒病。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其亦可谓妙于声韵,得咏物之三昧也。